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梦想

实现梦想

蕙质兰心

老赵快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了，命运之神却又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他被提拔了、晋升了、由科长一跃而成了副局长。要知道单位里的科长一抓一大把啊，偏偏就提了他！老赵的一颗心唏嘘慨叹，亦悲亦喜；当然啦，总的来说，还是欢喜……

不过，首先老赵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的。憋屈了大半辈子，等啊等、盼啊盼、熬啊熬，盼星星、盼月亮……五十知天命。眼看着自己已五十大几了，一腔热血就那样很无奈地慢慢地冷了下来……“这一生难道就这样给交代了？”“不然，还能怎样？”他曾这样伤心地自问自答。老赵觉得，活了大半辈子，就不曾有什么好事、好运气找到过自己。可这次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么一张又圆又大、又绵软、又美味的馅饼，自天而降，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自己头上。老赵着实有点儿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当别人“赵局，赵局”叫他的时候，他总要那么愣怔一下，才明白是在叫自己。自己真的是局长了！尽管前面还带个“副”字，毕竟是副科级了嘛，脸面多少捞回了一些；更有实惠，退休后，工资、福利、待遇，那岂是股级干部所能比的？老赵又活过来了！就像家里阳台上所养的那些个花花草草，由于你的疏忽大意，导致了它们的缺水，从而奄奄一息，眼看要死掉了；可是，只需你洒上那么一点儿清水，很快它们就支支棱棱地立起来了，青枝碧叶，郁郁葱葱……老赵就是这样的，神采奕奕的，脚步也轻捷了许多。

环保局办公楼的入门还算轩敞，正对门口，劈面立着一面阔大的正容镜。进得门来，任谁的影像都无法逃开这面大镜子。现在，老赵最不情愿看镜中的那个人，一不留神瞥见了，目光就像被烫了一般，立马躲躲闪闪。在他看来，这镜子无疑就是一面哈哈镜，镜子里那个严重变形的人是自己吗？自己曾几何时成了这副模样？身材臃肿不堪，哪哪儿都是赘肉；凸起的大肚子，像倒扣着的一口锅；秃顶是越来越严重了，所剩的十分有限的头发业已灰白，跟落了一层白霜似的。镜中的人整个一副衰老、颓唐、败落的模样。想起当年，青青葱葱……老实说，年轻时的老赵也是一表人才，颀长的个子，玉树临风，脸庞清秀，一双剑眉英挺，一对眼睛深邃明亮，像夜空中的星子。站在人堆里，灯笼一样亮晃晃的，那光亮不知点亮了多少怀春女子的心扉。老赵心里一阵悲哀，岁月最是残酷无情，最是一把柔软的刀子，一点一点地把你的活力搜刮殆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他不禁无声地感叹。内心里悲伤一阵、气馁一阵，又给自己打气：“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老赵还是小赵的时候，就是一个有理想、有志气、有抱负的人。他出生寒门，山高水寒的小山村，不要说爹娘，就是往上溯几辈、十几辈，也都是清一色的老实巴交的农民。适逢高考制度恢复。他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他聪明好学，奋发图强，发誓一定要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由此跳出农门，切入大城市，做城里人。城市，在农村孩子的心目中，就是富庶、繁华、要什么有什么，就是人间天堂。对城里人，他们又是多么的羡慕啊！省城算什么，要去，就去北京、上海这类一线城市，说不定，还有可能走出国门呢。小赵幸福地畅想。当年那个小小的他可谓豪情万丈，心气儿那个高啊！在他看来，只要他肯吃苦、肯努力，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当时，通往大学的路堪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是，小赵通过不懈努力，吃得苦中苦，过五关斩六将，还是顺利通过了考试，成功跨入了省城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门。小赵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觉得，他的梦想指日可待了。

时光飞逝。四年大学很快就毕业了。让小赵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还没有真正踏入社会的时候，就被当头给了一棒，遭遇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沉重打击。

临近毕业，莘莘学子们无不心知肚明，摆在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就业！小赵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现实如铁。在大学里，他确实各个方面都表现不俗，不仅学业成绩优异，还入了党，也是学生会干部。他如实地写了一份简历，加上自己在国家正式刊物上发表的若干作品、获奖证书、以及受到学校表彰的证书，一并带上，在省城东奔西跑，敲开一家又一家神圣的大门，求爷爷告奶奶，可是得到的均是又冷又硬的拒绝。几天下来，他的气焰一点一点儿地落了下来，灰头土脸，也灰心丧气。他算看明白了，他所拿的那一切东西就是一堆纯粹的废纸，丝毫没有什么含金量。省城不行，那就求其次，地级市吧。他又重整旗鼓，拾掇起自己破碎的心情，怀揣希望，再次出征了。让他再失望而心碎的是：连地级市也不留他，仍是一次又一次的碰壁。这次，不仅碰得鼻青脸肿，人也被碰得七零八落，心魂像鸡蛋黄一样散了。当他得知，他的一些个学习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同学都纷纷有了不错的归宿——留省城的留省城，留地级市的留地级市，他突然地就醍醐灌顶了，梦醒了，这个世道，拼什么？拼的是：背景、家世、靠山、关系、荫蔽……诸如此类，你一样没有！你还想飞上高枝变凤凰？可笑直至，也愚蠢透顶；真才实学？嘁！舌头是软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可他内心淤积的不平、不甘、愤懑去无法排遣。毕业在即，室友们都跑得没信儿，寝室里常常剩下他一个成为孤家寡人。夜里，床就成了鏊子，他成了烙饼，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深更半夜，发神经一样，忽然一跃而起，跳下床来，揿亮白炽灯，室内顿然雪亮如白昼，他抓起桌子上那面掉了一块的破镜子，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狠狠地就开始了调侃、奚落、抨击、诋毁：就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儿！要啥没啥！你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就是个穷小子！插个鸡毛掸子还就变成大尾巴狼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一声声地臭骂着自己，啥难听他就骂啥，那一声声骂都是一道道咬肉的鞭笞，抽打在他的心上，他疼痛着、也快乐着，最终声嘶力竭，口干舌燥，可还是气难消；他找出一瓶白酒来，咕咕咚咚灌下去半瓶，一下子把自己撂到床上，嘴里嘟哝一句：“去他妈的大城市！”便开始了醉生梦死……

