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组诗）

落日

站在山顶，落日似乎距离我

要比往日近了那么一点

伸出手臂向西方瞭望

更远的山，也在做着

迎迓落日的准备

我的怀抱，什么也抱不住

但也没有让我失望

落日在跌落远山前

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竟如此平静，仿佛无七情六欲

无人世的苍凉与疼痛

我心安了，放下手臂

与一棵树站在了一起

值得我炫耀的是

我最先看见了人间的灯火

渐次亮起

归巢的鸟，用它们最好的嗓子

为一天的最后时刻

唱着赞歌。不久，人间将沉沉睡去

平安度过的每一天

都值得庆幸

但这个世界，最美的辉煌

却总是离我们那么远

登临喜马拉雅

神总在前面擎灯，在前面引路

我们的攀登才不会停歇

海拔不断提升我们

雪线以下是人间的荒芜

雪线以上，是鹰鹫的家园

是我们缭乱的脚印和艰难的呼吸

更多的雪落在雪中

更多的风搬运来风

加重喜马拉雅的凝重

我们可以同时领略到阳光和月光

但味道是一样的：

凛冽有着锋利的刃刺

有多高的风，就有多高的呼吸

有多猛的冷，就有多猛的骨头

庇护我们的

我们内心记下了

光照我们的

我们内心也记下了

神住宿的地方，常年覆雪

被圣光护卫

我们的登临，只是一次庄严的敬拜

我们所经历的，被新雪覆盖

我们即将经历的，有着反光的高度

我们的昨天是喜马拉雅

我们的今天是喜马拉雅

所以，我们的顾念

需要用泪水和汗水双层的洗礼

秋日的草坡

我在默念这样的好天气

野花依然开放

草还有一些没有枯黄，山坡上的石头

被晒暖。牦牛处于发情期

它们争斗，到处漫漶着浓郁的气息

野牦牛来到了它们中间

健硕的身体

锋利的尖角

它们的飞奔

带起的草皮，摔打着下午的阳光

阴影在山坡上快速移动

“它有表达感知美好事物的能力”*

当我站在山顶

看它们，就像是一朵朵乌云

飘荡在半坡上

但一时半会难以分清

情欲中所含的暴力

与柔软的母性之间的差别

*化用娜夜诗句。

顺风耳

贴地而趴

多少年了，你仿佛从未站起过身来

从一个朝代听到另一个朝代

你听到了什么

你又告诉了谁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顺风耳

你所听到的

对另一个朝代

未必有用

现在，作为文物

你趴在博物馆橱窗内，静静地

你听到的灯光是当下的

你听到的脚步声，也是现在的

它们都不代表

那个时代的踢踏声

静静地，除了听

你似乎不再知道其他任何东西----

作为文物

你是有价值的

但作为顺风耳，那只贴近地面的耳朵

已无实际意义

新疆博物馆现存一个顺风耳的文物

拥有一座山岗

拥有一座山岗

就拥有这些缭乱的鸟声，一片茂密的林子

山底下不知疲倦的流水

人间的富足

不过如此

站在高处

可以慢慢地欣赏：

黄叶落尽

流水不断拐弯，最后丢失了自己

山下，我七十多岁的母亲

在烧灶做饭

她的多半生，够我去学习

她善于从苦日子里

打捞出生活的柴米油盐

这人世，需要我一生去爱

我的亲人，生活在这里

他们有欣喜，也有苦闷

但往往是苦闷多一些，欣喜少一些

而他们却毫无怨言

暮色里，慢慢下山

就像慢慢走向终老

需要慢些

再慢些，一步一步

这样，你才能体味到生活中的

酸甜苦辣

我仿佛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站得这么高。落日仍落在

更远处的山岗

那么平静，像一个临终的人

天边的一抹夕辉

恰如眼角的几滴浊泪

我亦非常平静

站在一棵树下，临近悬崖

看昏暗如何在缓慢加深

看山下陡峭的人间渐次升起的炊烟

看几只岩羊

如何站在尘世的险峻处

过着如履平地的生活

我来自低处，一步步的爬高

然后必将一步步的原路返回

这样重复的生活

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从不怀疑

自己曾经虚度的年华，日复一日的

为稻粮谋；日复一日的或喜或悲

为着琐碎的寻常生活

夜色平静地漫过来

最终，我仿佛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鹰

一只鹰

一生可能都住在天上

即便死了，也会死在那里

深空里有我们看不见的土地

它专门用来埋葬

神性的事物

它们很少落下来

除非地面上有它们的猎物

它们很少近前我们的帐篷

除非是在夜晚，在一个老者逝去时

它之所以把自己安置在天空里

因为那里

都需要我们去仰望

据说：如果一只鹰飞走了

那它一定会把影子留在草原上

我知道我做不了骑手

我知道我做不了骑手

我的酒量，也不足以让一匹好马

驮着奔向远方

在宿营地，我只能看着少年

披挂着长发，跃马扬鞭跑向草地的深处

他没有回头

他的母亲，有着少女的容颜

有着银铃般的笑声

目送着自己的孩子

骑马走远

他可以赶回一群牦牛和一群羊

也会赶回一片草场

晶莹的早晨

他还小

他还不懂得爱情

但他已是草原顶尖尖的骑手

我们已经微酣

而她的母亲，仍大方地为我们斟酒

还不停地用一把木梳子

梳理着一头乌发

火炉上的羊肉

马上就要熟了

她英俊的儿子还没有回来

----地偏人远

不提烦恼，不提冤家

今夜，就掏心掏肺地彻醉一场

整个布尔津就醒着

在布尔津，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

它们还没有成熟

嫩嫩的棒子上，噙着月亮的汁水

趁着夜幕

我潜入村庄浅显的睡眠

夜长梦多

我看见月亮下的布尔津

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

没有多少区别

狗吠从东边的村庄传过来

我所在的西边村庄，狗们开始应和

“飘满鹰翅膀的天空”*

这会落满了星子

我可以看清天狼星，长庚星

也可以看清，一个屋洞里飘出的

隐约的灯火

那个白天照看玉米的女子

这一刻，她也醒着

她醒着

整个布尔津就醒着

*化用张子选诗句。

三种事物相遇在深秋的早晨

苹果树的叶子彻底落完了

但还有一枚苹果

借助旭日晾着自己红红的摇曳

“一只鸟，它爱人类的这份田园”

围绕着一个人的注视

久久不肯离去

霜铺大地

枯萎的草木，带着人间的晶莹

一再压低身子

岁月的重轭

随时都可以压下来，一棵草也逃不脱

作为一枚苹果

和作为一个人

在一番命运中，都获得了旭日的照耀

而那只鸟

似有愁绪，似有欢喜

围绕着两个不同命运的事物

用飞翔磨损着

一个深秋的早晨

藏女

牛粪饼里的火光

斜向帐篷里的炉膛的时候，堆垒整齐的

一面墙，还在慢慢增高

堆起的日子

漫长而忙碌

潮湿的黑色

被抛进篓子里，熟练的如同端起碗盏

饮下奶茶；如同抛甩乌朵

唤回跑远的牦牛

身子弓下

大地抬起

她的袍子上，有晚夕，有露珠

有牛粪，也有一个孩子

眼巴巴的期盼

前年的这个时候

她嫁过来，那时在她的眼里

爱情和世界一般大

但她能咽下爱的甜蜜

却咽不下日子的苦辛

“难活不过人想人”*

现在，她能扛起一座草原，一顶帐篷

和半尺月亮的晃动

*张子选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