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石头都姓石

感恩

在村庄，我感觉到了羞耻

因为这么多的庄稼

我没有种下过一棵

整片整片的土地，我也很少光顾

那些耕作的人

都是我的亲人

他们视土地如生命

爱惜每一粒粮食

掉在地上的饭米

必须捡起来

地埂边的杂草，必须除掉

他们一生所受的教育

来自于他们耕种的粮食

越谦卑，头颅低得越低

每一粒粮食

都懂得这个道理

每一位亲人

也都明白，没有白出的力

白流的汗

一日又将尽

感恩，这么晚了

夕光还迟迟不肯撤去

仍用一缕光，照着我矮小的肉身

行进途中

八百里荒漠，最不缺的是石头

九万里长空，最多的是闪烁的星子

白天，我行进在这里

我认一蓬风滚草为亲戚

我伏下身子，去亲近一只慌不择路的蜥蜴

它太温暖了

像一盏飘忽的灯焰

让我看到了希望

一块块卧着的石头

不惊不慌，像反刍的老牛

任意骑上其中的一匹

就觉得安然

那些沙山，是在长高

还是被时光不断磨损？

我早已厌倦了繁华

我是在逃避还是在追寻？

在八百里的荒芜里

我彻底放松了自己

随手捡起什么

什么就有眼泪一样的咸涩

爱不够的人世

这爱不够的人世

夕阳也爱

一步三回头的眷恋着

站在草地上。看见远山上的那枚落日

迟迟不肯落下

生活平静

藏在低凹处，慢慢升起的炊烟

犹如晚夕里流向天上的河

我知道，我的母亲

一生处于河的源头

过着烟熏火燎的日子

我知道我没有骑士的精神

他们从马背上下来，忙着煮肉，热酒

而唯我独对夕阳

怅然若失

粗茶淡饭的母亲

缺衣少食的母亲

这一刻，我将要享用丰盛的晚餐

有手把肉，有奶茶

有美酒，有歌舞

而母亲，这一刻，你有什么？

你多半生，总是笑对寻常日子

我知道

你也爱这个人世，毫无怨言

也爱你的孩子

但他们常年不在你的身边

一场大风即将刮起

那些年曾经登上的山岗

现已变成一座白雪的废墟

积年的雪

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那里，已不是可供安歇的家园

那里，只可仰承

不可前往

我在山下，靠依着一块风中的石头

瞭望，那里有鹰飞过

那里更有几朵白云留驻

我知道这些命运多舛的石头

历经过多次的跌宕

今天，我们彼此宽慰

过了今夜，我将离开它们

天下的石头都姓石

唯这里的，是可以交付自己的

陪我受苦的帐篷和单车

也靠依在这些石头旁

“我认识的事物太少”*

我知道我活得简单

只知不歇地往前赶，那里有圣殿

也有教育

但我这一刻，只关心

我和我的帐篷能否挨过

又一场大风

*李南诗句。

前行途中，遇大风

如果说：火藏木内

铁藏石中

那么，我就敢说

在藏地，风就藏在鹰翅膀下

扯天扯地

我的默念有何用？

那鹰，肯定有落下来的时候

但不在此刻

那风，肯定有停下来的时候

但肯定过不了今夜

前行的路上

不想受苦，为什么要去远方？

脚下的路

尽管留下踉踉跄跄的脚步

但绝不能后悔

一场大风里

可以迎风落泪

但不要停下脚步

“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拖着疲惫的肉身

栖于荒凉的月夜

请相信

风停后，又是一个月光美好的夜晚

*林珊诗句。

骨头

遇到一具骨架

就意味着有一个肉身

在世上消失了

无论它是良善的野骆驼，藏野驴

或者是残暴的狼，熊

总归，是一个生命彻底不在了

每个生命

都来自于母亲

这意味着母亲失去了

她的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多么惋惜

但这好像是神允许过的

关于生死，关于轮回

一个母亲说了不算

所以作为母亲，她一定是伤心的

无论她在世，或者不在世

白森森的骨头

失去了肌肉的包裹，零落在野

我只能这样说

谁也无能为力

故居

岁月里的烟缕

从古木的背后飘出。木纹清晰而苍老

但仍稳固地支撑着

人间的信仰。出出进进的人

似乎都有一颗虔诚的心

我们拜谒的是古旧

我们崇拜的是遗留下来的

只言片语

他端坐如故

多少年，保持着固有的身板

和面容。他看到的

我们不一定看到

我们看到的，他也不一定看到

长袍马褂的时代早已过去

而他自始至终

穿着这一身