才华横溢的小赵，最后不得不回到了家乡小县城，进了一个什么环保局的单位。他是学经济管理的，这哪跟哪啊！文不对题，驴唇不对马嘴。可有人偏偏就热衷于生拉硬拽。人微言轻的你又有什么办法？小赵早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再计较，他认命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他自我解嘲：工作嘛，就是第二次投胎啊。生命是偶然的，既然父母你没法选择，工作单位岂能由你自己决定？他又宽慰自己，好歹没有打回原籍——那个寒山瘦水的小山村；县城也是城啊，沾着城的气儿呢。想起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他的内心总是极其矛盾的，又爱又恨，小村庄对他是多么的包容、亲厚啊！可它又是那样的贫瘠、荒凉、丑陋、单调乏味、一成不变。他下意识地长叹一声：“唉——”

小赵到新单位报道上班了。可是小赵的心情不见得有多好。其实，他整个人仍深深沦陷在一种郁闷的情绪里。但是，在单位里，小赵绝不会让这种负面的情绪流露一丝一缕的。小赵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深知，要想在一个单位里过得舒服，在单位里建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是至关重要的。不仅要让领导对自己高看一眼，而且还得给群众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牢牢捕获住群众那一颗颗的心。群众，可真是神奇！有时，小赵觉得，看得见、摸得着、也抓得牢了；有时又觉着，它很是飘忽不定，像空气一样虚妄，像流水、像散沙一般不易被抓握。但是，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谁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谁不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一至理名言呢？这做人可真是一门大学问啊！小赵感叹。所以，在单位，作为新人的小赵丝毫不敢懈怠、马虎。他总是表现得积极、阳光、朝气蓬勃、精神百倍、浑身充满正能量；又谦虚、和蔼、低敛、懂礼貌，断不锋芒毕露、趾高气扬、唯我独尊、以大学生自居自傲。小赵不着痕迹地很好地演绎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温良恭谦让”。人又勤快。每天都早来晚走，抹桌子、拖地板、到茶坊提茶水、给年长的同事端茶倒水，眼中总有活儿。在领导面前，他大大方方、不卑不亢，但领导却能真切感受到他时时处处的尊敬、体贴、与驯良。对同事们，他是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无论见谁都一面笑，年龄大的，称“叔”唤“姨”的，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其实，这人啊、尤其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就争那么一句话；现在像小赵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都殷勤地跟自己打招呼，这该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啊！别提他们的心里有多畅快了，似乎连阳光都更明亮了。因此，没过多久，小赵给单位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人们都说：“这小青年不错！”人们说，人小赵是本科生，从全省最著名的大学毕业的，真正的大学生哎！就是不一样！小高算什么！一个中专生，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样！整天吊着一张脸，像谁欠了他多少钱似的。小高比小赵早一年来单位，小高总认为自己是大材小用、怀才不遇，满腔的幽愤；工作不好好干，也根本没心思干，得过且过，敷衍塞责，当天和尚撞天钟。对同事们呢，爱答不理的，上楼下楼或大院里遇到了，权当没看见，一仰脸或一低头，小高就错过去了。这样以来，小高就显得孤标傲世了，就显得不可一世了，就让人心里极不舒服了。小高自然而然成了小赵极好的参照物。有小高的衬托，小赵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在大家看来，就更加的难能可贵了。

可是，每天一下班，当小赵回到他那简陋的出租屋时，小赵就不是单位里的那个小赵了，小赵不由人的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无精打采、怨天尤人、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午夜梦回，心中更是悲怆、晦暗、绝望。想起这么多年，点点滴滴……自己容易吗？十几年苦读圣贤书，热桌子冷板凳……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己何尝不是“冬读三九，夏读三伏”？可到头来……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的抱负呢？他的美好的大城市生活呢？自己的一生难道就在小县城这样的小泥坑儿里混吗？跟这些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的凡夫俗子们为伍，来来往往，是是非非？他觉得这绝不是他所想要的人生！其实，有时他也十分痛恨自己，哪像人家小高？表里如一，活得本真，光明磊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情愿，就是不情愿。才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呢，不管你条条框框、清规戒律呢，就我行我素！断不苟且偷生，也绝不看谁的脸色行事，从而活得唯唯诺诺、活得窝窝囊囊、活得没有了自我。小高，像云、又像风，多么潇洒自在啊！小高说不定背后还会笑话自己呢！想到这儿，他就一阵脸红耳赤。可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接受现实呢？为什么就不能随遇而安呢？那颗躁动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平静下来呢？动不动，它就要出走，就要飞翔，飞到云彩眼儿里，做着美梦……梦醒来，现实更荒凉！小赵在“两个自己”的 夹击中生存，不胜烦恼与痛苦……

