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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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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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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姚

她姓姚,就叫她“小姚”吧。

小姚有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不高,干瘦、焦黑,不过,看起来很坚硬,总让人联想到核桃类的坚果。

她是学历史的,可是来学校这么多年却从没上过一节历史课,一直在后勤各部门转悠,帮忙,打杂。看来也任劳任怨,似乎甘愿做一颗螺丝钉,安装在哪儿,就在哪儿发光发热起作用,恰如若干年前流行的一句话所表述的那样:“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们虽然是一所学校的,但是我跟她并不熟,生活与工作都没有什么交际。我是中文出身,一直在教学一线。不过,总归是一所学校的,知道彼此。印象中,她总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表情淡然、木木的,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绝不会喜形于色;也总是默默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有一件事也使我断定,她还是个很较真儿的人。

她曾在政教处工作。学生抽烟是学校三令五申绝对禁止的。一旦被抓住,学校决不轻饶、姑息养奸,倒霉蛋儿们吃不完就得兜着走了。因此,学生最怕抽烟被抓。一次,小姚追赶一个抽烟的学生,学生没命地跑,她穷追不舍,眼看要追上了,学生急中生智,逃到了男厕所。她气喘吁吁,也气急败坏,不得不驻足;可是气不过,于是就在男厕所外守候,对着厕所大声嚷嚷:“不怕你不出来,看谁耗过谁!看谁犟过谁!”一个在厕所里,一个在厕所外,对峙、僵持……上课铃声早已响过了。有老师看着滑稽,劝她算了,她乜斜人一眼,很有点儿看不了,说:“那怎么行?这是原则问题!学校的纪律难道是摆设不成?我非要跟他杠上不可!”那学生在厕所里大时候小时候地待,一节课快要结束了,寻思着小姚肯定已经走了,就从厕所里走了出来。谁知小姚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双手像铁钳似的牢牢地拤住了那学生的手臂。原来,她躲在厕所的拐角处,学生探头探脑察看“军情”时,没有看到她。她铿锵有力的声音敲击着学生的耳膜、也击打着学生战战兢兢的心:“跟我周旋,嘁!孙猴子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吗?老老实实还好说,跑,我叫你跑!罪加一等!”

小姚做事不仅认真、尽责,钉是钉、铆是铆;也宁折不弯,也凌厉,就像一匹小兽,唯恐受到伤害,而时时提防着,时不时就露出自己锋利的牙齿、尖利的爪子。正因此,在学校她没什么朋友。但是,对于小姚,我并不怎么讨厌,有时还觉得她挺可爱。这样的人至少没那么多事,是是非非,人前是人,背后为鬼,花拳绣腿,两面三刀,长舌妇,搅屎棍,也左右逢源;小姚这样的人,身上往往还有那么一点儿正气,正直、坦荡、光明磊落。

最初,校园里偶尔遇到了,我会主动跟她打招呼。一个学校的同事,见面了,岂有不打招呼之理?这在我是很自然的事。后来,两人碰到了,她总会走上前来搭讪,声音不大,刚好听到的那种,这也正是她的说话风格,表情仍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平淡,如一块木板;不过,目光专注在你的脸上,目光很是纯净,你会觉得这会儿她的一颗心都在你这儿,你会感到她的真诚。

图书馆在学校后勤方面是比较舒适的一个部门。大家都这么认为的。图书馆工作人员分两大班,这周甲组上午班,乙组就下午班;下周交换。所以,每天只上一晌班,只是时间长些,就是按学生的上课时间走。而党政办、政教处、教研室、财务处、团委等,都是全天候上班,一天要跑四趟。年级综合办最是大家不愿去的地方,是随年级管理,事务繁杂,查老师、查学生、查作业、查教案、查坐班,事无巨细,都是你分内的事;每周还有一次主班,就是从早上六点学生上早读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学生就寝结束。可在领到眼里你还是可有可无的人,总觉得你在闲着。正应了那句老话:“打杂不算功,累得哼啊哼。”因此,图书馆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香饽饽。年龄大上不成课的、不能上课的、不愿上课的,都竞相往图书馆里挤。去年是图书馆历来竞争最激烈的一年,图书馆要两个人,十多个人报了名。学校不得不出台了新的政策:一直在教学一线、并取得了一定成绩的、年龄大了、力不从心的教师优先,其次是体弱多病者。去年,我有幸进入了图书馆。感谢学校的照顾!感恩生活!其实,图书馆的人要么是快退休的,要么是病号,可以一言以蔽之:老弱病残。自己从教三十多年,从不曾休息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过,自认为竭尽全力了,曾一心扑在教学上、扑在学校、扑在学生身上,甘愿做蜡烛,情愿做人梯,可谓鞠躬尽瘁。不过,说句心里话,真让放下了,心里却有丝丝缕缕的不舍,牵牵绊绊的。人就是这样的奇怪。

