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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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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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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窖

胡昌海

田明岭山脚下的景色历来就是醉人的,特别是春天,满山上的翠柏苍松,把整个山峦都染成了绿色。在万绿丛中,间杂几株白色的花树,微风吹过,松涛彭拜,花影袅娜。

每到这时节田明岭的乡最喜欢的就是拿一把椅子在院坝里晒太阳,这习惯尤以老年人为盛。爷的这习惯似乎更突出,只要春日当空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坐在自家屋门前的院坝坎上。

爷爷的院坝坎下面,是一口解放前用来烧瓦的土窑,爷爷每回晒太阳“享天福”的时候就不免要凝望着那口老窖发呆。老窑四周长满了青草,间或有几颗小树,窖内的窖壁上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显得很寒碜。有人的时候,爷爷就不怕聊天,话题聊得最多的要算是那口老窖;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唠那口老窖。似乎老窖对于他来说具有更深的意义。有时候,爷爷在谈及那口老窖的时候显出无尽的喜悦,忘形的时候就会说:别看这老窖,我们谭家还是靠它起的家呢!听了爷爷这话,那口老窖终于引起了家人的注意。

   爷爷在讲述那口老窖的时候总是爸爸不在跟前的时候。

   爸爸不在跟前的时候爷爷讲起老窖异常的轻松,只是在讲述其中某些细节的时候才显出一些悲伤。

   终于又一个春日,爷爷讲到老窖,那是我第一次饶有兴趣地听爷爷讲述关于老窑的故事。

   爷爷说:我们谭家本来是没有窑的,在解放前,给地主向世文种课田交租,聊以维持生计,可一遇到灾害年,交完租粮有时候就会连下锅米也没有了。哪怕就是这样的年成,向世文的课粮是绝对不会减免的。但爷爷老实可控,因此被向世文看中并施舍给爷爷给了一个地皮盖了一间茅草棚栖身,有了这间茅草棚爷爷很满足,以至于哪怕是大多的时候饿着肚子依然感恩,毕竟向世文给了他的栖身之地。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是田明岭一位知情人讲的:爷爷有了栖身之地后的不几年,爷爷就娶了奶奶,爷爷娶了奶奶之后好长时间向世文才知道的。偶然的一次,向世文去找爷爷催租,就被奶奶的容颜倾倒,从那以后,向世文总是三天五天地往田明岭山脚下爷爷的茅草棚跑。而且每次去了过后总是找各种借口说爷爷种田施的农家肥太少把田种廋了,说爷爷没有把田边的沟里搞利索,总之那段时间,在向世文的眼里爷爷的不是太多太多。爷爷受了向世文无尽的奚落之后也只是沉默,还一副笑脸的陪着不搭一句白。每次等待向世文奚落完了以后才恭恭敬敬地道错并一再表示一定按他的说法好好去做。大概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向世文对奶奶生长了邪念。后来,向世文就说想给爷爷找一个挣钱的门路,还说如今娶了媳妇,家里添人进口是用钱的时候了,于是就打发爷爷往县城送粮,回转需要三天时间,力价钱双倍的给付。爷爷一听,这的确是好件事,就非常乐意的答应并及时去了县城。就在这天晚上,安排爷爷走了以后,向世文又来到田明岭,说是来看看叫爷爷整理疏通田边水沟的事结束没有,于是就在茅草棚里的矮板凳上坐下了。奶奶在灶前忙前忙后,向世文东扯西拉的和奶谈白。奶奶虽然没有文化但礼节很讲究,对于向世文的说话奶热情地应合着。向世文就这样和奶奶谈白一直谈到天黑尽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奶奶就说:“向爷,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去了吧。”向世文像没听见,嬉皮笑脸的提出非分,奶奶很坚强的戒备,向世文一再的纠缠,奶奶联想到一家的生存都掌握在他手里,为了不再受苦,为了让爷爷少操心过上暖身饱腹的生活,奶奶就勉强答应了。完事后奶奶对向世文说:“我们家的困难,以后还得向爷多多照顾着。”向世文立刻笑着脸回应:“那是一定的,那是肯定的,有我在,还能让你造孽的么?”