谁说的，“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这话还真不假！小赵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一天天、一月月，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慢慢，小赵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一颗浮躁的心终于平复下来了，平实了、朴素了、自然了、月朗风清了。心安即故乡，心安亦天堂。小赵想明白了，把自己劝解开了。鲲鹏展翅九万里，虽然风光无限，但是，也有更大的凶险；小燕子飞进寻常百姓家，小麻雀就踅着人家儿屋檐飞，也都安逸自在。鲸鱼驰骋在大海大洋里，虽水深海阔，但也风高浪急；小泥鳅在小泥坑里也一样找到了乾坤。实在的，小城市生活没什么不好啊。就眼下这份生活，薪资待遇在这小城里也算是数得着的，衣食无忧，工作嘛，坐办公室，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宜，轻轻松松，悠游自在。一个农家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小赵清楚地记得， 小时候，母亲常说：“做城里人多好啊！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大日头晒不着，天天还都干干净净的……”母亲说这话时，是多么的羡慕啊！母亲还说，她这辈子算不说了，就看她的几个孩子，有谁能过上城里人那样的生活，她这辈子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都值了。母亲是在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去世的，长年累月的重体力劳作，积劳成疾……母亲是含笑离去的，她知道他们家的二小子有出息了，要做城里人了…… 多少年了，想起母亲，小赵依然内心酸楚、不能自已，眼泪成串成串无声地坠落。小赵仰脸看向夜空，夜空深邃又辽阔，缀满了星星，星星一眨一眨地闪亮，他望着那颗最明亮的星子，认定那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向他微笑呢，鬼使神差地他喃喃自语：“娘，对于您儿子的今天，您老人家是不是感到了欣慰？”小赵顿悟了，看开了，自觉参透了人生。他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决心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做个体面的人、上等人，出人头地！在他看来，在这样小小的城里，凭自己的学识、自己的才华，实现这一点儿梦想，不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也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一时间，他壮志踌躇、志在必得、豪气干云。

心绪安定下来的小赵，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他谨记古训：“成家立业”。对！先成家，后立业。自己确实也老大不小了。父亲话里话外、明里暗里都在催了，每次回去就这一话题老爷子喋喋不休地说啊说的，语气里都有点儿生气了，眼神里尽是对他的失望以及深深的忧虑。要知道他曾是父亲怎样的骄傲与自豪啊！老爷子就弄不明白了，这二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学也读了、城里的工作也安排得妥妥的了，找个女子结婚过日子咋就这么难呢？咋还就抱着葫芦不开瓢了？农村，年轻人一般结婚都早，十八九、一二十都竞相步入婚姻殿堂。老人们的意图是：早结婚早后继有人。谁家四世同堂，那可是叫老人们羡慕的呀。小赵的弟弟十八岁就做了新郎，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大的七岁，读小学一年级了，小的三岁。小赵最小的妹妹也在去年出阁了。对小妹这事，老父亲是极不情愿的。他本打算把二小子的事办了之后，再打发闺女出门的。三小子早于他二哥结婚，就叫他心里老大不得劲儿了。三小子最是一个叫他不省心的，早早地做下荒唐事，纸里包不住火，可没把他给气死！可他总觉得是自己愧对了二小子。尽管二儿子一再声明：“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个！谁先结婚还不都一样？”说，他是根本就不在意这个的。可老父亲的心里却总有一个硬块儿无法消解。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女儿的婆家又来了这么一出儿！女儿的婆家不依不饶，紧锣密鼓、火烧眉毛似的执意要提前迎娶女儿进门，再三再四差遣媒人劝说，锲而不舍，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踢断了。小赵的父亲就纳闷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经见过这样执拗的人家，怎么一回事呢？当他得知原委，“忒”的一声就笑了。女儿未来的公公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村子里的会计主任，最是一个要脸面的主儿。他的掌上明珠，那个宝贝女儿，却生生地要打他的脸。女儿提前偷吃了禁果，眼看要显怀了，丑就要遮不住了，亟待出阁……可亲家公这老家伙还不是跟自己一样？认死理儿，儿子为兄长、女儿是小妹，兄妹长幼应有序，大麦不熟，小麦岂能有先熟之理？老家伙比自己固执得多了，十头骡子拉不转，坚决主张：儿子先迎娶，然后再嫁女。小赵父亲不知道的是，他亲家翁内心深处还有最为隐秘的执念，他曾聘请一位闻名十里八村的阴阳先生来看他儿女的婚事，此高人指点：“先进人，后减口。”说，如此，他们家日后定会人丁兴旺，家业昌盛，日子越过越红火。“反之，那就不好说了……”他把他的话奉为神明。在亲家的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坚忍不拔的进攻下，小赵父亲的防线最终被突破了。再说，人家给的聘金也确实高啊。小赵父亲，捋着自己下巴颏上那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打着如意算盘：正好可利用这笔款项，给二小子办一场风风光光、排排场场的婚礼。这对自己来说无疑不是最好的慰藉啊。可这都过去差不多二年了，二小子这边却不见一点儿动静，做爹的咋不着急？

