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曹洞河在我酣睡的梦中静静流淌,把一泓碧绿,一份清爽洒落在我永无止境的睡梦里。
在家乡山水的组章里,一条弯弯的河流永远飘浮在深山的峡谷中,掩映着两岸的青绿,河里的水也便成了“绿”。
从我呀呀学语的时候,奶奶背着我来到河岸,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在轻柔的歌声和满是青绿的氛围中,甜甜进入了梦乡,幼稚带着笑靥的脸蛋,嘴角边流出长长的唾液,那一定是被流淌的“绿”蜜了心脾,醉了心智。
逐渐年长,才知道那条河名叫“曹洞河”,一个通俗不难遗忘的名字。
儿时的梦想是奢望能去河里玩耍。可屡屡遭到家长们的怒斥:曹洞河,曹洞河,除了曹(草)洞就是河,去得的么?那时候,在我的印象中,曹(草)洞历来就是就是野兽居住的地方,因为害怕野兽的缘故,去曹洞河玩耍的念头就这样被无端地打消。
及至到了上小学的年轮,因为勤工俭学,学校分配每个学生必须要到河下背一捆柴禾上缴学校,以减轻学校买柴的经费,柴禾的斤两按年级的高低早就规定好了。待学校的任务一分配,年级矮一些的同学欢呼雀跃,大抵是因为第一次下河背柴,能亲自接触小河的缘由而由衷地高兴。
曹洞河是清江的一段支流,说是支流,不如说是清江的分支。曹洞河除了一部分水源发源于大支坪水系外,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清江野三河。从清江溢出江水与上游大支坪水系在花天河汇聚一起,绵延数十公里后在下游的支洞河注入清江。所以说,曹洞河还不能算清江真正意义上的支流,较清江若干的小河小溪,曹洞河决然是河中“老大”仅次于“江”的兄弟。曹洞河与清江把建始与巴东的泗汫合围,在3D地图上查看,俨然形成了一个岛屿。
第一次下到曹洞河,砍足柴禾过后,与伙伴们相邀,要去河里打一些水喝,蒙分过了带队老师的关口后,在老师一再“别嬉水,喝了就来”的嘱咐中我们去到河边,清清、静静流淌的河水透着凉气,然而,当我们蜂拥到了河边,却并不急于着喝水,而是站在河边,观看水中游荡的鱼儿,飘在水面上的鱼儿感觉有外来的侵扰,便“倏”地钻入水中,水面上形成一道道涟漪,向四周无限地扩展。有同学随便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俯身朝水面扔过去,石头在水面上飘了几下,溅起的水渍砸向水面,激起了点点浪花。同学欣慰地炫耀:这样的飘飘石你们能扔的么?
那一次,是我最初零距离接触曹洞河,是我对于河流认识的启蒙。初识河流,避开凶险不说,最主要的是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溏澡、捉鱼、打飘飘石,无论哪一样都是放牧天性,追逐的梦想。
如若,一个人的童年,有一条河流相伴,无疑就是莫大的幸福。
和其他河流一样,曹洞河也有自己既定的方向,更有清澈存在的理由。小时候对曹洞河的认识很肤浅,烙在童年单纯记忆的是河里有无尽的神秘与快乐。当我和儿时的伙伴下河扯老鼠皮(一种植物,又称“构皮”)第一次洗澡的时候,儿时的伙伴险些被河水吞噬的一刹那,想象中的快乐瞬间变成阴鬣,直到长大后的若干年依然后怕。从那时,曹洞河似乎成了我童年的梦魇。
和小时候相比,中年以后对曹洞河的认知和理解变得成熟。由于国家对清江的开发,水布垭大坝的浇筑,让曹洞河的水位上升不少,让原本青绿的河水越发碧绿,深邃的河的水让我感怀:
水是柔软的肌肤,河有包容的情怀。水能容物,可静可激,于是便有了河的曲折蜿蜒,浪的清纯淡雅,瀑的雄浑激越,潭的深沉莫测。流淌在时光深处的曹洞河,极像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人生。
“鸡公岭”耸立在曹洞河的东岸,至始守护着躺在脚下的曹洞河,不管从哪个角度审视,那座独处的山峰活像一只公鸡,公鸡双目注视着对岸的“猫娃儿岭”,鸡公岭与猫娃儿岭便有许多传说:很古的年代,曹洞河的自然环境恶劣,生活在此的子民更是民不聊生,玉皇大地派神仙下凡体察民情,于是上报玉皇,玉皇大帝便令神仙赐予子民鱼肉,不巧却被一只野猫在夜里偷吃了,子民的生活依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玉皇大帝知晓后,派天兵天将前去镇压,野猫被化作大山,惩罚它静守在这里,以警示残害子民的生灵,为了提醒子民们警惕再有生灵在夜里前来骚扰,于是又派遣一只公鸡到曹洞河镇守,有了鸡公的提醒,再也没有生灵前来蹂躏。上古时代,廪君率部西迁逆顺清江而上过桃符口到支洞河,有部落顺清江支流来到曹洞河,见这里山青水秀,山上野物成群,水中鱼儿穿梭,于是在此屯扎,烧火种田,捕鱼猎物,过着安逸的生活。
曹洞河两边的深山峡谷,不乏有大大小小的洞穴,明清时代,从建始前来巴东的白莲教徒在此歇息落脚,白莲教徒被当地人成为草寇,其居住过的洞穴亦被称为“草洞”,“草”与“曹”谐音,久之演变成了“曹洞”,因为有河,“曹洞河”便由此而来。
一处陡壁的高岩,犹如刀劈一般,齐刷刷从顶至底,在刀削的半岩上,挤出一股白花花的泉水,落入崖底下面的深潭,足足200多米的落差,让人望而生畏。挤出的泛白且带着雾霭的水从高处落下,犹如玉珠的水滴洒落周边一里之地,而主流冲刷的深潭却深不见底,传说有龙在此栖息,“龙潭湾”便由此而来。日夜不歇的泉水中年溢出,给曹洞河凭添了壮丽的美景,如若李白再现,绝对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能够描摹的豪迈!
