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重负必得歇缓（组诗）

看瓜

瓜田里的西瓜，在月光下泛着光

窝棚里的灯火

在露水潮湿的叫声里闪烁

巡田的人刚刚走进窝棚

地埂边的小狗

又开始吠叫

而头顶的圆月，像一个圣者

沉默不语

在看不见的地方

一定有什么在觊觎

他使劲地咳嗽了几声

倒在逼仄的木板床上

星空渺远

每一颗星子，都像滚圆的西瓜

孩童透过窝棚的缝隙

始终没有发现偷瓜者

从夜空里溜过

我已失去了在嘈杂里获得孤独的能力

在这间斗室，我已生活多年

我把一整天的大把时间

都消耗在这里。我漫不经心的煮茶

毫无目的的乱翻书

更多的时候，我坐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马路上

很少有人经过，那里是鸟雀的世界

也有好看的花

即便很少有人去欣赏

但它们开得还是那么美好

有时候会点燃烟卷

并不去吸上一口

看着蓝色的烟缕，慢慢飘散

最后烟蒂狠狠按灭

放进烟灰缸。也许，这远比

真正吸上一口更过瘾

我想这样的日子也许是好的

室内，我活得自在、自然

一旦走出门，我就显得无比拘谨

和格格不入

一成不变的生活，是我乐意的

多少年了，我早已失去了在嘈杂里

获得孤独的能力

塔尔寺

格桑花开败了

来年会接着开

塔顶上蹲居的乌鸫

飞走了还会飞回来

而溪水一旦流走

就不回来了

默诵祷告的那些人

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而夕光一旦挂在金顶

一天最美好的时光

就会到来

钟声清脆悠扬

值得静下心来阅读

而内心的秘密

只有在佛像跟前才能说出

人间呀，有许多美好的愿望

需要实现

明天呀，转经筒

照样还会转起来

离开了寺院

哪一天会再来

谁也说不清

题照

远处的雪山

像一册翻开的经书

阳光下，散发着古旧的光影

谁若去打扰

那些雪啊，谁就会在哭泣中

留下污渍

不远处的湖水碧蓝

平静的如同不曾有

一朵贪婪的乌云跌入

谁把影子放在上面

谁就会欠下一笔情债

近处的一头白牦牛

卧倒在沙地上

两只尖角

像两把匕首，随时都有

刺出去的可能

它的背上

驮着谁的行囊？

它的眼目里

映着谁的往昔？

沉重的鼻息像闷雷

卸下重负必得歇缓

喘口气，兄弟

我们起身吧

——征途远呀

没有谁的脚步会永久地走下去

人间有疾呀

没有谁会永久地安顿好肉身和灵魂

母亲打来电话

母亲打来电话，说近一个月

没有下过一场雨，天上连瓦片大的云彩

也没有；天快要热死人了

她还说：庄稼都要枯死了

白忙活了半年

听着母亲的诉苦，我沉默了

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

多半辈子吃尽苦头的农村女人

母亲说：每天都期盼天上飘过几朵乌云

但就是没有

这老天爷要砸人饭碗

纯粹不让人活了

她还说：你们吃公家饭的就是好

天旱天涝，都有工资

都有一碗饭吃

农民真苦......