一晃一年过去了,我也早已适应了图书馆工作,并喜欢上了图书馆,爱上了图书馆。与书为伴,可真好!自己又是那样喜欢读书。窗明几净,幽静安谧,角角落落的盆栽绿色植物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常常让人心迹辽远,云淡风轻。新学期伊始,图书馆里出现了新面孔,竟然是小姚!小姚一看到我,黑瘦的脸上就绽出了灿烂的笑,说:“姐,咱俩真有缘!”小姚原来也会笑啊,笑起来也这么好看,我感到了陌生,这跟我脑海里她那一成不变的枯索的脸不搭界呀。后来私下里就听有老师说,小姚很会来事,“小嘴子可会说了,见啥人说啥话。黑的能说成白的,稻草能说成金条,能说下大天来……”“不会吧。”我狐疑。印象里,小姚是多么不善言辞的一个人啊,恭默守静,没嘴葫芦一样。人说:“那你是不了解她。不然她能去图书馆?图书馆是什么地方?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在这之前这几年小姚一直在年级综合办工作。跟她曾一起工作的一个姐妹说:“口风可紧啦,一字不漏。谁知?暑假一过,新学期开学,人家走人了,去了图书馆!”说话者的语调有点儿阴阳怪气,可掩饰不住羡慕之意。

我未免产生遐想:小姚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也许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

图书馆里,小姚自然跟我走得最近,有事没事,东拉西扯,说吃的说穿的,说她家的宠物狗,说她养的花花草草,说旅游、娱乐,说时下的人情世故,也八卦个什么,说东道西。你还别说,她还真是挺会说的。尤其说起做美食,总是一套一套的。我不由得感佩:“小姚可真是过日子的行家里手啊!”一次,她很激动地对我说:“姐,你不知道,我在心里有多感激你。”我一惊,这是说哪儿的话?就听她说,“你每次遇见我,总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别人呢,谁看得见咱啊!连眼角都不夹吧。唯有你,看得起咱啊。我还纳闷呢,琢磨着,俺们家那口子跟你爱人以前是同学、朋友,或者认识?回去问了,原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全然就不认识。”我笑了,说:“没什么,小事,不用挂怀,还念念不忘了。”她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正因为你跟我搭腔,我有多开心!人也自信了。”顿了一顿,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悠悠的,是喃喃而语了:“姐,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是我所没有料到的,自己小小的举动,居然在一个人的心湖上掀起了这么美丽的涟漪。我的心也欢喜啊。

