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听说豆汁儿,还是在《北京晚报》上。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叔叔,一个济南人,竟然会订一份《北京晚报》。那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读报的方式也很特别。我的叔叔不吃饭不读报。而他读正面的时候,我则凑到底下读反面。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篇讲豆汁儿的怀念文章。故事和作者早已淹没在海量的DNA记忆库中。但大体意思还记得。大意讲的就是老北京每天都会端着锅或者暖瓶在胡同口翘首以待引车卖浆者。豆汁儿小贩儿来到胡同口的时候,所有早起的老北京人便迫不及待地购买豆汁儿。这一点我们这里也是这样,不足为奇。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作者对豆汁儿味道的描述:那是一种又酸又馊又臭、类似刷锅水的味道。可是,最后一口、最后一滴豆汁儿却是一股淡淡的甘甜。
这句话强烈勾起了我的求知欲,也许是求食欲。山东人将豆浆分为两种:生者为豆浆,熟者为豆汁儿。之所以做这样的区分,我以为一是穷,二是讲究。因为那时候的济南人大多还是很穷的。哪怕是生熟豆浆,也有几分钱的差距。今天掉在地上,都不一定有人愿意捡,可那时候就是一个馒头钱。大概是因了改革开放,钱包渐渐鼓了起来,将那几分钱的差距终于填平了,同时填平的还有豆汁儿和豆浆的区别:生豆浆、熟豆汁儿一律统称豆浆。但是北京豆汁儿那神奇的味道却从此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几十年后,去北京读博。刚到北京,就迫不及待地向周围的人扫听哪里有卖豆汁儿的。人们倒是很热心,说大街上就有。唔,这跟我种在心中的那份几十年前的认知还是一致的。可到地方以后,买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早餐车上的豆浆。后来还不死心,又去天安门周边的小巷找小吃店,连这里也只供应豆浆。所谓豆汁儿者,似乎早已绝迹。
直到一年后,一个北京的同学不经意间告诉我:在北京知道豆汁儿的人已经很少了。除非土生土长、三代以上都是老北京的,绝大多数自称是北京人的只不过是户口意义上的北京人,对这种黑暗料理唯恐避之不及。如果想喝正宗的豆汁儿,可以去牛街看看。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文化的发展还是没落,是一种骄傲还是一种感伤,趁着周末搭上地铁就去了牛街。那时候还没有GPS导航。到了牛街只能四处乱逛。也是好事儿。因为第一眼就看到了东北角上的东来顺。据说这是全北京最正宗的东来顺。从不打折,也绝不参与团购。而西南角上歪打正着,碰上了传说中的奶酪魏,——也不过是一家楼下超市大小的小店。不过这都没关系。
奶酪魏是一定要尝尝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如果一定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似吃未吃的感觉。不过这已经让我感到很满足了。恕我直言,作为山东人,完全可以无视各种所谓的北京小吃。在我看来,随便拿出一道山东菜或者山东小吃来,都可以秒杀一切北京小吃。山东小吃骨子里就包含着儒家的恭廉俭让。泰安烧饼、莱芜烧饼、淄博火烧、马蹄烧饼、炸酱面哪一样都让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而北京小吃无一例外都带着游牧民族的彪悍味道。油、腻、咸、酸、甜,仿佛草原上任性蹶劣的野马,随便跨上一种味道,就一骑绝尘而去。不过奶酪魏算是个异类,但也绝非中原或者儒家的恬淡冲和,而是牧马饮川时短暂的平静,暂时忘却驰骋与厮杀,如此而已。
吃完奶酪魏,继续寻找豆汁儿。牛街是清真区。南来北往的净是全球各国的伊斯兰教人士。大街两侧到处是清真美食,北京小吃。这也是一道奇观。走进一家家清真美食馆,竟然没有一家卖豆汁儿的。我不禁有些恐慌:难道在这正宗的北京小吃街,也没有豆汁儿了吗?此时已近中午,在洪记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张油饼。顺便问店里的伙计附近有没有卖豆汁儿的。他说出门左拐路东即是。