小赵何尝不想使自己的婚姻早一日尘埃落定？以便自己放开手脚、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上，大展宏图……小赵内心深处总有一星萤火在韧韧地闪烁：自己的仕途将会越走越宽广……渴望有那么一日，在这小地方，自己也有那么点儿呼风唤雨的力道。可是，这找对象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哪像到商场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有钱，如今啥买不到？经热心人的牵线搭桥，有段时间，小赵一直不停地在相亲。可是，每次，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最终不了了之。自己看上的，人家未必看上了自己；被人看中了，可对方不一定合自己的心意。小赵都有点儿泄气了。人人似乎都爱说“缘分”，说：“缘分没到。”可“缘分”究竟是个啥东西？小赵直怀疑。其实，有几个姑娘条件还是不错的，要长相有长相，学历、工作、家庭都蛮好，也不知小赵怎么想的？眼光也忒高了！机会都叫他生生错过了。大家背地儿里议论，不无惋惜之情。也有气不过的，不屑地说：“叫他端着吧！端到菜凉透了……”也有人说：“他这是挑花眼了。找对象最怕这个，挑来挑去，最后挑到手的那个，往往会惊醒他的美梦的，悔不当初，后悔莫及……”

实际上，不管小赵承认不承认，他心里暗暗地是有标准的，有意无意地他在受这一标准的影响与制约。这标准就是他的前女友，也是他的初恋。他前女友是他大学同学，两人在大学入学新生见面会上就一见钟情，之后四年，一直两情相悦，相亲相爱，情深深，意切切……可是，大学里的恋爱，成功率有几何？想必大家都是清楚的。毕业之际往往就是鸳鸯们的分离之时。女孩最终留在了省城。毕业分配，恰是一个无硝烟的战场。大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哭了，有人笑了。当女孩儿得知，他的恋人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败北无缘省城时，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哭天抹泪的，要放弃她的省城机会，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小赵轻轻地摇头，悲哀地说：“你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了，断不可意气用事！”他怎能让女孩儿为自己做出这样天大的牺牲？日后他的良心还会有安宁之时吗？万般无奈，两人挥泪分别，真是肝肠寸断，天地失色！女孩儿本来就是小赵心中的仙子，从此更成了他心中不可撼动的女神了。小赵很是苦恼，他不肯降低自己的择偶标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怎能轻易凑合呢？可这么久了，寻寻觅觅，自己梦中的她究竟在何方呢？他的情绪一度滑落到了谷底。这时，他们科的副科长李大姐，又在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了。小赵总亲切地称她为“李姐”。李姐极其赏识小赵、认可小赵、喜欢小赵，认为小赵哪哪儿都是好的、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人与人就是这样奇妙。这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吧。不只怎么，看见小赵，李姐总想起自己的独生子，心里总潜滋暗长一种隐隐的疼惜。自己快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了，科室会议上，李姐三番五次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的这个位置非小赵莫属。“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咱整个环保局谁的文化程度能比得上？还不是独一无二？”李姐说。李姐心直口快，古道热肠，也最是敢爱敢恨，敢说敢做。私下里，又不免以过来人的姿态给小赵敲边鼓：“到时候，得动点儿小心思，光等是等不来的。别看这庙不大，可是能人多，阴风大着呢……”很是语重心长，也很是意味深长。末了，又轻声细语地来那么一句:“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之前，李姐已给小赵介绍过两个姑娘，姑娘都没啥意见，欣欣然的，问题都出在小赵这一方，不是很满意，心里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气。对此，李姐很是理解，并劝慰说：“婚姻之事，哪能勉强呢？不合意，就拉倒，再找！”又信誓旦旦地说：“世界这么大，就不信找不到你的那个她！”当时就表态，一定要给小赵找一个令他称心如意的。这不，说来就来了。可这次小赵并不抱什么希望。李姐兴兴头头地对小赵说：“这个姑娘还真是不一样，一定得见见！说不定还就是你的真命天女呢。”小赵之所以应允一见，只是不愿拂了李姐的面子，也不忍心辜负了李姐的一片热心。让小赵着实没想到的是，看见姑娘，他顿觉眼前一亮，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也有“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受。眼前的姑娘不仅长相、个头、身材都酷似他的前女友，就连气质、神韵都像极了，清雅、柔美、温婉。小赵不禁想，这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哎！姑娘师专毕业，在县城一所初级中学教英语。学历和工作虽不及前女友，他觉得无妨，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再说，女孩子做教师，稳定。家世呢，家就在距城三里的三里庄，兄妹三人，上面两个哥哥；二哥都长她六岁，她从小就乖巧伶俐，书读得又好，不仅二老爹妈宠爱她、宝贝她，两个哥哥也都让她三分。对于这样的家庭，小赵觉得简直是太好了，无可挑剔。他直担心人家嫌弃自己的家庭呢，农村，还是那样偏僻的山村，距城百十里；且七大姑、八大姨至今还都在农村，哩哩啦啦沾亲带故一帮农村穷亲戚。以前就有姑娘，一听他这样的家境，就没了下文儿。让小赵大喜过望的是：姑娘对他也是怦然心动；家庭啥的，都无所谓，人家就相中他这个人了。接下来，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感情日笃，三个月后，水到渠成，有情人成为眷属，小赵心满意足地抱得美人归。

小赵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小赵有时会很幸福地想：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奇妙！他觉得他对“缘分”的含义有了切肤的理解：就是“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一切都刚刚好。”一年后，他们爱情的结晶宝贝儿子出生了，神仙眷侣成为幸福的三口之家。

