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玉洁

冰清玉洁

满满一大操场雪！

眼前的景致正是我所梦想的。一颗心儿不由得欢欣雀跃。多么的洁白、多么的纯净、多么的松软！这众多的雪铺就得又是多么的平展、匀称！仿佛刻意，又分明处处透露着随意、自然、无拘无束与洒脱自在。一幅完美无憾的风景画！我在心底里无声地感叹。不愧是大自然的杰作！一笔一划都是如此贴切，恰如其分！

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如此美景实实地没有辜负我这样一个大清早起床的赏雪人。更让我窃喜的，是那份梦寐以求的纯洁与清净！因为，这里还不曾沾染一丝一缕的人气。人气——滚滚红尘，纷纷纭纭，喧闹着、扰攘着、也污浊着。

平素里，这小小的中学操场，从早到晚都闹哄哄的。除了学生们上体育课、跑早操、做课间操，教师们、教师家属、附近居民也纷纷来此健身锻炼，晨跑的、黄昏散步的，打篮球的，打太极的，更有小孩子们的嬉戏玩耍、锐叫与打闹。反正，这操场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可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城市，寸土寸金。眼看着一座座高楼见缝插针拔地而起，空地是越来越少了，因此，这样偌大的一块儿场地，在人们心目中还不是一个至宝吗？能来的人，时不时地来到这里，伸展伸展蜷缩已久的胳膊腿，晒一晒发霉的心，透透气，使疲惫的身心得以缓冲、获取短暂的休憩，以便再次投身红尘。

生活，总觉人挨人、人碰人、人挤人。

总想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想找一丝缝隙，欲觅一点儿诗意。

睡眠一直不好，似睡非睡，偏偏醒的又早，在枕上再辗转反侧也是枉然，只会落得脑袋更昏蒙、疼痛；心情更烦躁、郁闷。身心俱疲乏！索性揿亮床头柜上的灯，墙上的钟表显示差十分不到凌晨五点。算啦！读几页书……本想，这个早晨仍是以前众多早晨的复制，没有什么新鲜。很快就到了早上七点整。谁说的治疗神经衰弱的最佳方法是慢跑？何不去操场上跑跑步？死马当作活马医。跳下床，拉开窗帘，顿然，眼前一亮！一个白色的世界！“下雪了！”内心一个声音欢呼。这真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北方的冬天，如果没有雪，那还叫什么冬天？“干冬！”人们绝望地说。天干物燥，一直燥到了人们的心里。期盼，祷告上苍，望眼欲穿，心浮气躁。眼看到年底了，冬天就要过去了，可依然不见雪的影子！随她便吧！爱来不来。听天由命！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最美好的事物往往在渴盼的心处于绝望的边缘时来临。不管怎样，这个冬天，雪最终还是来了！雪落无声。趁着黑夜，趁着人们都在睡梦中，万籁俱寂，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它像一个俏皮的孩子，变了一个童话般的戏法，单等着天亮时给人们一惊喜。

谁家的门打开了？谁拉开了窗帘？谁推开了玻璃窗、探出了头？紧随着这种种声响，均是一声发自肺腑的欢叫：“呀！下雪了！”

雪孩子捂着嘴笑。他的戏法屡试不爽，没有哪一次不大获成功。

污浊、肮脏、龌龊、恶浊统统都遁了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清凌凌的世界！一个冰清玉洁的天地！一个雪的王国！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雪孩子绽出一个满意欣慰的笑容，这个洁白美丽的天使，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它要飞到需要它的地方去，向人间降下福音。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好清新的空气！清新中还有一股暗香，那是梅的芬芳。按图索骥，由香寻梅，伊人正笑于一隅，正是楼下人家的那株腊梅。朵朵红梅凌雪绽放，红梅白雪，那红色分外的绚烂、艳丽，光彩照人！雪中的腊梅更加风致了！

赏雪去！盛满雪的操场也一定无与伦比的美丽！

小区十分宁静，听不到丝毫声响。毕竟是寒假、隆冬、这样大清早的，寒冷啊！切让他们贪恋着热被窝，耽腻于香甜的睡梦中吧。而我要去独享那片雪域，那小小的雪的王国，领略那美丽的“诗与远方”的意蕴。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对这一格言深信不疑。

欣欣然，踩着雪，一路走来，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一首舒缓的抒情诗，又如一曲曼妙的轻音乐，四周是这样的安静、安宁、祥和！楼群、建筑物、树木、灌木丛都纹丝不动，空气似乎凝滞了，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墙头的雪半尺多厚，暄腾腾的如生日蛋糕上的白色奶油，不由人的想去吞噬一口。地上的雪、墙头的雪、房顶的雪、灌木丛上的雪、树木枝杈上的雪，都一样的干净洁白，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雪白”啊!