我闻讯大喜,吃完饭就直奔宝记。转过街口,一股酸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是豆汁儿无疑了。可是都快走到头了,也没有看见卖豆汁儿的。而豆汁儿特有的酸臭味儿也不见了。我疑心走过了头,又往回走,一家店一家店地仔细察看。所有店铺都很小,大多卖的是清真牛羊肉。又没找到。直到我看到有人拎着一大袋白中透着暗绿色的液体从一家店中走出来才找到了宝记豆汁儿。
也难怪错过。店面极小,从外面第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专卖驴打滚的。不过他们也有永不会记错的标志:豆汁儿的馊臭味儿。大概店家以为凭着这张独一无二的广告牌北京人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更何况走廊上还摆着一口特大号的水缸。里面满满一大缸散豆汁儿,正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豆汁的味道。瞬间就让我的心情感到异样。幸好几十年前的那篇文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心理准备,否则我一准儿会夺路而逃,永不回头。
走进宝记,就像走近30年前的粮店。前面走廊上经营的主要是豌豆黄儿、驴打滚儿、大麻花儿,……总之,就是看一眼绝不想尝试的北京小吃。后面卖的才是成袋的豆汁儿,和下脚料:麻豆腐。据说麻豆腐要用羊油炒制才好吃。无论是豆汁还是麻豆腐都散发着诡异的暗绿色。但绝不是腐败的样子。而是在暗绿当中,透着白玉般的莹润。
不过我没有心情赞美这种颜色。它的味道足以令人窒息。然而透过些许腐臭气息,还是有一种令人心头一亮的感觉。那时候一袋三斤还是三块钱,如果是散豆汁儿还能更便宜些。大概是三斤2块5。大老远地跑来了,就买一袋,还不够来回的地铁车票钱。于是我买了两袋,像做了贼似的,忐忑不安地上了地铁。
是的,就像做贼一样妙不可言:刚到安检处就被扣下了。安检员对这种暗绿色的散发着可怕味道的东西非常不安。好像还没有人,——至少在他的任期内还没有人将这种散发着可怕味道的东西带上地铁。他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他这叫豆汁儿。
豆汁儿是什么东西?
天哪!连牛街附近地铁口的人都从没听说过这种饮料!好在闻声而来的领导帮我解了围。大概是真正的老北京。说没错!能喝上这口来的只有北京人!刹那间,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北京人拿我当自己人了!上了地铁,整个车厢里一股腐臭的气息。周围的乘客频频蹙眉,但是看我一脸无辜的样子,也没有怀疑到我。只是相互低声询问:谁家小孩儿没穿尿布就出来了?
回到宿舍,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其中的一袋。这就是几十年来,我为之好奇、难以割舍的北京豆汁儿!可是刚剪开一个小口,宛如潘多拉打开了盒子,一股恶臭无声无息地、刹那间就漫遍了整个研究生宿舍楼。
啊,什么味道?!有人在楼梯上绝望地哀号。
快去找楼管!另一个人惊慌地叫道,一准儿是卫生间管道坏了!
这让我非常不安。不过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因为可怕的味道一瞬间就把我的良心冲得烟消云散。我的眉头和鼻子刹那间就不由自主地挤到了一起。我很想让它们自由舒展开,因为我已经面目狰狞,可是眉头和鼻子还是不听话地挤在了一起。刹那间,我想把这袋可怕的东西马上冲进厕所,毁尸灭迹。但几十年前读过的那篇文章却活灵活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沉。犹如行将就义者面对磨刀霍霍的刽子手,脑海里突然闪现的那几个辉煌、高大的金字一样。
就一小口,我暗暗鼓励自己,剩下的如果实在受不了就倒掉!
我捏着鼻子拼上老命喝下了第一口。刹那间,大脑内翻江倒海,已经不知道喝下去的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但足以使五官分崩离析,犹如错乱的钟表在脸上乱走一气,仿佛时空都错乱了!