从此以后,爷爷和奶奶过上了不好不坏的日子,课田依然是种着,课粮却很少交,只是奶奶每每就吩咐爷爷出门做这做那的,且每次都是盘算着让爷回不来而在外边过夜。

修造老窖的故事又是爷爷坐在院坝坎“享天福”的时候讲的。

想建土窖的想法是在爷爷和奶奶不再饿肚子的第二年。奶奶对爷爷说:“这茅草棚子住得有些腻了,烧几窖瓦,自己也盖一栋房子罢。”奶奶还说:“方圆几个村庄都是盖的茅草,说不准瓦烧出来了还能变成钱的。”爷爷就含含糊糊的应答。就这样,一口土窖不多时就建成投产了。爷爷烧了两窖瓦以后,向世文就找上门来了,说是建窖烧瓦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说一声,太把人不当人了,何况这地方还是我向世文的呢,还说爷爷和奶奶也就是一个种田交租的命,怎么就这样造次呢。奶奶看着向世文是真的生气,就娇啧:“就不兴我家也住住瓦房的么?”奶奶这样说话的时候,向世文就焉了,倒背着双手径直走到回他的住屋的曲经山路上。

这一年的秋天,奶奶就生下了爸爸。奶奶生下爸爸的第十二天就去世了。据说奶奶是得的产后寒病逝的。总之奶奶去世以后,爸爸还活着,爷爷就用糯米粉喂着爸爸直到爸爸长到能帮爷爷做事情。爷爷一个人撑持着这个家,土窖依旧在经营,并且生意不赖。爷爷的土瓦烧得远近闻名,烧出的土瓦每次出窖就被别人或用钱或用米都卖走了,爷爷只顾烧瓦卖瓦而没有顾上自己修造房子,直到爸爸长大成人还一直住着茅草棚子。

爷爷在讲述故事细节的时候显得很悲伤,像被人掠走了灵魂。爷爷说:奶奶过世后的第二十一天,地主向世文突然来说要爷爷把土窖和土瓦交出来,爷爷不肯,爷爷说奶奶临终前说了,土窖是命根子,不能交给任何人的。爷爷说话的口气很硬朗,向世文听了爷爷话就走了。当天下午,二爷气鼓鼓的来到爷爷的茅草棚,态度很坚决地对爷爷说:“把土窖和所有的土瓦都交出来。”

爷爷说:“扯鸡巴淡,那是我和向世文的事,与你没有屁相干。”

二爷说:“向爷说了,这土窖向爷说送给我了,就得由我处理,你说扯鸡巴淡就是扯鸡巴淡,但土窖和土瓦必须得交出来。”

听了这话,爷爷就很恼火,爷爷恼羞成怒就跑进草棚拿出一把斧头,趁着二爷不提防的时候,朝着二爷的脑壳就是一斧头,二爷当场死亡。第二天,向世文就带着一班乡兵,把爷爷抓起来送到了乡公所。爸爸在爷爷被抓的时候“哇哇”的大哭,胡二婶听到爸爸的哭声就将爸爸抱回了家。

爷爷被送到乡公所之后,才知道乡公所的所长也姓谭,不知是念及同姓还是别的缘故,最终只判爷爷蹲了十年的大牢狱。爷爷在牢中才听说二爷之所以要爷爷交出土窖,是因为二爷拿了向世文的五吊铜钱。

土改那年,爸爸已经长到十四岁了,土改工作队住进田明岭查访,乡民们说:爷爷曾经有一口土窖,烧了好多瓦,种地主向世文的课田也很少交课粮的。调查核实无误后,爷爷就被划成了富农成分。

爷爷成了富农以后,爷爷的财产几乎全部被瓜分,只是那间茅草棚子没有人肯要。说财产,也只不过就是一些烂家烂业之类。

因为爷爷是富农,富农的子女是断然没有资格上学读书的。

爸爸也因为爷爷是富农而被迫辍学,就再也没有去读过公学而跟着爷爷在家种地。

 

有关老窖以外的故事是爸爸讲的。也是在一个春日,也是在自家屋前的院坝坎沿,爸爸讲关于老窖的故事的时候都是爷爷不在场的时候。爸爸说:就是因为那口老窖,害得我们谭家好惨。所有的家什之类全部没收了不说,就连自己读书的资格也被取消。那时候,爸爸正是读书的年轮而没有读书。想起这段情节爸爸就有些伤感。那时候,爸爸恨那口老窖,好多次都要毁掉那口老窖。可每次有这样冲动的时候,都被爷爷阻止了。爷爷说:那口老窖虽然给我们谭家带来了不幸,但老窖毕竟是谭家曾经不饿肚子的见证,并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毁。就这样,爸爸从此再没有提及要毁掉老窖的话题。