家庭稳定，一顺百顺。这几年小赵的仕途走得还算顺利。中层干部五十岁一刀切，李姐说到时候就到时候了。李姐说话算话，帮着把小赵抚上了马，成了该科室的副科长。李姐也曾是一个心气儿高的人，对自己的政治生涯就这样了结了，不是没有遗憾的。苦干苦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了个科长吧，还是个副的，临了连个正职都没捞着。副的，啥时候都是个摆设，聋子耳朵配饰，哪有你发声的时候？这就是个憋屈的位子！李姐还没到真正退休的年龄，但李姐跟小赵交接了工作后，就不来单位上班了。前有车后有辙，大家都这样，退居二线，就等于完全退休了。其实，这一现象是不能完全等同于退休的，退休，是要拿退休工资的，什么福利也都没有了；而他们工资以及各种福利都是一分不少拿的。说白了，他们这是私自的在职不在岗。临走之前，李姐又情不自禁地拍着小赵的肩膀不无忧虑地说：“你还嫩着呢，凡事要多个心眼，别看大家伙平时嘻嘻哈哈，一团和气，人心隔肚皮，人性复杂。而一个没有根基、单枪匹马、单打独斗的人走仕途，道路崎岖艰险基本上都是一定的。好自为之吧。”李姐的话让还嫩的小赵一愣一愣的。对于“退居二线者在职不在岗”现象，单位领导都看得很通透，这帮老家伙，让他们待在单位里，还能做什么事吗？尽是麻烦！以前，他们是管别人的，现在被别人管，心里能舒服？肯定不舒服！他们不舒服，就会让你不舒服、不自在。还不如，撒手，放开。眼不见，心不烦，图个干净爽利。李姐安安逸逸在家里过起了退休生活。五十岁岂能跟老沾上边？她觉得自己还年轻，还很有活力，精气神足足的。现在，她想得是太开了。她深感自己跳出了江湖，上了岸，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清净，清风明月，云淡风轻。儿子在读研，还没结婚，她便没有孙男娣女须得看护照料。这正是她人生的空档期，她欲好好利用这段时间，结结实实为自己活一回。早年上中师时，她就酷爱绘画；及至工作，对绘画还曾热衷一段时间。后来，终因这事那事的，绘画被挤出了她的生活。现在，她要重拾旧梦，一来可以陶冶情操，心有所依，以求心绪宁馨安然；这二来呢，她想的是，日后有了孙辈人，她也可以教他们画画，不是一定要他们成名成家，而是让他们接触艺术，引领他们感受美，培养他们正确的审美趣味、审美能力，从而使他们形成良好的审美观。李姐认为，人生漫漫，苦大于乐，而有业余爱好的人生，定是有趣味的人生；若有趣味，你就不乏幸福与美好的感受。顶顶要紧的是，通过绘画，她还要培养他们良好的性情——譬如，乐观；譬如，豁达；譬如，正直、良善……李姐在网上报了老年零基础绘画培训班，学得不亦乐乎。早上呢，去距家不远的一小广场，加入一群老姊妹，跳广场舞，一颗心随音乐自由飞翔……退下来的李姐还真是过得怡然自得。她暗自感叹：生活原本是这样美好啊！以前自己像是被什么蒙蔽了似的，现在，李姐实实地有重生的感觉。她觉得，眼下这从五十岁开始的人生，才是她真正的人生。有时想起年轻那会儿，她会不禁觉着，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啊！努力、拼搏、竞争、不服输、不甘人后；有争而得的，但是，十之八九，争而不得。愤懑、气馁、纠结、挣扎、愁苦、心灰意冷，又死灰复燃……唉，年轻！年轻人该经历的，还须得经历。不该通透明白时，是任谁也点不醒的。毕竟谁也不能替代谁去生活。而生活恰是最好的老师。生活会教会人懂得一切的。

想起小赵，李姐又替小赵捏一把汗。她自觉看人很准，小赵跟自己是同一类型的人，可以说就是当年的自己，是有梦想的人，或者叫野心也罢，是不甘人下的。小赵有怎样的造化呢？希望他梦想成真，祝他好运！

李姐退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该科室的正科长老孙就也到站了。时间这东西最是客观，公正又公平。没辙。于是，小赵又顺顺利利地当上了正科长。此时的小赵也就三十出头儿，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放眼望去，一色的青山绿水，青枝碧叶，青翠欲滴，青青葱葱……小赵心中欢喜，生活如诗如歌又如画，常常梦里都在欢笑，直觉从此就再也不知愁滋味了。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通衢大道就在自己的脚下，洒满了阳光，向远方延伸、延伸、延伸……不知怎么就连接了青云。青云直上。美丽的蓝图自然在心中绘制出：科长--副局长--局长，继续努力，说不定还能进入市委市政府，成为其班子成员。看他们那些人牛的,下来检查个工作，一个个横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是不是人一旦到了一定的高度，都会身不由己地豪横起来？要不人们怎会说“谁变蝎子谁蜇人”呢？也是，有人撑他们啊，给他们搭台子、搭架子、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他们不知不觉自然而然身心就会膨胀起来，觉得自己真就是一方神圣、一尊诸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但是，小赵时常想起一个人，心里的潜台词:“看看人家！”是这样的：一次他曾有幸代表单位，到地区参加一个有关环保方面的表彰大会，在会上见识了一个大人物头子，听人说，是从省上来的。当时，他就很为他的凤仪感到震惊，也深深地被吸引了。那人是那样的朴实！仿佛洗净了铅华似的，低敛、和善、接地气；他讲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分明，入耳，入心，似春风细雨一样抚慰并滋润着你的心田。你由衷地感到他是那样的不同凡响，他身边仿佛有着强大的磁场，而你就是一枚铁钉、甚至一星铁屑；你深切感受到了他那不一般的高贵的人格魅力，你的心底不禁滋生了崇敬之情，从而信赖他、仰仗他、为他是从。当时，小赵在心里就暗暗下着决心，他要以他为榜样，如果他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韬光养晦，低调、内敛、做人民的好公仆，一心一意为民办事。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他羞涩地笑笑，直担心自己做不到。现如今，没费什么周折当上了正科长的小赵，一时间信心百倍，壮志凌云，觉得道路就在脚下，世界就在自己的股掌之间。