只有胃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小口可怕的液体。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相对于大脑,它好像更有发言权,并且暗示我再来一小口,它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我再次强忍痛苦喝下一小口。鼻子、眉毛包括眼睛又不由自主、失魂落魄地挤到了一起。这次胃以上的部分感觉跟上次没有多少区别。那种冲击感就像火山爆发或者一场海啸,所有有生命迹象的车西都哀嚎着四散而逃。但是胃以下的部分却在交口称赞,一致决议要我喝下第三口。这确实是神奇的感觉。
喝下第三口之前,我反复强调、拼命阻止五官擅离职守的可耻行为。可喝下去的一瞬间,五官再次不战而逃。这让我感到有些绝望。我怎么会想尝试这么可怕的东西!可是来自胃的感觉却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跃跃欲试。望着这一大缸子绿不拉叽的东西,我暗下决心:一口气,把这一缸子全都喝下去!如果喝下去之后全都吐出来,以后我绝不再碰这种可怕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坚毅。我想,古代那些被赐鸩酒的忠臣、奸臣也不过如此吧。
什么味道、嗅觉通通见鬼去吧!
终于我下定决心,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去。
然后我踉踉跄跄走到盥洗台前准备呕吐。奇怪的是,腹内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恰恰相反,每一个毛孔、每一处器官、每一滴血液都像喝了琼浆玉液一般,变得通透、明亮、清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是起死回生的感觉,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于是我情不自禁打开了另一袋。咕咚咚一口气又喝了下去。
五官还在毫不迟疑地四处换防,这下连肚子都受不了了,胀得我坐不起来,但是此外没有提任何意见。不过膀胱率先发难。我忙去上厕所,连小便都变成了明亮色,流量十足。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再次去牛街买了两袋宝记豆汁儿。味道还是同样的可怕,但这次我决定提前管理五官。端起饭缸喝豆汁之前,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次还是接受不了这种味道,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说罢一饮而尽。突然间一股清凉、通畅的感觉通达全身,又从每一根毛细血管返回体表。五官各司其职,通通放行。
从此以后豆汁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以至于收集了一大堆大桶塑料瓶。每次都要买5~7升。可是在回到学校之前,已经喝掉了一半以上。而宝计的老师傅也引我为知己,说我是正儿八经的老北京。可是在我看来,北京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除了豆汁儿。而就豆汁儿而言,足以代表北京,实乃天下第一名饮。
既然爱上了这种饮料,我就留心它的起源和故事。
据说豆汁儿起源于辽代。其身份卑微正如你我:不过是用绿豆粉丝的下脚料发酵而成。粉丝不值钱,下脚料就更不值钱了。但对穷人而言,即便是下脚料,只要能吃,那就是好东西。最初的绿豆渣其实是富有营养的粗纤维。也许这才是上苍赐给穷人的礼物吧。用绿豆渣熬制的粥不仅可以饱腹,还带有一点甜头。如果是汉民族发明了这种美食,可能人世间又多了一种绿豆粥,或者是用绿豆渣捏成的窝窝,而不会有豆汁儿。幸好豆汁儿可能是游牧民族发明的。因为在塞外草原上,为了让饮料、食品保存的时间更久,也更有营养,贫苦的牧民往往将各种各样的下脚料,比如绿豆渣进行发酵,乳制品被制成了奶豆腐、奶酪、马奶酒,而绿豆渣则加工成了麻豆腐和豆汁儿。绿豆本身浑身都是宝,再加上微生物的发酵,简直就像在八卦炉中锻炼出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
可以断言,第一个喝豆汁儿的人十有八九是个穷到当裤子的穷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此黑暗的饮料,他绝不会有勇气再尝试喝第二口。正如后来的臭豆腐,以及欧洲人曾经痛恨的巧克力、咖啡豆和三文鱼一样。
