1
岁月的芳华,在不经意间流逝。
一晃四十年过去,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早已成了断垣残壁的祖屋,那是远在他乡城市定居的大叔的老屋。
按照亲戚的辈分,因为大叔的母亲是我的亲姑奶奶。而在老家,我们管爷爷叫“家家”、管奶奶叫“婆婆”的,虽然土气但却亲切。
还是懵懂的年轮,母亲带着我们上姑家家屋拜年。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名曰“关口”的地方,在一处垭口,见到一栋盖着茅草的老房子,那就是姑婆婆的家。
进到屋顶盖着茅草而室内却整齐干洁的老屋,姑婆婆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找烟泡茶的必要礼数过后,接着就拿出平时精心准备的手工柿饼、鲜谷粑粑以及我叫不出名目的手工制品吃食。
第一次去姑婆婆家拜年,见到这么多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吃食,贪婪的食欲让我全然不顾母亲的白眼。待到我吃好而且衣兜里揣满零食的时候,姑婆婆望着我笑了,说:“这孩子一看就体质好,长大了肯定是一把好手。”
母亲笑着说:“娃儿们姊妹多,加上我也没闲心像您这么能干贤惠,孩子没见过这多好吃的东西,让您见笑了。”
姑婆婆佯装生气地说:“看你说的什么话,爱吃是小娃儿的天性,孩子爱吃,说明我的手艺没差完。再说,孩子们的大叔又不在家,这么多小吃也没有人吃,时间放长了,一到梅雨季节就长霉,烂了又可惜,不过是一些山货整的,又不值钱,只要是孙娃儿喜欢,尽管吃就是。”
关于吃食的话题,母亲和姑婆婆说了很多,只是我吃饱了怀揣了又淘气地要到处玩耍。在姑婆婆“小心玩哈,悬处莫去”的嘱咐中来到了茅草屋旁山包的石壁上。为了不打扰我们的兴致,姑婆婆告知姑家家陪同我前去玩耍。
2
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于峡谷的山峦间。绿得通透的河水不时翻滚着浪花,像朵朵奇邑点缀着寂寥的山川。姑家家见我对河流兴趣,于是笑着对我说:那条河是清江的支流,名叫花天河,河里有好多鱼呐,黄姑头、岩巴子、鲤鱼草鱼是常有的事。河两边的山崖上还有野猪、山羊、麂子等好多好多的动物。那时候,不谐世事,对于姑家家的说教也是似懂非懂,听了好奇却没往心里去。
后来,逐渐长大,再去姑婆婆家的时候,总是习惯于跟着姑家家来到河边的山崖。那时候,姑家家采药、扯构皮、刮桐麻,免不了要在羊肠小道上行走攀爬。当我屁颠屁颠跟在姑家家身后,在羊肠小道上跳跃的时候,总会招来姑家家的嗔骂,说是山崖上这么悬,掉下去可怎么得了。为了不让姑家家将我送回去,马上就乖乖地听话,按照姑家家的嘱咐,不再轻狂,而是循规蹈矩地跟在身后,不时还帮着姑家家打一些下手。由轻狂到乖巧,从那时候特别让姑家家喜欢。回到家的时候,姑家家总要在姑婆婆面前夸我几句:这孩子虽然调皮,但很听话,是一棵好苗!