正科长小赵更是全副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他意气风发，元气满满，大有大展宏图之势。每天他都早来晚走，真如一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首要任务，他下定决心要尽快扭转科室十分不堪的落后局面。要知道，该科室在单位可是出了名的混乱无序，疲沓，自由散漫，无政府主义盛行，工作总是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上面不得不一催再催，任你主管领导大发脾气，大动肝火，头大头蒙头疼，可是人家依然雷打不动，我行我素，皮笑肉不笑，没事人一样。正副科长，也就是老孙与李姐，面和心不和，又都是个性强的，你说东，另一个偏向西；你说煤是黑的，那一个非要说它是白的不可。同事们呢，面面相觑，不知听谁的好，也心中窃喜，你们斗吧，他们落个清净自在，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好不轻松快活！迟到、早退、随意不到岗的现象在这个科室里层出不穷，屡禁不止。对此，单位领导怎能不知道？但是，能有什么办法？要想根治，就得从根本抓起，擒贼先擒王。可是，老孙与李大姐都是老同志了，又都不是善茬，动谁，都是伤筋动骨。就那样耗着呗，把疑难杂症都抛给时间，时间会处理好一切的。而自己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闭一只眼，难得糊涂。小赵还真是有两把刷子，有点儿小能耐。对科室的整顿，他不是大刀阔斧，不是风风火火，也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不动声色，和风细雨一样，把同事们一个个拉拢到自己身边，就连副科长小毋，一个小辣椒式的女子，也被他笼络得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小毋爱刷存在感，凡事都爱出风头，咋咋呼呼。人赵科长甘愿躲在她的身后，给她最充分的机会，让她展示个够。大家心里却明镜似的，小毋再怎么跳腾，也就是个前台、一个传话的口舌、一个提线木偶，赵科长才是主导者，幕后那个操纵木偶的人。新领导上任，一般都有个习惯性动作，就是重新制定一套属于自己的规章制度。小赵知道，群众对此是极大反感的。科室里原有的规章制度，小赵看了，还是比较完善的，之前只是执行力度不够，也就成了虚设。小赵决定仍采用这套章程。他上任后的第一次科室例会，他让小毋把原有的这套规章制度逐条给大家宣读了一遍，之后，他作了语重心长的总结发言：“没规矩不成方圆。咱毕竟是个集体，是集体，就得有集体的章法；不然，就是散兵游勇，就是一盘散沙。在座的每个人都是集体的一员，集体是大家的依靠，希望大家树立主人翁意识，热爱集体，维护集体。当然，谁会没有一点儿私事呢？真有事的话，打声招呼。什么章法章程都应该有弹性。”顿了顿，喝了一口茶，又和颜悦色地说：“关于违纪惩罚的事宜，咱们就忽略了；罚这罚那的，有意思吗？都是同事，情同手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非要撕破脸，把关系搞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有什么好！还不是都不舒服吗？衷心希望大家开开心心工作，甜甜蜜蜜生活，幸福快乐每一天！”赵科长的话一落，办公室里立即爆发出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赵科长不管别人，首先从自身做起，他把科室的规章制度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其实，生活中脸皮比城墙厚的人有几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般来说，大家还都是要脸面的人。你今天迟到、明天迟到、后天迟到、大后天再……；今天早退、明天早退、后天早退、大后天再……；你今天有事、明天有事、后天有事、大后天有事的还是你，即使领导不数落责备你，你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这样，赵科长不言不语地盯着、熬着、耗着、坚持着……两个月后，科室的面貌焕然一新了，杜绝了迟到、早退、无故不到岗现象。工作呢，也都能及时完成，不再拖拉了。赵科长给大家树立了很好的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有什么任务时，赵科长无不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埋头苦干，吃苦在先……他的下属们都笑他不会当领导，比群众还群众。说，人家当领导的，有谁不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耍耍嘴皮子，只动口不动手呢？大家笑着、说着、调侃着，手脚不由得更麻利了，干劲更足了，干得也更欢实了……

没过多久，该科室在小赵的带领下，就摘掉了落后的帽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很快又由落后一跃而成了先进，当年年终就被评为了模范科室。整个单位都被震动了，从群众到大小领导无不震惊，单位一把手也讶然了，不由得连连感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可塑之才！可塑之才啊！”

可是，让小赵始料未及的是，他在科长这一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几个春秋，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眼看着比他年纪小、资历浅、晋升科长晚的人都荣升为副局长了，而他依然在原地踏步踏，这一瓶颈他似乎就突破不了了，他的心情不无沮丧、愤懑、也无可奈何，曾疑心这就是自己仕途的天花板了。这时，他才真正理解了李姐临走时的忠告与提醒。是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要想在这样一个地方熬出头谈何容易！天高皇帝远，鱼目混珠，鱼龙混杂；土皇帝执政，土政策、土规定、土法则，千奇百怪，层出不穷，花样翻新，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你即便有三头六臂；你即使能八面玲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即使生着千里眼、顺风耳，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外有天、楼外有楼。小赵算是看透了，你拽着头干吧，爱干不干，即使干到吐血，干到趴下，干到累死，也没有谁看得见；即便看到了，只能说明，你会干，愿意干呗。至于晋升、提拔，这哪跟哪啊！