没有毁掉的老窖终于还是给爸爸带来噩运。

这段岁月的故事也是爷爷不在场的时候爸爸讲的。爸爸在讲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声调始终低沉,有时甚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文化革命期间,从外村突然来了一群红卫兵到田明岭,说是要查查爸爸的历史问题,说爸爸的先人解放前有过一口老窖,还说爸爸的爸爸给地主种田不交课粮。红卫兵们在荒草中找到那口长满青苔的老窖的时候,爸爸就被五花大绑被押到村东头的槐树下,红卫兵把爸爸吊在槐树上,用皮鞭狠狠的抽打,直到爸爸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被放下来。第二天,批判爸爸的批斗会继续进行,当批斗会的主持宣读了爸爸的罪行以后,就有一批年轻的后生上台揭发爸爸的滔天罪行,说爸爸祖辈剥削贫下中农,并说那口老窖就是最好的见证。年轻的后生们揭发完以后就朝着爸爸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紧接着无数的皮鞭抽打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当场又被打得昏厥过去。第三天一早,爸爸刚苏醒过来不多时,又被红卫兵戴上“高帽子”,被架着“土飞机”到处游街。爸爸被折磨怕了,才找到红卫兵的头头陈述原委,说爷爷用斧头杀了二爷被抓了以后,他就跟了胡二婶,说胡二婶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爸爸说得泪痕满面分不清鼻涕眼泪,红卫兵的头头见状,才表态对爸爸的“革命”暂时中止,条件是爸爸必须和爷爷彻底划清界限,爸爸忙不跌的点头,并一连给红卫兵的头领磕了好多响头。

初识老窖的那阵子我已经十二岁了,正是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春日,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做完作业就学着大人们拿上一把椅子坐在院坝坎上“享天福”。刚刚坐稳就发现一只老鼠倏地从院坝钻进了老窖,于是我就跳到老窖的边缘,仔细寻找那只老鼠并试图发现能够隐藏老鼠的洞穴。看久了忘形,陡然脚下一滑,老窖的边缘就被踩跨一坨土,于是连同这土一起掉进了那口老窖。当我挣扎着从老窖里爬出来的时候恰好被爷爷看见,爷爷忙不跌地跑到老窖边,使劲将我从老窖里拉了上来。爷爷把我拉上来又发现我的左腿被擦掉一大块皮肉,殷红的血直把我的裤腿打湿了一大片。爷爷心痛的埋怨说这瘟丧的老窖,啥时把它填平就好了。爸爸回家看到我被擦掉皮肉的左腿,就埋怨说:这大的人了,明明一口老窖,怎么就不长眼睛小心一点的。听了爸爸的话,我很伤心,觉得委屈就大声的哭叫,并跑到爷爷的住屋。爷爷把我搂到怀里哄着说:莫哭、莫哭、回头去把你爸爸揍一顿,过几天去把那口窖填平算了。爷爷这样说的时候,我象是很平衡而噶然不哭了。从此以后,每去学堂放假回家,总是要到爷爷的住屋玩好大一会,每次放假上学的时候,爷爷总是要给我好几块钱的零用钱,并一再嘱咐:别让爸爸知道!

又一个春日,大概是我的左腿伤愈的前一天,爷爷找到了爸爸,要爸爸把那口老窖填平,爸爸反对,于是和爷爷闹起了别扭,只是最后老窖也没有被毁掉。

爸爸和爷爷因为老窖怄气一晃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才正式和好。

那一年的春天很特别,原本是春暖的时日,可田明岭却出奇的冷。这时节,我回家了,爷爷和爸爸见到我都特别高兴。晚上一家三代就聚在火坑边烤火闲聊。

爸爸说:“我们谭家终于有了吃皇粮'的人了。

爷爷说:“要不是那口老窖你也还不是吃皇粮'。

爷爷一说,屋里就沉默了。为了打破这沉寂,我说:“老窖是一个见证,它记载着我们谭家的兴衰,它饱函着许多意义。”

爸爸懂得其中的含义,点了点头。

爷爷似懂非懂,也点了点头。

我又说:“我在学写小说呐,我要写一篇关于老窖题材的小说。”

爷爷就说:“有啥写长?那口老窖哈,哎——”

爸爸说:“写吧,写就写好。”

后来,不知是怕辜负爸爸的期望,还是主人公是我嫡亲的缘故,关于老窖的小说终究没有写成。

第二年,爷爷去逝了,我回老家给爷爷送葬,看到那口老窖,顿觉得老窖有许多故事......

老窖毕竟还是老窖,只是显得更苍老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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