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

一场春雨着实下在了老农李大爷的心坎上。

如果李大爷是个读书人，我想，如果他读过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他一定会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诗句来，从而表达他的欢喜与感激之情——感恩这春雨，感恩上苍！

北方的春天，虽然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但往往又是干旱少雨的季节。“春雨贵如油”这老话不知说了多少年多少代。干旱，再加上风。怎样的风啊！并非“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风。这风是干的、硬的、强劲的、也是狂躁的，呼呼大叫，把窗棂刮得哒哒哒地响；柳枝在大风中狂舞、不能自已，青青的柳叶、鹅黄中透绿的柳穗，娇嫩得跟蚕宝宝一样，让人仿佛听到了它们惊恐的尖叫，纷纷把枝条抱得更紧了。看那骑电车的人，他深深感到了风的力度，他把身子伏得低低的，时不时地纠正着车把，把一次一次斜刺的车拉回到正常行驶的线路上来；又一股相当孟浪的风撞来，车身一阵晃动，向斜里滑去，骑车人顿然一惊，条件反射似地反着风向猛然扭动车把，嘴里嘟哝两句：“好大的风！还欲把车掀翻在地呢！”

直觉这样的风是有颜色的，是枯黄色，是干枯死寂的树枝的颜色，是干燥龟裂的泥土的色泽，令人沮丧！它刮呀刮，漫天扯地，横冲直闯，肆无忌惮，刮得天干、地干、物燥，刮得人心里没了希望，心焦气躁，又无可奈何，恨一句：“这春天！”，骂一句：“这死样的风！”

春天这样一天天地干下去、旱下去，李大爷早已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了。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山坡上他那几亩小麦跟油菜，他是把它们当孩子一样来侍弄的。李大爷跟土地打交道大半辈子了，可谓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也种上了瘾；如今到了耄耋之年，他觉着更是离不开了土地，每天不到田地里转悠转悠，不看看庄稼，不摸摸锄头，不动动这儿，捋顺捋顺那儿，就感觉这心里头空荡荡的，没着没落，没了根基。看样子，李大爷根本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许是长年累月忙碌在土地上的缘故吧，连时光都忘了他的年纪。儿子在省城已打下一片天地，基业稳固，三番五次请他去城里享清福，可次次都遭拒绝，儿子都生气了。可他的心思又怎能对儿子说清楚呢？这山能带去吗？这田畴能带去吗？这庄稼、甚至这一草一木能带去吗？还有他那几只羊、那条老狗，那狗跟他已十多年了，原是条流浪狗，是在他老伴去世后的第二年来到家里的，李大爷收留了它，现如今它已成了李大爷生命的一部分；更有他的老伴儿还在这儿，他要陪伴她。那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多么的温柔，多么的体贴，人又生得美，从没跟自己红过脸，更不用说跟自己斗嘴了，轻声细语，低眉顺眼，喜也默默，恋也默默，悲苦时，更是不言不语、默默吞饮。十多年了，李大爷想起老伴，仍是不能自持，情感的潮水在内心里汪洋一片，酸甜苦辣，唏嘘不已。生活中遇到什么坎儿、心里有什么愁苦、阴霾、什么疙瘩，李大爷都习惯到老伴儿坟头坐一坐，跟老伴儿说说话，说着说着，心里就敞亮了，风呀雨呀的就化为乌有了，有的是晴空万里。想起大孙子，李大爷眉梢眼角都是笑，老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皱纹，荡荡漾漾都成了柔和美丽的笑纹。大孙子硕士毕业，又去北京攻读博士了，博士，那得有多大学问啊，好小子！还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它的富庶繁华是你能想象的？冠盖云集、富商巨贾荟萃之地。李大爷是读过书的人，说出的话常常是有文化的；人生活也是有品位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书，是他的枕边书，百看不厌，即使许多故事都已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他时不时地还要翻翻看看，如此便会豁朗、便会安然，生活就格外的有滋有味。