很快操场映入了眼帘，放眼望去，心里唯有感动、欢喜与安慰……

面对这样一个均匀地铺满厚厚的雪的操场，这样一幅完美的画卷，我实实地不忍涉足了。

操场北边的居民楼，一派静谧，一扇扇黯淡的窗户，就像一只只闭着的眼睛。西边是那一排泡桐，那黧黑的影子，似金瘦体文字，冰天雪地里，衬托着苍白漠漠的天空，黑白分明，肃穆庄严，别有一番风味！

沿着操场的跑道小心翼翼地走去。忍不住回头看，落在雪上的脚印是那样的清晰！不由得心头一凛！那人生的足迹呢？冥冥中也有谁在刻记吗？人说：人之将死，是要回头一一捡拾自己生前的脚印的。人在做，天在看啊！思想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东西，往往由此想到彼、由“彼”再联想到更远的“彼”。一言以蔽之：“意识流”，形象又贴切。随走随想，思想像这清早的微风，清爽不染杂质，慢悠悠地闲荡。

目光中不时映入泡桐的身影。

泡桐是北方极其普通的树种，对生长环境不讲条件，哪哪儿都能落地生根，欣欣向荣地生长，极易成材。其木质比较疏松，无论如何都是挑不起大梁的。如果是一出戏，它们也只能充当跑龙套的配角。梧桐招凤凰，而一字之差的泡桐呢？只会招来吱吱喳喳、鬼头鬼脑的小麻雀。有人对于小麻雀是那样的生厌、嫌恶，甚至，历史上，小麻雀曾被列入苍蝇、蚊子、跳蚤之列，而曾遭到过作为“四害之一”被消灭的厄运。泡桐是那样普通！那样平常！那样的不起眼！因此，往往被人遗忘，被人漠视，甚至鄙视。

泡桐花开了。有人斜睨一眼，撇撇嘴说：嘁！那也叫花啊！要颜色没颜色，要造型没造型，香气呢？还是没有！说是紫色，哪有这样难看的紫？暗沉沉的，乌不啦叽，没有一点儿喜庆劲儿。那形状，更是让人倒足胃口！只有一片花瓣，呼呼扇扇的，大而空乏！没脑儿、空心人一样！要多傻，有多傻；要多蠢，有多蠢；要多笨，有多笨；要多呆，有多呆！岂不是乡村那没心没肺的傻大妞？

可是，对于桐花我却有着美好的记忆。

儿时，青砖黛瓦的小镇，泡桐树随处可见。我们耿家院在镇上是有名的，分南北两院，结构相似，都是前客厅后楼院，一进又一进，一个月亮门又一个月亮门，五进的宅院，自成一体，又彼此贯通。说是，多少代以前，老哥俩流落到此，打下了这份基业。楼屋前那棵泡桐是悠久岁月的见证，那树干，我们三个小孩子扯起手来无法围拢。这院子里，世世代代住着我们耿姓本家本族人。到这个时候，老老少少已有一二百口人了。孩子们更是成群结队，疙瘩连串。整日里，成帮成伙，用大人们的话“狗一窝，狼一溜”，南北院乱窜，打仗、捉迷藏，闹腾得不亦乐乎。大人们都忙，生产队的工是不能不上的！一晌不上，大人孩子喝西北风吧。他们哪有时间与精力操孩子们那份闲心？有时撞上了，不胜其烦的他们吼喊两句、骂两声，不了了之，而孩子们玩得更加兴头了。现在想来，这情景，就像一树欢叫的麻雀，突然受惊，噤若寒蝉，很快发现什么事没有，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欢腾了。就在北院的后面，有一个废弃的破败的大空园子，这园子最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园子里生长着几株泡桐，树干都极粗，比大人的一个搂抱还要粗。三叔曾嘻嘻哈哈地展开双臂尝试过，结果不成。有经验的人，搭眼一看就明白：这些树都是经历了一定的岁月的。而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它们是历来就有，并永远要在的。记忆中那几株泡桐格外茂盛，盛夏的中午，蝉在树上一声高、一声低的鸣叫，我们端着饭碗在树下一边歇凉，一边吃午饭。房屋里蒸笼一般，院子里是七月流火，而这里呢？空旷，浓荫匝地！还有丝丝凉风萦绕。夏夜里，月光如水，这园子常常是我们的欢乐之地，捉迷藏是我们乐而不疲的游戏。小小的身躯躲在树后，甚至一棵树后能挤下两个孩子，那粗壮的树干很好地充当了遮蔽物。黑影中四只眼睛像黑夜里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地闪烁，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担心被捉，又隐隐地希冀，那个不幸充当了捕头儿的倒霉蛋儿的到来，而自己与之巧妙周旋，最终成功逃脱——好不刺激！深秋了，桐花纷纷坠落。记得，奶奶蹑着小脚，提着篮子，“笃笃笃”地走着，领着我们到园子里捡拾桐花。她要把这没人正眼儿看一眼的桐花做成一道别致的菜肴。桐花洗净，焯水，挤干水分；锅里放一点儿油，待油热，放入桐花，撒上盐，爆炒。我们小孩子们都争抢着吃。那年月，桐花菜，在我们家充当了很好的生活调味剂，使乏味的生活也有了一点儿别样的味道。否则，一日三餐，那一成不变的玉米糁粥对我们小孩子们来说将是怎样的难以下咽！这是奶奶的智慧。奶奶总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有点儿蒜，或者葱就好了”，奶奶说：“油热了，放入蒜末或葱碎，炒出香味，再放入桐花，炒，那才好吃呢。”可是，当时什么也没有。