记忆中,曹洞两边多是高大翠绿的树木,有柳树、青树、马林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总之是树把全身的绿无偿地馈赠给了河。河滋润着树,树荫庇着河,河中有青苔缭绕,绿茵茵飘逸逸,如长长的秀发在水中浮动。河的古老和水的年轻,全仗着这些隐天蔽日的树和绿意盎然的苔藓。这似乎才是曹洞河的本色。
从古养育着它的子民的曹洞河,担负着很多不可推卸的责任。河的两岸蜿蜒几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山民在不规则的石头间踏出的小路,那是通往外界的捷径。住在曹洞河两边岸坡的子民们走下爬上,背着不轻的玉米、土豆、猪仔等等特产,在小径上无数次来往,把有些锋芒的石头磨掉了菱角。巴东和建始两县因为这几条小路互通有无。阻隔小路的曹洞河上在小路通彻的时候就有了舢板船,最开始掌舵的人我自然不认识,只能在想象中描绘他的轮廓: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用精细的纯麻编制的草鞋把脚帮磨得通红。脑门上的皱褶那是刻满岁月的烙痕,黝黑的肌肤长出细长的汗毛,那是渡送旅客的记录。
船夫是曹洞河的代言人,任凭风吹浪打,惟有船夫黝黑的皮肤作证,两岸袅袅的炊烟,铿锵的拉船号子刻画了一幅人文画卷。几十年,这幅画卷一直在我脑海闪现。一辈子生活在曹洞河,靠渡船打发时间的掌舵人,渡老了岁月,泡瘦了日子,一条木船,就像是穿梭在河中的大鲤,与撑船人一样,识得水性。
放排是居住在曹洞河两岸居民最大的经济来源。原始的劳作方式,虽然是苦了点,但通过放排,把山里的木材运出山外,再把山外的东西运回山里,链接的禁锢与文明。曹洞河放排现今是不存在了,但原始的放排文化却依然根深蒂固。
河的意蕴除了深潭还有峡谷。两岸绝壁上不时挂着洞穴。我不知道,在战争年代躲避抓壮丁的土家汉子是如何攀爬上去的。记得有一位曾经亲身经历过此次劫难的老人给我们上“忆苦思甜”教育课的时候,讲述了他的经历,虽然那时候只觉得传奇,压根儿没有了解其中的过程,但土家汉子们的智慧让我彻头彻尾地信服。
无数的故事,不管是古老的还是现代的,曹洞河像是蒙着面纱,永远还没有敞开它的神秘。我不禁感慨:有一条河是故乡的幸运,而有一条有故事的河,又是祖居世袭此地的人苦难和不幸的折射。曹洞河是一个记录家乡神圣的忠实者。
可惜的是,曹洞河就这样躺在家乡的深山峡谷中,依然保持着原始。
好歹是,随着国家对清江的开发,修筑了水布垭大坝,随着水位的上涨,让这条有些矜持的河更加隽美。
平心静气的曹洞河依然顺流而下,翻滩越潭,平铺直叙,少了波澜。恰如世居两岸的人们,平淡而坎坷的人生。
无论漂泊到哪,曹洞河无不萦绕在我的脑际,铭刻在我的心中。不急不缓,不愠不火,碧绿着静静流淌的曹洞河,其实很孤独,如火如荼的旅游开发,似乎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魅力的“处子”。
曹洞河犹如一个历尽沧桑饱经的老人,永远慈祥着面容。正如世事变迁一样,曹洞河因为涨水的缘故深潭绝迹了,原先河岸两边的苍翠树木也不见了踪影。
舢板船换了几茬,撑船的汉子在水位没有上涨的时候业已过世,涨水后,去逝船工的坟墓沉没河底,取而代之的是先进豪华的机帆船和风驰电掣的快艇。早先的船工在河底用灵魂祈祷步承他事业的年轻人平安。
回到家乡的时候,无论时间在怎么仓促,曹洞河是必须要关顾的,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算一种慰藉。我知道。曹洞河是我今生割舍不掉的情怀,倘若离别家乡,便成了我的一叠绵绵不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