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的地方，刚好够落一场大雪（组诗）

蚂蚁

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墨

扛着针尖那么大的食物

在赶往回家的路上

神给了它小小的生命

却忽视了它小小的存在

在去往郎木寺的路上

我担心

天黑之前，它赶不到家

它的孩子会不会挨饿？

它的老人会不会挨冻？

它太小了

我实在帮不上忙

我只是落在游人的后面

只有我

看到了它的小

也只有我，天黑之前

没有赶到郎木寺

影子

每次出行时候

我都带会着我的影子，害怕它

无端地丢失

走路的时候

也格外小心，害怕踩到它

我从不担心行李丢失

那换洗的简单衣衫

便宜的洗漱用品，即便丢失了

也无关紧要

但我的影子千万不能丢失

它包裹着

我的灵魂和思想

有好几次

在我失意的时候，醉酒的时候

迷蒙的时候

差点丢失了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将它找回来

像母亲包裹她的少得可怜的纸币

内三次外三层

还要别上几根回形针

飘过来了

草地上，有人生起火

烧烤的味道

飘了过来

笑声飘了过来

野花的摇曳，也飘了过来

女孩子白色的衣裙

飘了过来。太白了

太干净了

说她是一朵梨花，不为过

说她是一朵白云

也不为过

她飘过来了

像一阵和风。我们都欢喜的笑了

她也笑了

一朵洁白的梨花

有着淡淡的香

照见

太阳照着郎木寺

也照着悠扬的钟声

太阳照着高处，也照着低处

油菜花刚刚开了

一片一片的。也被太阳照着

蜜蜂腿脚上的两团粉色

也被照着

从寺里出来的行人

也学着喇嘛

把一只胳膊露了出来

太阳照见了它的黝黑和壮实

太阳照着一对新人的偎依

他把一块糖果

轻轻地喂进她的嘴里

她笑了

恰好也被太阳照到了

溪水

溪水太干净了

能照见水底的圆石头

也能照见天上闲散的白云

蹲下来的人

几次想洗手，最终还是把手

缩了回去

水边的野花

开得安静，风轻轻一吹

它就摆动，像是有细瘦的腰姿

它的小小举动

溪水也是看见的

溪水还看见了郎木寺

那里的寂静

暂时还没人去打扰

秋风过处

坏脾气的秋风

吹黄了树木上众多的叶子

也吹皱了一湖静水

我蹲居在石头上

像一只落单的候鸟，抱紧翅膀

眺望远方

迷途总是制造幻觉

“每个路口

都可以作为送别之所，也可以作为

相逢之地”*

来来往往，碌碌无为者

谁会在意一枚叶子的飘落？

谁会在意

一个失意的人，内心的空荡

面前的田地，早已收割完了庄稼

空了的地方

刚好够落一场大雪

*化用包苞诗句。

瓢虫

秋阳下，它慵懒地抱紧自己

碰一下

只伸展出翅翼，又马上收回

还是不动

小小的身体里

所藏下的雷霆，是不是在等待

最后一次的炸响？

还是，一只瓢虫

在等待另外一只？

一只瓢虫，努力活过了一生

它这一刻的平静

是真正的平静

它那么小

人间那么小

背上的地图，如此简单

却常常迷路，走不出自己

提供

白云给我们提供御寒的衣衫

大山为我们提供流水的喧响

青冈木为我们提供海拔

草场为我们提供放牧

溪水静流

洗净了牛角上的弯月

幽静的帐篷里

飘荡着奶香

和少女脸上的羞赧

舒广袖的嫦娥

在我们身边

为我们提供了曼妙的舞姿

和醇美的酒浆

在祁连山腹地

我们走也罢，停也罢

总有悠扬的牧歌，摇响野花的铃铛

下一场雨更好

不下也好，花香可以净浴

我们内心的污浊----

夜半，鼾声轻细

温柔的月亮，既照祁连山的冰峰

也照低矮人间的温柔

山岗上

山岗上，一棵树给我了阴凉

一棵树有稠密的叶子

那么绿。午后的阳光

把金币洒在叶子上

叶子也一动不动

身边是悬崖

是深不见底的人间

我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身处险境

方知以前所受的苦

不算什么

一棵树

把阴影分一半给我，把另一半

倒下悬崖。受惊吓的岩羊

跳到了更陡峭处，回头而望：

一股蜿蜒的风

我没有动

悬崖却慵懒地动了动            

晚安！人间

站在山冈上，极目远望

人间的变化无时无刻都在进行

出出进进

而人间仍旧还是那个人间

山河恒久。人生只是须叟

草木一秋，时序变迁

来得及挂念的

都属幸运；来不及的

就随它去

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固有的规律

谁也无法更改

虽不能抽身而出，置身度外

但应该庆幸

落日下，那盏最先亮起来的灯火

来自山下人间

恰好被我看到。想想

这难道不是我们一直所追寻的幸福吗？

我竟不由得说出：

晚安！人间

在山上

在山上，我们已经坐了很久

风不停地吹拂着身边的草木

鸟雀的鸣叫

持续不断，像在自己纠正自己前一声的错误

一遍一遍。我们彼此靠着

长时间不说话

感受着清凉

我说：山上真凉快

你“嗯”了一声，揪下一根草叶

堵在双眼前

看我，然后笑了

我说：这里真好

你仍旧“嗯”了一声，把那根草叶

遮在我的眼前

“你能看见什么？”

“我可以看见一片森林”

你又笑了

像我们早先在山上看到的

那几朵桃花

不知道，它们结下的桃子

熟了没有

雾中登山

一片雾可以遮住一座青山

我们暂时看不见

只有脚下的路，可以引导我们

不至于迷途

想想，多少年了

我们来过几次，记下了多少植物

多少鸟雀。尽管它们一生

都待在山上

人间的陡山多的是

我们能登上这座南山

算是有幸......云雾遮住的是眼前

是暂时。缭绕过后

命运总会有一定的清晰度

山的陡峭是藏不住的

人的秘密也是

我们沿途所见的，都在雾中隐现

走了这么久

让我们着迷的，是那些看不清的物事

需要一场风

才能吹散满山的云雾

需要云雾散去，我们才能看清

所处的高度

半日清闲

坐在山巅

嗑着新熟的葵花，消磨着半日清闲

俯瞰山下人间

我所熟悉的清水河

拐了好几个弯后，走失了自己

祖辈们耕耘的田地，庄稼基本收割完毕

一层层空荡荡的

从山底铺向高处

几个堆垒的庄稼垛

像几位老人，背手弓腰

走在田里。零落的庄社

始终保持着古朴的本色

生活平静

一切像神示过一样

定格在人间的低处

谢天谢地

让我看到了这承载祖祖辈辈命运的土地

终于在秋风里

腾空了自己，像一个负重的人

卸掉了身上的重轭

长舒了一口气

词语

它有一对灵巧的翅膀

本应该生活在低处，它却和我一样

喜欢山顶。我知道

它会用一生去飞

它像一个词语

带着它的迷美的音响，在我的周围

久久不去。我这一刻愿意使用它

去赞颂远山处的落日

山下的人间

我知道村庄很旧

我知道离去的古人，不会回来

我知道我的双亲

他们耕作得极度辛苦

但我愿意，把最美的词语

留给他们

它不停地翻飞

像在给一个词语赋予新的含义

而落日最后的荣光

被抽走后，山下的村庄被黑暗包裹

渐次亮起来的灯盏

恰好是词语最闪光的部分

我和它

冥冥中，分享了这其中的一部分

山下传来狗吠

可能是因为我们

动用了词语最敏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