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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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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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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碓(散文)

久别故乡,对于“冲碓”的习俗是早已忘却。闲暇之时,刷刷抖音偶尔一个冲碓的视频,让我死灰的记忆突然浮现儿时冲碓的情形来。

属于鄂西山区的家乡,盛产玉米、水稻、土豆、红薯以及各种小杂食粮。收获粮食的加工除了手磨那就是石碓了。特别是主产水稻的低山地区,每户都必须要用石碓来加工大米。于是,石碓成了各家的必备,冲碓理所当然便成了各自家务的一部分。

老家的碓窝在老屋后背的大青石上。听父亲说,这碓窝有些年头了,大抵是在祖上落业时置办的。据说当时挖凿碓窝的时候,落业祖花了好长时间,寻觅了若干地方,最终选择老屋背后的那块青石板。还说之所以这样选择,是有讲究的:老屋的朝向属于东西子午方向,风水先生告诫,这样的朝向需得“前有照、后有靠”才能发家始终。奈何老屋的后背基本没山,风水先生再次告诫,靠山低矮,需得有一个盛饭的家伙。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教,落业祖思来想去,认为如果开凿一顶碓窝,那就验证的先生的解法。为此,落业祖付出了两斗大米,过后还乐滋滋地称道这两斗大米值得的话题。

不几天碓窝就开凿完成,从此根基于老屋后背而履职着它的职责。

冲碓,从落业祖开始,历经了几个世纪,算是老家的一部历史。

落业祖的冲碓,一半为自己,一半则是为租赁课田的向宗柏。

翻阅家族的历史,在清朝中晚期,因为水灾,偿够苦头的祖辈举家逃难来到鄂西山区,因为没有根基,而地主向宗柏刚好需要种地的劳工;又因为祖辈落脚的地方偏僻且位于山顶,向宗柏便把田地以租赁的方式租给了落业祖耕作,那时候这种方式在老家称作“种课田”。说好了每亩一年上缴三担(计量单位:一担相当于100市斤)玉米。虽然租用的田地是清一色挂坡田,一年正常收入才700来斤,“课田”虽贵,但落业祖一家人等着饭吃,也只能无奈地应答。

开始的年份,由于风调雨顺的天气,落业祖种植的粮食缴完“课田”还稍有结余。为了让家人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吃上白白的米饭,落业祖便将多余的玉米背到低山兑换谷子,而后回来在家里用手磨加工成大米。再后来,有了碓窝,就冲碓加工,如此,省去很多大米加工的程序。

从那时候,冲碓于落业祖而言,虽然是很辛苦的活计,但却能给家人带来无尽的幸福。

自落业祖置办了石碓,冲碓就这样在家族延续的过程中亦然延续。每次冲碓,碓啄子与碓窝摩擦发出“吱呀、噗通”的声响似乎就是盛旺且幸福的象征:因为只要是碓窝在响,家人是一定能吃上白花花大米的。

时代的变迁,石碓依旧,只是冲碓的时日断断续续。

及至爷爷手上,石碓基本是不用的。那时候缺粮少食,因为爷爷个子高大而且有些力气,给地主做苦力被长年派往远处背盐、背窑货,一年到头挣得的钱勉强一家人能填饱肚子,奶奶带着父亲们在家种课田,因为年成不好,长期干旱,年底的收入还不够上缴“课”的,压根儿也吃不上白大米,石碓就这样闲置直到爷爷遗憾地逝去。

到了父辈我刚记事的年轮,顽皮的我总是爱在那块青石板上玩耍,冲碓的杠杆早已腐朽,只剩下积满水和树叶的碓窝,长期积累的树叶在积水的浸泡下腐烂,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青石板被溢出的黑水划出黝黑黝黑的烙痕。在青石板上玩耍,嫌弃青石板的脏兮,再怎么顽皮也要把碓窝里所有腐烂的树叶全部捞出,等到下雨的积水再次将碓窝清洗干净。石碓虽然有些古老,甚至连冲碓的杠杆都腐烂不堪了,经过几番的清洗,碓窝似乎显得格外精神。