端坐在那里

借助微弱的光线

我们才能看清衣袍上的皱褶

借助四季

我们才能感知到人间的冷暖

木椅上睡觉的老人

阳光懒散地照在木椅上

树木的阴影

缓慢移动着

那位眯着眼睛的老人

将拐杖立在身边，敞开衣襟

露出黝黑的皮肤

像一块经年的树皮

脚边，有一把几乎要散架的马扎

上面放着斑驳的黑色眼镜盒

在下午安静的时光里

多像一幅剪影

没有人轻易去打扰他

偶尔他会猛地抬一下头

接着继续低头睡去

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人

偶尔飘落的树叶

仅仅能惊醒他衣服上的浮尘

他那么安静

似乎放下了一切

而身后的草地里

无数朵蒲公英，却开出了它们

这个初夏最绚烂的花朵

夜宿一座废弃的羊圈

----我知道，焐热一块石头

远比焐热人心容易的多

----我知道，这么多的石头

必有一块属于我

这么大的风

必会吹灭悬浮半空的月牙

寂静广阔

脚下的石头，嗓音低沉

久久不肯散去

而我手里的这一块

棱角分明

沉静如弹

我知道，雪域高原

这一刻

只有我置身于星空下

与一堆石头

相互慰藉

----这废弃的羊圈

这坍塌的石头墙

是避所

也是依偎

一整夜，我握着一块石头

直至天亮

需要

在这里，我举目无亲

居无定所。我愿意独自流浪

愿意认下，这些道路，庄稼，鸟雀

和阴影；认下这是生冷的石头

一场无缘无故的大雪

一场风庄严的意识.....认下

这些亲戚

认下这一片天空

她暂时是属于我的

让云朵，尽情地梳理羽翼

准备再次降下

甘霖和布施

此刻，打开天空的仓库

放出星群和夜归的乌鸦

它们代表着黑白的两面

这都是我所需要的

在这里，我无需安慰

无需爱，或者被爱

一件瓷

一件瓷

一件毫无瑕疵的瓷----

完美不过如此

沉静不过如此

插进去几束野花

房间顿时清香漫溢

置于案几上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

都是完美的

应该是这样。不需要借口

不纠结毁誉

就坐在自己的阴影里

面对它。我饮茶、翻书

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无需想起过去，也无需替未来担忧

在阳光下

我被它温润的光包围

这一刻，我想用上

知足、幸福、欢愉、安心

这些人间美好的词语

游水街

沿着石阶下去

流水也跌宕地一路跟着

一架老水车

在半道上

经年累月不停转动着

悬起的水雾

漫过栈桥上无数的长命锁后

不见踪影，而桥栏上垂挂的红布条

有的旧，有的新

更低处，还是人家

还是树木

还是勤劳的村妇

挎着竹筐，去往更低处的田地

有人继续下往低处

地里的油菜花

开得正野

有人却要慢慢地返回老街

那里的每间铺面里

都坐着一个妩媚的女人

干净的老牌坊，立在街口

在来来往往的游客眼里

它仿佛是个庸常的存在

“不承担任何意义”

寒风刮起

天气预报比大风早来了半天

紧闭窗户

坐下来喝茶、看书

消磨时光

透过窗玻璃

可以看到寒风吹刮着裸枝

枝丫上的几只鸟

像巢窠一样摆动着

就是没有掉下来过一只

像寒风中的一家子

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境况

破败的房屋

四处漏风，我们躲在墙角

哆嗦着，蹲下，拉长破烂的衣衫

罩住膝盖

我们在蜷缩中等待晚餐

等待收工回来的父母

等待一碗

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拜访

扶梯有些摇晃。阳光从墙缝里照进来

正好看见它腐朽的过程

我这个时刻，要去拜访一个老人

他在熬煮一罐老茶

在这个小镇上

没有人知道他生活了多少年

不断有咳嗽声。像一付老家具，上面落满灰尘

我不能打断，他喝茶时

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院子的果树下，光阴以阴影的形式挪移

有些果子已经熟透

它们松动的感觉那么明显

马路上，那个来回走动的人

不可能知道，其中有枚果子

愤怒地砸向

老者目光的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