小姚常常心血来潮,打开话匣子,嘚吧嘚吧地跟你说开去。那一次,说起了她来图书馆的一些事情,“我就是要来图书馆!这不,姑奶奶我还就来了。气不死某人也要气瞎他那狗眼!狗眼看人低。”小姚说这话,气恨恨的,咬牙切齿。这心中不知积郁了多大的怒火。我心头一凛,这又是咋回事啊?她兀自说下去,“就是那个前孙大主任,什么东西!忒不是人!牛啥牛,这不是也下台了吗?他还以为那位子是他自家的呢,他能坐一辈子嘞。”说着,喝了一口水:“他曾找俺家那口子办事。事给他办得圆圆满满的,当时,他那一张苦瓜脸笑得跟一朵倭瓜花似的。我早就想来图书馆了,可当我找他办事时,你猜他咋说?可把我给气死了!”孙主任原先是教导处主任,小姚来图书馆这学期才退下来;在位时,图书馆归他管,他掌握着图书馆人员的去留变动,进图书馆全凭他一句话。小姚的爱人在市里有个什么一官半职,手中是有那么一点儿实权的,据说人也相当精明。小姚可真是气愤,她下意识地抬手捋了一下胸口,平复了一下自己,又喝了一口水,学着孙主任的语气说:“你?你咋能去图书馆嘞?图书馆里人家几个都是图书馆学毕业的,有专业知识,懂得咋管理图书,你会啥?”小姚模仿孙主任还真是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小姚撇撇嘴说:“谁还不知道谁?谁是图书馆学毕业的?瞪着眼说瞎话,也不怕烂了舌根子。”须臾,扬声说:“我管着二门的钥匙嘞,以后不让他从咱图书馆过。要不在二门那儿放一块儿砖头,绊他一脚,叫他来个嘴啃地,狗吃屎。”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乐了,“咯咯咯”地笑起来,银铃一样,好像她的妙计得逞了。不知怎么,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条小蛇的形象,并把这条小蛇跟小姚联系了起来。一条受了伤的怀恨在心的小蛇,躲在角落里,阴暗处,眼神阴鸷,目光炯炯,眼睛深处闪烁着一簇幽幽的蓝色火苗,时时都在窥伺着伤她的那个人,伺机报复。我们的图书馆有大门、二门,中间是大厅,四围是图书室、阅览室、电脑室、办公室、书法室等大大小小一个一个的房间。二门按说是应该锁上的,可总也锁不牢,走捷径的老师,常常是大门——大厅——二门、或者反之,一穿而过。退居二线的孙主任也时不时从此经过。我们图书馆赵主任给小姚分派了一项新任务:负责二门,把二门的钥匙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她。可是,即便二门有了专门的负责人,基本还是老样子,改变微乎其微。大家早已养成了习惯,而习惯成自然,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老师们照样走捷径,而孙主任呢,能少走一步,也绝不会多迈出半步。其实,小姚也只是过过嘴瘾,对孙主任还能怎么着?再说,她也并没那样恶毒的心。前孙主任走过大厅,我们跟他打招呼,小姚会“哼”一声,别过脸去,很是不屑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小姚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古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小姚却不听劝诫。图书馆大厅设有服务台,安装着两台电脑,老师们借书还书都在此办理。这也是我们上班的主阵地。我们主任的要求:服务台必须时时刻刻有人守候。主任说:“是一个小时一换人,还是两个小时,你们各班自己定。”其实,坐在服务台并没什么不好,有空调,夏天凉爽,冬天和暖。又很静谧,正好读书。而办公室也是休息室,是喝茶、闲扯、说笑、消磨时光的地方。有时候,还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看书,沉浸在书本里,诗与远方,仿佛有着无边的自由。所以,之于我,还是喜欢坐在服务台,捧一本书,世俗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均化为云烟。李姐、刘姐、小姚跟我,我们四人一班。李姐总以她老母亲需要照顾为借口,常常刷脸签到打个照面就走人了,直到下班时,再来刷脸签走。对此,小姚早已看不惯了,私底下颇有微词。有一段时间,李姐、刘姐迷上了打乒乓球,李姐也不再提她的母亲照顾不照顾的事了,两人办公室里打一卯,拿上球和球拍就溜出了二门,往往一打,几乎就是一晌。那天,收发人员又送来了一大摞子期刊杂志,办公室里小姚跟我忙着登记。忽然,李姐气咻咻地大声喝道:“小姚!我们(她跟刘姐)在服务台坐了大半天了,你也去坐一会儿!”一时间,我俩都愣了,这话是咋说的?平时是谁常常在那儿坐啊;再说,没看见,我们也在忙吗?说实话,听了李姐那话,我心里也是极不舒服的。李姐砖头一样撂下话后,她和刘姐拿着球拍就又溜出了二门。可把小姚给气坏了!我分明感到,她胸中气愤的怒火上上下下、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发泄的突破口,她嘚嘚嘚地说:“上班时间,你打乒乓球就有理了!再说,服务台那儿,几时找到她的影子?还没坐一会儿嘞,就给人尥蹶子。什么人呢!”之后,她反反复复地说:“上班时间,她打乒乓球还有理了!”我无法使她消气,我的劝解之于她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她生生成了一个火药桶,一触即发。快到下班时,李姐、刘姐回来了,看来玩得不错,两人都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热气腾腾,两张脸都红彤彤的,脸上汗水涔涔,两人很是兴奋,意犹未尽,有说有笑。小姚的火药桶就是这时候炸响的:“上班时间,打乒乓球还有理了!”李姐也不是吃素的,她是图书馆的老人儿,平时就有点儿摆老资格的意味,指挥个人儿,指点件事儿,指手画脚;你小姚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初来乍到还成精了不成?两人立即接上了火,噼噼啪啪,叮叮当当,铁锅炒豆子一样呛呛起来,即刻火苗子就燃成了熊熊烈火。我跟刘姐的劝解可谓杯水车薪。小姚就抓住李姐“上班时间打乒乓球”的辫子不放,一句一句:“上班时间,你打乒乓球就有理了!”句句刺在李姐的软肋上。李姐知道理亏,先败下阵来,落了气焰,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眼泪也就下来了。我想她是领教了小姚的厉害吧。不过,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好,就四个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僵了,以后相处起来,未免尴尬。于是,我一边安抚李姐,一边赶紧趁机对小姚说:“看,姐都哭了,快跟姐说句软话,有啥大不了的事?”可小姚断然拒绝:“我不说!她哭随便哭!杀了人,一哭就没事了,那杀人犯都哭。”“哪有那么严重啊?”我说。“我没错!道哪门子歉!谁也不比谁高一等,以后我还不搭理她呢!”小姚硬邦邦地说。李姐一拧身去了办公室,她是真下不来台了。小姚呢,哼哼着什么歌也走开去了。她是故意了。刘姐气得不行,不住地对我说:“看看,看看,什么人呢!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小姚确实过分了,简直有点儿不近人情。接下来,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过去了,小姚还真是说到做到不再理会李姐了。李姐还是比较豁达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有几次,我看李姐都有意跟小姚和解,可每次都被小姚拒之于千里之外。背地里,我跟刘姐都没少劝小姚,可是没用,人小姚油盐不进。谁有办法呢?