浮想联翩中，我已到了这排泡桐树跟前。我的目光不由得再次被它们所深深吸引。

这一溜泡桐，差不多一样壮硕，那粗壮的树干不亚于我记忆里的那几株泡桐。这泡桐是学生们的最爱。夏天里，上体育课，这里自然成了他们的户外教室。一株株泡桐都枝繁叶茂，对着炎阳烈焰无畏地撑开一把把绿色的巨伞，竞相为学生们撒下一片片浓浓的绿荫，似一潭潭幽深的池水。

眼下，退尽了绿装的泡桐，正如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智者，内敛、隐忍又坚韧、挺拔，透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又不失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宁静致远的神韵。真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它们伫立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伫立在这深冬的寒风中，那种笃定与坚守、那不畏严寒的风骨，不由人的想到：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还让我想到“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松柏的风格：坚定足下的土地，守望头顶的蓝天。是啊！那黑褐色粗粝的支干怎样的遒劲有力！那种坚挺，断然能承受万钧之力似的，铁臂一般，铁骨铮铮。你看，它们审时度势、弯曲与伸展，匠心独运，但无论弯了几弯、绕了几绕、怎样的迂回，最终都一律伸向苍穹，恰似拥抱的手臂。再细看，我吃惊地发现：甚至最细小的枝丫也都昂首天宇——它们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啊！让我吃惊的还有：一株树上绝没有两根枝杈缠绕纠结在一起的，困住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那众多枝丫错落有致，共同维护着大自然的法规。我的心怦然一动：这里绝没有倾轧，没有恃强凌弱；有的是关爱、呵护、谦和与礼让。一株树，是怎样一个团结友爱、和睦、温馨的集体啊！这岂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所能想象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怀揣一样的初心，坚守同样的梦想，齐心协力，坚定不移，活，就要活出属于泡桐的独一无二的的风采！对于这不起眼的泡桐，我的心里早已汹涌着感动、钦佩与敬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眼瞭望，忽然，又是什么重重地碰撞了我的目光？我讶然了！

那棵最高大的泡桐树，最高大泡桐树的最高的枝头，一只大鸟静静地端立其上！拳头大的流线体身躯，呈雅致的蓝灰色，长长的尾巴，是典雅的黑色，颈部的羽毛则雪白雪白的。好漂亮的一只鸟！它的头随着颈部而转动，看向左，看向右；看上，看下；再看向前方，气定神闲，大有“一切尽在掌握中”之意。

我不禁失笑，原想着，这片雪域此时此刻单单属于自己所有，却原来，它才是这个小小的“雪的王国”的国王啊！

君临天下，君临天下啊！

我的心里再次掀起波澜。看啊！那非凡的气度，那优雅的凤仪，那超然的姿态，这哪是我们人类所能企及的？

我坚信：站立在这片雪域的制高点上的这只鸟实为大自然的精灵！

储满雪的跑道上落下了我一个又一个脚印，脚印摞脚印，脚印与脚印重叠、再重叠，碰撞再碰撞，交叉再交叉，脚印凌乱了，我在这雪的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而那只仪态万方的鸟依然站立在那高高的枝头，雕像一般！一幅多么美丽而神奇的剪影啊！现代的人们，动辄拿出手机拍摄，而我不必用手机记录，因为这幅美丽的剪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底。

雪，多么纯洁而美好的事物啊！这到处是雪的早晨，何等的美丽！盛满雪的操场，一个小小的“雪的王国”，又是多么的神奇！

我的一颗落满灰尘的心终于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清清明明了……

冰清玉洁，一个有着多么美好意境的词语。

哦，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一颗冰清玉洁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