时光自顾自地走着，岁月一年一年地蹉跎着，一年一年地挨着，小赵早已不再年轻，已变成了老赵。在世俗的红尘中，温水煮青蛙，老赵的心气儿早就磨没了，初心、理想、志向、抱负早已随岁月的风而逝去，老赵泯然众人矣。老赵也早就收了心，不再幻想，不再做美梦。是自己的不争不抢也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争抢也白搭。近些年来他是越来越相信宿命说了，相信人都是有命数的。不是吗？有的人生来就是北上广一线城市的人；而有的人却生在深山老林、穷乡僻壤。有的人生来就是官宦之后，有的人却生在社会最底层的奠基石般的平头百姓家。有人生来就是金石之命，有人生来却是草木命。想自己，一个出自穷山恶水的草民，跳出了农门，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有多少人还不是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地上刨食吗？自己应该感恩涕零了，感恩生活！感恩上苍！感恩命运之神！老赵这样想的时候，一颗心就明朗了、透彻了、释然了、也轻松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想开了，放下了。

老赵本想着到退休也就这样了——股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多少人在单位里混了一辈子，还不是什么也没混上？“吃瓜群众”，老赵想到这个网络用语，不由得笑了，太形象了！谁造的这么一个词？太有才了！可是，山不转水转。让老赵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生活又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他的人生在山穷水尽之处，又迎来了柳暗花明，有了一个灿烂的转机。老赵不知说什么好，只会唏嘘慨叹，不停喃喃地自语：“生活啊，生活……”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主管他们这一科室的、他的顶头上司副局长老刘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人是抢救过来了，但是，也就是个活死人——植物人。该县城多年来一直都在努力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可是每次都不了了之，以失败告终。今年，市委市政府硬是把这件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对此都高度重视，誓要打赢这场攻坚战。一直以来，都在强调全民动员、全民参与；有关单位更是时时绷紧着弦，不敢掉以轻心。经过不懈努力，大有成效，第一关、第二关业已顺利通过，检查组对方方面面都比较满意，给予了肯定，但是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还得经过最严酷的第三关，如果这第三次检查验收没问题的话，就会是皆大欢喜的美好结局。眼下正是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有半个月，检查组就第三次莅临了。在最近一次市委市政府扩大会议上，有关单位的头头儿们都作了表决心式的发言，都不得不立了军令状的，保不齐乌纱帽就要掉了，一颗心无不提在了半空中。他们环保局，刘副局长正是主抓“创卫”这一块儿的。一把手郑局长得知老刘出事后，心里不由得那么一颤，这老刘就是太认真了！有时候干起工作来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第一时间，老郑兔死狐悲，下意识地如是想。实实地老郑心里有戚戚焉。立即，豁啷啷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就在他的心头闪亮了，这无疑也是对自己敲响的警钟啊！可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毕竟年龄不饶人。对老刘，他是深表同情的，惋惜、怜惜、可惜。然而，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已，马上他就又恢复了局长的身份，心浮气躁，躁不择言，不由得愤愤地脱口而出：“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不过，一把手还就是一把手，郑局长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明白：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提拔一个人上来顶替老刘，而这个人呢，对“创卫”这方面的工作必须在行，心领神会、了如指掌、驾轻就熟。这样一想，问题就简单了，他很快把目标锁定在了老刘所负责的科室，于是，老赵的面目就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人还有点儿意思，工作能力、工作态度都还不错，群众口碑也好。可就是……”郑局长盘算着，有点儿犹豫。这些年老赵是不讨他喜的，单位里，那些个中层干部，谁在他面前不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可老赵不然，越来越地直不楞登、直来直去、公事公办，似乎啥都不在乎了。对此，老郑心里极不舒服。“我叫你目中无人去！就抻着你！”老郑愤愤地想，“然而……”老郑真是烦透了。

这些日子，老刘的不幸之于单位，像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引发了单位不小的震动，人心浮动，暗流汹涌。那些觉得自己有望晋升的股级干部，几乎都在盯着老刘的空缺，垂涎三尺，跃跃欲试，明争暗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有的走上层路线，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托人、找关系、找门路，说情；有的直接就找上郑局长，毛遂自荐，请求给自己一个机会。无论他们采取哪种方式方法，都是不惜钱财的，也都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时，钱财之于他们，就是前程，就是更高的平台，更广阔的空间，更自由、更惬意、更随心所欲的生活。钱是什么？还不是为人服务的，让人过得舒服顺心？单位一把手郑局长不胜其烦，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窝蜂围困了，耳畔从早到晚都嗡嗡嘤嘤地闹腾着，不让人有片刻清静。而上面也对他明明白白地发话了，这次任命权完全交付于他，不过再三再四地提醒强调，此次任命事关重大，不得有半点儿的私心杂念，一切都要从大局出发，一定找一个靠谱的、靠得住的、有头脑、有眼光的、懂行的人；不然，稍有差池，将会前功尽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得想想了，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并且，吃不完，悉数兜着走。多天来，郑局长的心绪都无法安宁，想来想去，比较来比较去，权衡来权衡去，可仍莫衷一是，不能确定要把这枚美味的果实给谁吃，他觉得给谁都是便宜了谁，可是事情又迫在眉睫，不容他拖三拖四。他脑仁都是疼的，本来年纪大了，睡眠就不好，这下可倒好，晚上甚至有失眠的危险，常常是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就乍醒来，这一问题立马就又出现在了脑海，赶都赶不走，实在是叫他苦不堪言……