听完母亲的话

我在空调房里

像在三伏天赶麦趟子一样大汗淋漓

可惜，今年，母亲想受这点苦累

似乎都没有机会了

就像忙了一个月

月底却仍欠着老板的钱一样绝望

挡我去路

山中，这些傲慢又坚硬的石头

挡住了去路

我没有三只猴子聪明

那天，在我准备横穿马路时

看见它们

是三只猴子，缘着空中的电线

也和我一样在穿越马路

那善于从石头里捕捉火星的人呢

那些把电线架在半空的人呢

我手中没有铁锤

只有一颗向善的心

我也没有脚扣

把光明送往空中和远方

现在，我像一个无助的人

面对无数的巨石

犹如面对生活中遇到的曲折

我学着拥抱人世

也学着逃离困厄

可惜我一样也没有学会

多少年了，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但上万年的石头仍是今天的样子”*

*为琳子诗句。

旅途

旅途有多荒凉

人世就有多荒凉

砂石路上

一只可以举起一块黑夜的蚂蚁

正在翻越一块块石头

这些山，这些垭口呀

都是宿命中注定的

人间的喜与乐、痛与苦

万事万物都得领受

神佛在高处

“我们看不清面目，看不清来历”*

但只要心中有

我们都会披上霞光

山，翻过一座又有一座

苦难，受过一次又有一次

但你不愿停歇

大风中，无数的脚都在奔跑

你怎么会停下来呢？

忍一忍，就会来到明天

忍一忍，就会到达一个新的高度

*谢荣胜诗句。

在格尔木，宿于涵洞

投石问路

我耽搁了谁的前程？

那一日，戈壁风起。连鸟雀也迷失了

空中的道路

那一日，去往格尔木的路途

藏进了谁的帐篷？

最远的远方是拉萨

最亲的亲人是一碗奶茶

雪峰在风里忙于奔跑

留下了浑沌的黄昏

没有牛羊，暂且把奔跑的石头当作

没有避风的家，暂且把路基下的涵洞当作

寒碜的语言

无法描述一条用命换来的木柴

点燃它吧，可以抽支烟卷

也可以伸出僵硬的手臂

还有多远

大风不会告诉。垭口的提示牌也不会

而天空荒凉

远行的火车，更荒凉

只是长鸣的声音

像星子一样温暖

桑多河

桑多河背负着寺院

慢慢走远

而金顶上的大鸟

从来不害怕黄昏的来临

它们集体陶醉于悠长的诵经声里

即便有那么几只飞离

一会儿又会飞回来

载满青稞的牛车

慢慢腾腾的，穿着老旧的衣衫

像是从清朝过来的

它们的嘴角

仍渗出黄昏的汁液

如果我们停下来让路，它们也不抬头

看我们一眼

重重叠叠的寺院

一直坐向高处

当晚霞慢慢地从矮墙上

撤退至雪峰之顶时

人间终于安静了下来

炊烟流到天上，洗净了头顶的沙粒

我们可以安心的晚餐

也可以舒展腰身

沉沉地睡去

桑多河却从不愿停歇

它除了搬运人间的白天，也要搬运夜晚

一天是永远

一生也是永远

大风从树木里掏出呼啸

我在读书喝茶

她在替一只笋子剥皮

而大风

刮着窗外的大树，不停地

从树木里掏出呼啸

黄色的叶片

像蝴蝶一样飞

书中告诉我的生活经验

远远不能替我

摸平现实的坑洼

而一只笋子的香气，自厨房漫出来

那么真实在，诱人

窗外，还有几只鸽子

在斜飞，它们从风中能获得了什么？

从没有停歇下来

也不离开我的视野

尽管天气阴沉

因为它们，我有了继续吧一本书

读下去的兴趣

陌生地

沿着落日铺就的小路

我来到了一块陌生地

野花开得很野

磕脚的石头，都抱有一个小火炉

我似乎累了

靠在一棵老树上。夕光照着繁密叶子的同时

也照着我

气温仍旧很高

我脱掉汗衫

对着远山长吼了一声

那落日很显然迟疑了一下后

快速坠落

身边草木繁茂

突然有几只鸟雀加入了进来

暮光疾逝

晚风送来了一丝凉爽

我有了夜宿在此的想法

但切切嘈嘈的鸟声

似乎在驱赶我

它们的世界

也许不会容一个带有坏心情的撞入者

又一次来到这里

我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

那时候，灌木还没有长高

一条小路

被荒草淹没，溪水喧响着

流向芦苇的深处

我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

我把我的第一本诗集

打开，倒扣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

看着流水慢慢浸湿书页

看着落日下

沉寂和矜持的山峦，披上了一层暮色

今天，我第二次来这里

溪水仍旧流着

灌木茂盛，鸟声喧闹

我曾经放下的诗集，已不知去向

当放下我的第二本诗集时

我看见自己脸庞苍老，华发飘动

时隔多年

我仍生活的如此狼狈

事实证明：我写下的文字

并没有为我换来什么

登兴隆山

我和妻子

坐在栈道边的木椅上

身旁的杂树，有一搭没一搭地

落着叶子

妻子捡起一片，又捡起一片

不忍扔去

她说：这叶子真漂亮，落掉

太可惜了

而我却专注于鸟声

此起彼伏，不同的鸣啭

来自不同的嗓子

却都从林子里持续传来

尽管很少有人停下来

仔细倾听

但从不影响它们欢叫的情绪

燥热的秋初

它们的嗓音里总有冰凉的气息

其实，迷人之处

往往就在身边

--------栈道上，不断有人登上高处

也不断有人像黄叶一样

回到低处

万物有序，不得强求

对于步入中年的我们

早已懂得：谁也不会永远留在高处

必有一天

都会回到人间的最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