可他还是拼上老命喝下去了。不仅没死,反而活蹦乱跳。
上千年间,有无数达官贵人的美食随着战火而烟消云散。而豆汁儿这种最不值钱的下脚料却随着同样不值钱的黎民百姓传承下来,并且有了某种文明的味道。
到了清代,豆汁儿却成了北京城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万众期待的标配。你可以说什么炒肝儿、卤煮火烧、陈家小肠都是下等人吃的玩意儿,达官贵人吃这些玩意儿有失身份;但在豆汁儿面前却罕见地实现了人人平等。达官贵人可能会不屑于与贩夫走卒同桌吃饭,但在豆汁儿车前却早就超越了阶级。听到门口一声“豆汁儿吃来!”的吆喝,王爷也会乖乖走出王府,不顾身份地位的差别,和引车贩浆者之流一起在地摊上共享美食。
乾隆年间,豆汁儿正式入驻紫禁城,成为乾隆皇帝不可或缺的标配。到了咸丰年间,据说两宫皇太后护送咸丰的灵柩回到北京,第一件事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催着赶紧做豆汁儿。
没有喝过豆汁儿或者喝不上来的人以为是笑谈,只有爱喝豆汁儿的人才知道那绝非夸大。
在北京的时候,我怀念的只有两样:一是天安门和它周边的大街小巷;第二就是豆汁儿。对豆汁儿的思念,我可以断定不是来自于意识形态,而是来自于每一个毛孔、每一滴血液中的每一颗血细胞的认同。对豆汁儿能认同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某种文化认知,而带有人类与大自然水乳相融、创造世界的味道了。我以为那才是真正的人类意识和文化的根源,而非相反。
很多人迷信于纯天然。其实豆汁儿绝非纯天然。因为世上本没有豆汁儿,是人类运用智慧和古老而弥新的发酵技术改变了绿豆这种天然植物的自然存在方式和属性。豆汁儿虽然有可怕的味道,但正如面貌丑陋,心地善良的伽西莫多,给人类的生命带来健康。
北京人给豆汁儿起了个名字,叫北京cola。但在我看来,可口可乐可没有豆汁儿那样健康。因为可口可乐是碳酸饮料,豆汁儿却是自然发酵饮品。若干年后,我在住院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年轻的男孩,因为天天一大桶可乐喝出了重度糖尿病,可是豆汁儿却不会。然而它顶风臭十里的第一感觉却让人敬而远之。正如某些任性的姑娘嘴边的口头禅:我知道你很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也很善良,我甚至知道你会很好地照顾我一生,可我就是不喜欢你。
不过豆汁儿的回答千年不变:不管你爱或不爱,我都在这里。这比山盟海誓、七年之痒的虚假宣言,似乎更为长久。
不仅如此,豆汁儿还成了区分老北京、新北京,本地人、外地人的一把标尺,虽然也会偶尔出错,——比如我这种典型的伪北京人。自从爱上这口后,每逢周六、周日就会打着寻找豆汁儿的旗号四处遍访豆汁儿铺。锦馨斋、老磁器口、护国寺再加上牛街宝记及其周边、二环以内,有几个为数不多的豆汁儿店。据说以锦馨斋最为古老。我曾经带父亲去过老磁器口和锦馨斋豆汁儿店。还没进门,父亲就被满屋的豆汁儿味道熏出来。锦馨斋的豆汁儿价格比较贵。一小桶1.5升就卖7块5。而且味道更加绵软古怪。后来我们又去老磁器口,父亲对店里的豆腐脑赞不绝口,甚至对卤煮都赞不绝口,但还是受不了熟豆汁儿的味道。我也不太喜欢老磁器口的熟豆汁儿,但我喜欢老磁器口熙熙攘攘的顾客和他们带来的烟火气息。来这里吃饭的基本上都是老北京。而且不拘早晚。小到稚子垂髫,大到时尚俊男美女、老夫老妻,找一张桌子,全家人一坐,孩子们便开始率先对吹:今天我要喝两碗!我要喝三碗!……我要喝8碗!我要喝10碗!……
店外,一位老奶奶端着一碗熟豆汁儿,一边喂坐在轮椅上的老伴儿吃褡裢火烧。
豆汁儿在这里似乎已经不是一道传统美食。传统与现代、古老与时尚就这样毫无违和地、生机勃勃地融在了一起。也正是在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和林海音是一样的:只有在这里喝上一碗豆汁儿,才算真正回到北京了。
离开北京后,只要出差去北京,必去牛街。而且不顾形象,公然在大街上抱起豆汁儿袋咕咚咕咚就喝下一半,以慰相思之苦。离开北京前一定要买上若干袋豆汁儿带回家中。幸好现在火车上要戴口罩,否则一车人非得被逼疯不可!直到后来自己也会做豆汁儿、而且手续流程越来越精简、有一天发现和牛街豆汁儿的口感已不相上下才作罢。
只有那条街和那些在豆汁儿店里吃饭的食客还在我的记忆中熙熙攘攘、谈笑风生。
那才是我记忆中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