唉,小姚这人!

还值得一说的是,她来图书馆不久的一天,那一天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可真是太深刻了。

那天上午,图书馆只有我和小姚两人值班。当天市里举办第十二届药交会,李姐刘姐被抽调去帮忙了。

我在大厅服务台静静地看书,小姚在办公室,不知在干什么,也是静悄悄的。学生考试,这两天都没来上阅读课了,不然,是会有点儿闹腾的。一时间,图书馆里一派静谧。这是我所喜欢的环境,正好看书。

忽然,听到小姚惊叫,声音里透着急切:“怎么回事?那东西怎么不见了?哪儿去了呢?”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啊?我急忙奔过去。原来是找不到仿宣水写布了。那本是书法练习水写卷轴,一直铺展在靠西墙的桌子上,长长的条幅;桌子上也矗立着两个笔架,上面悬挂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各款毛笔;还有一本大大的字帖,暗红色的封皮,显得大气厚重,封面上有“兰亭序”字样,字体遒劲、美观;还有一个盛放清水的白色小瓷碟,很是玲珑可爱,让人想到购买者的兰心蕙质。图书馆里这几个人,喜欢毛笔字的,谁想练练了,都可以拿起笔、蘸上水,在那布上恣意挥洒。小姚急吼吼地嚷嚷着,语气里尽是遗憾:“本想着没事时,练练毛笔字,这可倒好,那张纸不见了。”我说:“不用慌,找找看,不会丢的,谁会拿那呢?”看她那十急八慌的样子,我想,她应该是个毛笔字爱好者,遂问道:“你喜欢毛笔字?一直在练吗?”她说:“哪儿啊?这不是来这儿了嘛,看到有这家伙什,就想着也练练。”两个人边说,边寻找,两双眼睛,探照灯一样扫射,东看西看,看高看低……原来,它就在靠东墙的一个书柜上搭着,看样子,是谁把它搭在那儿晾晒的。我指给她看,她惊呼:“哎呀,在这儿嘞!”木板一样的脸上瞬间光灿灿的。

人一高兴,话就多了。她说她一直在练钢笔字,练了好几年了。我一惊,自己的钢笔字是很烂的,也照着字帖练,可是总写不好,越写越不是那么一回事,就气馁、心烦意乱、没有了耐心,合起本子,丢下笔,一时心头清净。所以,我的练字不仅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全凭心血来潮,而且每次练还都是“蜻蜓点水”状。人家都练了好几年了,一定造诣匪浅!不禁对她产生了敬佩之情,就想看看人家是怎么练的,以便自己也跟着学学。于是,问道:“这儿放的有你练的字吗?不介意我看看吧?”