在农村,姑家家算全能人物:识些文化,会点中医,最拿手的活计要算是编制草鞋。加上姑婆婆的贤淑,小时候姑婆婆的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只要是时间允许,总是要哭着闹着的要去,为此不知挨过多少父母的竹鞭。
姑家家的刻苦多能、姑婆婆的聪慧贤淑,让大叔走出了农门去到省城念书。不几年,大叔大学毕业后在州城寻得了一份好工作,从此相隔了姑家家、姑婆婆几百公里的路程。其间,我也因为要上学的缘故,几乎很少时间回家去拜望姑家家姑婆婆。再后来,上学、工作、成家,更没有时间去姑婆婆家。直到我在远方的城市工作好多年,因为忙碌少回家乡,姑家家和姑婆婆也在这些年间相继逝去。
3
步入而立、不惑之年,陡然感觉时间的飘忽如庄子所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当不惑之年再去姑婆婆家的时候,小时步行的大路早已是荆棘丛生。一路拨开杂草,踏着软绵绵的青苔以及沉积如毯的树叶上的时候,我的腿在微微颤抖,我知道,那是对自己行为的忏悔:姑家家姑婆婆健在的时候怎么就不能抽时间探望的呢?怀揣忐忑还是来到了小时最爱玩耍的姑婆婆家,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片荒凉的景象:破败了的老屋,房屋的盖顶在岁月的洗礼中长满了杂草,印象中用丝毛间杂寥叶作的顶盖,在我见它最后一面的时候还有些发黄,如今却变得全部黝黑,相隔不远处不时腐烂成了好多的穿孔。檩条被漏雨淋湿腐朽,围屋的土墙也被房顶上的漏雨冲出了无数小沟,圏曲悬挂在小沟两边土墙上的泥土颗粒就像是耄耋老人思恋亲人留下的泪痕。眼前的情景让原本忐忑的心变得酸楚,好歹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悬崖边那块大青石板依然原样,只是没有了小孩子的溜滑一点也不光鲜。歪核桃还在,似乎没有以前精神;柿子树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姑婆婆的过世让它忧伤也结束了自我的一生……物是人非的场景,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是姑家家姑婆婆慈祥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容。老人们日益苍老的脸,日益佝偻的背,日益霜白的鬓发,日益蹒跚笨拙的脚步,那都是为了后人操劳最鲜亮的见证。越来越明鉴的影子,从姑家家姑婆婆慈祥的脸上,我清晰地看见了岁月风雨的残痕。
沉浸在满满回忆中,总能体味到特别的情愫。儿时的柿饼、核桃、鲜谷粑粑那是姑婆婆亲手加工的。虽然现在的市场上从来就不缺这样的物品,但吃起来总寻不到那时的味儿。
那一次,我特意找到姑家家、姑婆婆永远定格的地方,那是老人们日耕夜作付出了一生辛劳的土地。在老人的坟前,祈祷老人原谅,就在我长跪作揖的时候,身后花栎树的落叶飘在我的面前,我知道,那是老人们传递的信号:“长大成家了,生活也不容易,没有时间来探望我们,家家、婆婆不会怪你的,起来罢。”冥冥之中的昵语,让我眼眶潮润……
朝拜完结,随手抓一捧细土,任凭干枯的土粒从指间流下,漏落的泥土仿佛就是对流逝时光的梳理。
大叔的老娘土,是慰藉我精神的沃土!
4
又一晃十年过去,不经意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再一次去姑婆婆家的时间是2022年的正月,因为有事,虽然匆忙,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去故地看一看的,于是来到一晃离别十年的姑婆婆家。如今老屋只剩下断壁残垣,故地还在,却有些苍凉。小时候睡过的木板床还在,凝望破旧的木床,小时候在床上跳跃顽皮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不堪负重的木床因为我们的调皮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在疲惫的时候发出“咿呀”的呻吟,这时候,姑婆婆定会细言细语地埋怨:“太晚了,早点歇息,明儿早起跟着你姑家家放羊摘野果”之类的话,姑婆婆嘱咐完毕,木床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再见小时候朝暮相处的木床,虽然早被时代淘汰,记忆中的那份情感怕是永远也不能磨灭的吧。
屋旁的青石板缝隙中长出了杂树,待到发青的季节一定会掩映我们小时候玩耍的乐园——青石板。站在悬崖的青石板上,鸟瞰清江支流花天河,水变得比以前更加地“绿”,遗憾的心好歹从这绿中寻了一些慰藉。
屋后曾经茂密的竹林,稀稀拉拉显得没有精神,歪核桃树也断了所有的枝丫,要不是从主干上长出新嫩的几枝躯干,怕是要从记忆中永远就这样消失了。
围绕老屋环顾一圈,记忆的闸门又渐渐打开,似乎清晰而又模糊。姑家家、姑婆婆那慈祥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容只有依稀的印迹,我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
屋旁的那块丹皮,唤起了我模糊的记忆,因为姑家家需要配置中药,丹皮是少不了的药物,姑家家健在的时候一直种植。如今的丹皮据说是他侄子栽种的,在春的气息中生发出许多嫩芽。俯下身闻了闻散发馨香的丹皮,我由衷地欣慰。我知道,在当地,人们叫“丹皮”的药物,其实就是堪称国花的牡丹。
长势茂盛的牡丹根植于姑家家、姑婆婆亲手打理了一辈子的沃土上,能不茂盛么?
俯身捧一把松软黝黑的土壤,捧的似乎是姑家家、姑婆婆布满蚕茧的双手,一直不得丢弃……
久违的土,那是姑婆婆和姑家家赖以生存了一辈子的土壤。是我远在他乡城市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叔的“老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