这不，李大爷又来到了地头儿。他掮着锄头从午后的风中走来，他白发如银，背微驼，精瘦，但硬朗，步履笃定而稳妥。不知怎么，他那黝黑的古铜色皮肤、那脸上遍布的皱纹、那深邃的眼神儿，总让我想起当代画家罗中立先生闻名遐迩的油画《父亲》。看到干涸的庄稼，李大爷的心又一阵阵地揪着般疼痛。本来庄稼都长得好好的，年里边落了两三场雪，有底子垫着，土地的墒情尚可。可是禁不住这一天一天的干啊，一天一天的刮风啊！麦苗都蔫头耷脑的，细长的叶片打卷了、叶尖儿泛黄了；油菜呢，原已开了花，是那种明黄，可真喜庆！亮人的眼，也亮到人的心里去了；可这会儿，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气息奄奄的，花瓣楛索了、打皱了。要是落一场春雨该多好啊！李大爷抬头看天，太阳亮白的一块儿、刺眼，他眯起了眼睛；风吼吼地叫嚣着，他衣袂翻飞。“老天爷，您这是怎么了？您不总是以慈悲为怀吗？您不最是悲悯黎民苍生吗？就请您降些甘霖吧。”李大爷不由得在心里再次默默地祈祷起来……自从旱情露了端倪，他天天如此，甚至一天数次，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下雨了！下雨了！”一场春雨在人们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终于降临了，农人们欢叫着，表达着狂喜，也传递着喜讯；李大爷发出了像来自地府的最深沉、也最欢悦的喟叹：“哦，下雨了……”

对于这难得的春雨，城里人又何尝不欢呼雀跃呢？城市的园林、草地、树木、一棵棵开花的树，树上那紧抿着嘴唇的花蕾——桃花、梨花、海棠，还有半开不开的白玉兰、紫玉兰，这一切的一切，哪一样不渴盼着一场春雨呢？城市的空气也早已肮脏不堪，尘埃在空气中积聚、悬浮、弥漫、乘风荡漾，随时随地制造出乌烟瘴气。唉，整座城市就像一个患了尘肺病的壮年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痛苦又疲惫。更有，城里人的心也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春雨！春雨还不啻为城市天然的净化剂啊！

春雨，多么的好啊！

哪像夏天的雨？夏天的雨乃是脾气暴躁的毛头小子，急吼吼的，轰轰隆隆，胡乱地发一通脾气，像谁惹毛了它似的，不毁坏点儿什么，绝不肯善罢甘休。

秋雨呢？凄风苦雨。秋雨是阴郁愁怨的化身。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秋雨总撩拨人感伤的情怀，让人忧郁，令人哀怨，叫人惆怅。

再说，无论夏雨还是秋雨，总让人把它们跟泥泞联系在一起，脏了的鞋子、污了的裤腿儿、打湿了的衣衫，心里边也潮潮湿湿、腻腻歪歪，不清爽。

可春雨则不然，它是希望、是润泽、是光明、是欢喜、是春花秋实。春雨也是有格调的，她宽怀又优雅，是诗、是画、是音乐。春雨喜降，最是好脾气，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多么的淡定从容，多么的耐心细致，多么的贴心贴肺，怎样的绵密，又是何等的柔婉！那千条万条的银丝，是最轻柔的蚕丝，如此的晶莹剔透，却又分明透着绿意，是青青杨柳的色彩，清新无限。即便最最轻微的风，也使这根根银丝荡漾出旖旎妖娆的弧线，使人想起敦煌飞天飘举的衣袂。雨丝把天和地连接起来了，天空是那种饱含了水气的灰蒙蒙，低调、温润、柔和，透着柔美的暗哑光亮，给人以最深沉的安慰。雨丝打在禾苗上、打在草地上、打在树叶上、打在花朵上，那是春姑娘轻柔的抚摸，淅淅沥沥、沙沙沙沙，如春蚕咀嚼桑叶，嘈嘈切切，一点一点啃噬掉旱情，给万物送去最熨帖的抚慰。我的耳畔又响起春雨敲打屋瓦的声音，儿时的瓦屋，在春雨中，屋顶变成了一架硕大无朋的别样的乐器，那千枚万枚瓦片幻化成了有着不同音阶的键纽。那一直以来都是我心目中最清越、最曼妙、最温柔的音乐。透过窗户向外看，院子里的花草都举头仰脸，神采奕奕，无不尽情地在享受着春雨的滋润；它们最大限度地舒展着身姿，微风过处，摇头晃脑，好不惬意、畅怀！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快乐的浅吟地唱，听到了它们欢喜的窃窃私语，又好似听到了它们欢乐的大合唱，唱出心中的喜乐、唱出心中的感激，歌唱春天、歌唱春雨、歌唱新生。而那两棵玉兰树呢，在这绵绵的春雨中也更加风致了，白色的玉兰花更加洁白，紫色的则愈加艳丽。