“有,有啊。介什么意,随便看。”她忙不迭地说。并向她的办公桌走去,边走边说:“这几年我都在练‘横’。”

“横?”我没听明白。

“就是‘横、竖、撇、捺’的‘横’,咱们汉字的基本笔画。”她看我一脸困惑的样子,解释说。“就这一‘横’,我练了好几年,现在有事没事还在练。”

我很是吃惊!面前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觉得跟她简直是在隔时空对话。好几年一个‘横’,达芬奇画蛋吗?明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脑海里却立即想起达芬奇画蛋的故事。只听内心里一个声音在喊:“奇葩!真真的奇葩!”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薄本本儿,热忱地递给我看,其实就是一小沓练字纸,一端像稿纸那样用胶水粘在一起。这小练字本儿我并不陌生,是学校买来发给学生练字用的,活页,每天一张,上交老师批阅。只见第一页上有三四行所练的“横”,一个紧挨一个,密密麻麻,可以看出练习者的认真、用心、中规中矩、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又兢兢业业。

她在一旁很有兴致地说:“这‘横’练得还不行,还得练。接下来练‘竖’,还有撇呀捺呀什么的;再下去,连偏旁部首;最后,轮到一个个完整的字。反正,一点儿一点儿来吧,练字急不得。”

我无话可说,只是想着这样的练法,练完她所说的那一切,要到猴年马月啊?实实的替她发愁。

“奇葩”二字在内心里闪亮。

当天上午,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我对她再次刮目相看。

图书馆又安静了下来,仍是原来的格局:我在大厅,她在办公室。我沉浸在书本里,看看,记记笔记。忽然,听到乱纷纷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抬头,一干人已呼呼啦啦地涌进了图书馆,要有八九个嘞,一律穿着公安制服,不,有一人是便服,是我们学校党政办的王副主任,显然是陪同的。他们首先进入了距门口最近的明道堂(阅览室)。我也不敢怠慢,慌忙从服务台后走出来,跟进。没有别人,自己就得上心,不免有点诚惶诚恐,唯恐出什么纰漏,给我们主任脸上抹黑。悄悄问王副主任:“这是干啥的?”答:“市公安及消防方面的人等,例行安检的。”明道堂干净整洁,一架架图书都四平八稳、整整齐齐、规规矩矩,透出一股子“准备充分、底气十足”的劲头。我心下稍安。那就检查呗。检查嘛,不就是找毛病、寻瑕疵、找问题?不说鸡蛋里挑骨头,也非得指出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不是来不可,否则检查似乎就没有什么成效。那个高高胖胖的大个子中年男人,显然是这一行人的头目,他拿眼那么四下里一轮,就听他发话了:“找了一圈,没看见一件消防器材,这还了得!这一大屋子易燃物品,一旦着火,那是啥概念!”我心里一咯噔。王副主任赶忙说:“疏忽了,疏忽了,回头就安置。”那人说着,又推推身边的一个书架:“这书架也欠稳,一旦倒了,砸到学生,后果不堪设想。”这有点儿吹毛求疵了。我想。他忽然看到西墙上有一道门,车转身奔过去,其他人尾随。门搭只是搭在门鼻上,没上锁。这道门我们是视而不见的,或者,换句话说,在我们的意念里它就是墙体固有的一部分,所以从没有谁去打开过它。大个子推开了门,让人直觉灰突突一片,哪儿哪儿都是灰吊吊、蜘蛛网,废弃不用的物什乱扔乱放,杂乱无章,让人没有下脚的地方;有一楼梯可通到楼上,楼梯平台处一扇窗子透光。大个子可抓住了这条大辫子,咋呼道:“这怎么行!这可都是易燃品啊!乱堆乱放,藏污纳垢,这是大大的隐患!必须马上清理整治!”王副主任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大个子,无论大个子说什么,他都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点头如捣蒜地连声说:“整改,整改。回头立即整改。领导批评指正得很对。领导指到那儿,我们一定做到那儿。请领导放心。”