老家的石碓历史,是在我刚记事的年纪父亲告诉的。因为不谐世事,听着关于冲碓的故事,有些好奇,甚而感觉好玩。冲碓就这样印记在我的幼小的心灵。

到了父辈时代,母亲生育我们姊妹六个,属于典型的家大口阔。大集体的年轮,父母每天都要去社队劳作,回到家,母亲是一定要询问六个孩子的,倘若能做事的而偷懒的定会遭受一顿臭骂。

父亲小时候上过私塾,于是当了小队会计,负责记账、粮食分配等等与粮食有关的事务,母亲能吃苦、巧手灵活,为了一家人能吃饱饭而拼命挣着“工分”。父母的艰辛劳苦换得了一家人的生活略有改观,多余的玉米母亲则让父亲在石碓上加工成糙米,然后用木甑子蒸熟了让孩子食用,这种加工的糙米在老家被称为“黄米”。隔三差五地加工,冲碓就成了父辈时期的常态家务。

在碓窝里盛着合适的玉米,父亲使劲用脚踏着“碓啄子”尾端,在碓啄子的支撑点发出“吱呀”的声响中紧接着一声“噗通”,带有铁钉的啄子砸在碓窝里的玉米上,一个循环的冲碓就这样完成。碓窝里的玉米露出黄黄的骨肉来。这样周而复始地重复,父亲气喘吁吁,半碓窝的玉米加工完毕,接下来就是掏出碓窝里破碎的玉米分筛,挪去玉米皮后就是“高粱米”(玉米米又称“高粱米”)了。吃着焦黄的高粱米满屋飘散着馨香,虽然没有好菜,姊妹们却争相在菜盆里夹菜,不时还为夹菜的均匀吵起来,甚而还动了手脚,哪怕是招来父母的唾骂心里却依然热乎。

一旦到了年节,父母定会效仿落业祖背着玉米去低山换回谷子,然后吩咐父亲冲碓加工,待到团年的时候,一家人吃着久违的大白米,谈笑间让岁月再老一次。

冲碓在父辈时代,因为母亲的力气不够,算是父亲的专场。直到我们姊妹们长大后,才在父亲确实太累的时候偶尔替换。如果一个人的力气不够,那就两姊妹搀扶着冲碓,冲碓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们经验说:冲碓是不能着急的,如若是两姊妹一起冲碓,那力气一定要使得一致。父亲关于冲碓的训诫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在教育我们如何做事做人。

几年以后,因为求学的缘故,我离开了老家,每次放假回来,又因为课外作业太多的缘故,也没时间关顾屋后的青石板以及那顶有些年岁的碓窝。

再后来,因为参加工作在外地;因为姊妹们各自成家;因为父母的年迈;因为打米机的出现;因为市面上现成的大米卖场,碓窝便失去了它的功能。一晃几十年的荏苒,碓窝在我的记忆中消磨殆尽。

陪伴落业祖到祖爷到爷爷到父辈,坐落在老屋背后青石板上的碓窝就这样消无声息地等待我及我的家族关顾。可等待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遗憾。

时代的凜变,让远离老家的自我淡忘了很多记忆,冲碓算是典型之一。好歹是抖音视频让我死灰的记忆复燃,冲碓又出现在我的脑海,浮现在我的眼前。

重塑老屋背后的碓窝,无端勾起了我的联想。落业祖置办碓窝是出于对生活的无奈,是想改变家人命运的奢求。从祖辈到父辈自始保持原态的碓窝,那是家族淳朴憨厚的传承延续。父亲关于冲碓的谆谆教诲,让我终生难忘。

冲碓亦如人生,不管时代怎样改变,本色总是需要永恒。

去年的时候,陡然萌生了想把老屋翻修的念头,再去老屋背后的青石板,碓窝已经被冲刷的泥土完全掩埋,只有两块支撑碓啄子的石头还孤零零的矗立着,碓啄子大概被邻家拿回去当柴烧了,已不见踪影。

徘徊在破旧的老屋前,我踩着内疚走了很多圈,依稀记起了曾经居住守护这矮小老屋的我祖辈、我祖奶、我爷爷、我奶奶、我父亲、我母亲。

那些高大、低矮的冲碓身躯留给我一个个模糊的背影。为了生计,为了后人的幸福他们一代一代传承了冲碓的习俗。

遗忘冲碓,似是负疚了我的灵魂;重念冲碓,更是对先辈们虔诚的怀念。

2024年3月13日于重庆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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