春雨丝丝缕缕、细细纷纷地飘洒，如纱、如烟、如雾，笼住了春的世界。雨中万物都收了浮气、敛了躁气、熄了火气、平了怒气、没了戾气、少了怨气；有的是心平静气，有的是气定神闲，还有的是沉稳淡定。雨中的世界是空濛澄澈的、是朗润的、是绿生生的、是充满盎然生机的、也是充满希望的；雨中的世界是祥和、宁馨的啊！

雨里开出了几朵大蘑菇，呵，原来是女孩子们的花伞，少男少女青春洋溢、韶华灼灼，伞下的世界多么的美好！

农田里闪动着农人们忙碌而欢悦的身影。青箬笠，绿蓑衣，和风细雨不须归。缺苗的地方，要补种上啊。一年之计在于春。没来得及种上的，趁着这雨水，该点种的点种，该栽种的栽种。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李大爷也在自家的菜园子里忙着，时而点种，时而移栽秧苗，忙得不亦乐乎。春雨是秋收的保障。农人们心里都像吃了颗定心丸，心头无不氤氲着对丰硕秋收的沉甸甸的希冀。

春雨下啊下，如此的不厌其烦，断断续续、哩哩啦啦，从早晨直下到掌灯时分；还不算完，又悠悠然伴随人们进入梦乡……这场春雨该下透了吧，土地的墒情该非常不错了吧，庄稼呀、菜蔬呀、花呀草呀、树木呀，都不再叫苦连天、喊干渴了吧，该是心满意足了，一定是！

可不是嘛。雨后初霁的清晨，真是万象更新，处处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是怎样一个清新无比的世界啊！连空气好像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眼之所及，尽是青翠、清爽、清丽、清馨，润泽泽、光亮亮，流光溢彩。小河的流水涨了，岸边的柳树更青了。瞧那一树树花开，桃花、海棠，灿若云霞；梨花，洁白如雪。鸟鸣声声如洗，抬眼望去，直觉一树翠色欲滴、一树鸟儿、一树欢腾；老柳树，纷繁的枝条错落有致地披垂着，似美女长长的秀发，在晨风中荡漾；那鸟儿，是麻雀吧？一只只都那样的娇小可爱，刚出窝？它们可真是欢欣鼓舞，展着小翅，扑扑楞楞，在枝叶间上下翻飞，追逐、嬉戏、打闹、欢鸣。好一幅鸟儿闹春图！阳光普照，那一片片油菜花更是绚烂明丽，金灿灿的，熠熠生辉，有那么一瞬，你会恍惚：莫非遍地黄金？麦田呢，是碧绿的海洋，微风起波浪，那绿色的浪涛，一浪一浪，由远及近，仿佛要涌到你的身边来了……这春雨滋养的春的世界，美好的事物实在是说也说不完啊。

春雨，是春天的魂，是春天的精气神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精神百倍、意气风发，那样的蓬勃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那样的充满力量与希望。

依稀，我仿佛听到了春姑娘在吟诵《春夜喜雨》，清凌凌的声音，银铃一般：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