王副主任也一把年纪了,两鬓斑白,一身的风霜,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片纸巾,悄悄地擦拭额头的汗,我内心不禁怜悯起他来,心潮起起伏伏。这做人还真不容易。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大厅的布置装饰,完全是要营造一个幽静雅致的读书氛围的。墙上有名人的画像,有各种字体的激励后人的名人名言条幅,还有几幅水墨山水画,都氤氲着清幽灵动的气韵。可谓别具匠心。一行人在大个子的带领下,穿越大厅去对过的载道堂(图书室),边走边看,东瞅瞅、西看看,甚至走近某一幅字画,驻足细看,走走停停,走得迤迤逦逦、拖泥带水。突然,大个子又来了灵感,看到了墙上的消火栓箱,凝住了脚步,当然大家都跟着站了下来。小姚听到动静也早已出来了。大个子指着消火栓箱问:“这个你们都会用吗?”不用说,这“你们”指的是我跟小姚,我心里直打鼓,我可是一点儿不懂啊,这之前没有谁提到过这一档子事。可是,直白白地说“不会”是不是给我们主任脸上抹黑了呢?但是,撒谎说“会”,我可是实在说不出口啊。不知道怎么办,我犹豫着……就听小姚脆声说:“会,会呀!”我心想,你这不是说瞎话吗?你才来几天啊?啥时候学了?可真敢说啊!不过内心还有点儿佩服她。先马马虎虎蒙混过关再说。这样也好,不至于被抓住了我们的小辫子。岂料,大个子循声望向她,愣了一愣,显然不相信,说:“你来操作一下。”小姚也愣了,她哪里想到人家还有这么一招啊?她迟疑了…..我替她捏着一把汗。但是,话已说出口了,是断不能收回来的,没辙啊,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只见她煞有介事地打开箱子,随便拿起一个什么玩意儿就往那什么上安装,当然是错误的,她压根就不会嘛。大个子一看,不无嘲讽、又带责备地说:“你这都叫会?大错特错!怎能胡乱把这个东西安在那上面?”又严肃地质问:“你不是说你会吗?”我的脸都羞红了,很替小姚感到不好意思。可是,人家小姚呢?真是机灵鬼儿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能言善辩,她“咯咯咯”地发出一串笑声,说:“哎呀,不好意思啊,有领导在场,太激动了,一激动啥都忘了。还真是会,学过。应该是把这个安装在……”

“哪呀!先把这个安在这个上,就这样,再……”大个子指点着,脸色也和缓了许多,“一定要找时间好好练练啊,这样可不行!”

“领导说的甚是。练!好好练。熟才能生巧啊。不然,一慌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姚可真会随机应变,真会说话!”我心里不由得感叹。

当这一行人检查完毕,出门离去时,人家小姚又很热络地、大声笑着说:“领导辛苦了!领导慢走啊!欢迎下次光临指导。”

这类客套话我怎么就说不出口?不要说说了,就是想也想不来啊。我不由得想起了同事们对小姚七嘴八舌的评说:

“一张嘴子可会说了。”

“可知道话是怎么说的。”

“可会来事了。”

……

“小姚啊小姚,人才啊!”心里想着,我不由得也就笑了。

其实,小姚人不坏,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往往太过较真儿,有点儿轴、一根筋、认死理、也不无偏狭。自己认准的理儿,一条道儿走到黑,撞到南墙不回头,十头骡子拉不转。恨一个人,恨之入骨,恨得要命;爱一个人,把身上的柔割下来给人吃,也不觉得疼。她不断在我耳边说:“姐,人不能太善良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说:“要学会拒绝。学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利益。”说:“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活儿。行的正,站的端,管他别人说三道四呢,权当一股风。”她的人生哲学可真多,也是一套一套的。

红尘似海,千人千面。

唉,小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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