世界上的事往往是这样的：你越是想要什么，越是不得；你越是无意，彩球却偏偏就会砸在你的头上。换一个角度说，就是正应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别人都在费尽心机、跑前跑后、上蹿下跳、左奔右突，忙得不可开交时，老赵却安安稳稳、优哉游哉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品茶，高兴时小酌两盅，不无惬意。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看到了那个空缺，但是已没有那个心劲儿了。“都这把年纪了，还闹腾个啥?还不如打两下太极呢！”最近这几年，他都在跟着一帮退休的老家伙们练太极拳，他是越来越热衷、越来越痴迷了。他觉得从中还真是收益颇丰，不仅心情舒畅了，以前的一些老毛病也大有好转，有些竟然不治而愈了，例如：头疼的毛病，心慌气短的毛病，腰酸腿沉的毛病，血压高、血脂稠的毛病，再者，就是睡眠不好的毛病，动辄就会失眠……而现在，头不疼了，觉睡得香了，胳膊腿也都有劲儿了，更为神奇的是，血压也稳定了，不用时不时地吃降压药了；让他最是惊喜的是：最近在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中，他的血脂也基本正常了。现在，老赵觉得自己算是真正活明白了、活通透了：高管厚禄，又能怎样？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什么都是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唯有身体是自己的。有个好的身体就是今生今世自己最好的修行，最好的福报。

一把手郑局长须得尽快抛出手中的彩球，形势逼人，验收工作组马上就要到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再说，自己的身体也吃不消呀，梦里醒里都被“提拔谁”这一问题闹着、烦着。一天半夜里，郑局长又毫无缘由地醒来了，室内黑咕隆咚的，他一时还没弄明白，觉得自己仿佛沉浮在无边的黑暗的虚妄里，没着没落的；妻子匀称的香甜的轻鼾，既近又远，飘飘忽忽，让他更感到孤独、仓皇与清寂，而那个恼人的问题又非常蛮横地霸着他的一颗心了，突然地他的手猛拍了一下床沿，嘴里来了这么一句：“就老赵了！”身旁的妻子被惊醒了，惊恐又恼怒地问道：“老郑，你咋回事？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神经！吓死人了！”老郑回过神儿来，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在做梦。”妻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恼悻悻地翻过身去，甩给他一个又冷又硬的背脊。工作上的事，老郑从来都是不怎么给妻子讲的。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妻子做饭做菜还是有一手的。从内心深处讲，老郑觉得她就是他很好的生活保姆。让他很不舒服的是，这老太婆自年轻脾气就很大、也很倔；现在老了，脾气不仅不见收敛，反而更是变本加厉。他摇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能怎样？自己能有今天还不是全仰仗了岳丈大人？想当年人家也是高傲的公主啊，香饽饽，追求者拿“骄傲公主”的话说没有一个连、也有几个排；此公主长相虽不怎么样，性格也刁蛮，但是人家有个有权有势的好老子啊！这半老女人很快又发出了悠然的鼾声。能吃能睡，啥事不想，没心没肺，还真是有福啊！老郑不由得羡慕起妻子来了……

就这样老赵上位了。为此，郑局长专门召开了单位全体人员大会，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对老赵的任命：顶替老刘出任副局长。说实话，宣布那天，老赵并没有什么感觉，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直觉是在做梦，脑袋蒙蒙的，云里雾里，不真实。当一张张笑脸，真心或者假意，纷纷向他祝贺时，他机械地一一回应着，自然是谦虚的、和蔼的、低调的、不以为意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脸上当然是带笑的，他自觉那笑僵僵的，像一张笑的幌子挂在脸上。让他气馁的是：自己心里很没底气，老在怀疑，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偏偏会是自己?自己是不是被愚弄了，大家伙合起伙来在耍自己？心里也不住地自问：这是不是在做梦？当晚回到家时，贤惠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已准备好了饭菜，在他换衣净手时，妻子把饭菜一一端上了桌儿，他随意地看了一眼，没有不合他口味的，心里一阵感激，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胃口。餐桌上只有夫妻二人，他们的独生子在外地求学，一路的读下去，名校本科、硕士、目前正在攻读博士。餐桌上的老赵异乎寻常地平静，且有点儿心猿意马、心不在焉，似乎还有点儿寥落。以往他哪是这个样子？总是喜形于色，边吃边说，似有说不完的话，又风趣幽默，往往逗得妻子咯咯咯地笑，银铃一样。这时，老赵就看到了妻子跟他谈恋爱时的模样。当然，现在的妻子依然是漂亮雅致的，风韵犹存，身材还是那样的苗条，背身看去，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哪像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妻子是个讲究人儿。妻子感觉到了老赵的异样，不安又关心地问道：“老赵，出什么事了？”老赵一惊，淡然答道：“没事，没啥事。吃饭，咱吃饭……”妻子岂肯相信？她怎会不知道老赵？越是说“没事”，就越是有事；可丈夫不愿说，自然有不愿说的道理。那就等到他愿意说的时候再听吧。老赵的妻子富有咱们国家传统女人的美德，丈夫是天，是一家之主，崇尚“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条肋骨”之说，一直以来她都是以老赵为中心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晚餐在没情没趣的氛围中匆匆结束了。可是，妻子的心却七上八下起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妻子在厨房里洗锅刷碗，老赵走进书房，随手反锁了门，揿亮桌子上的台灯，在桌子旁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自我，才觉得心神回归了，他愣了那么一会儿神儿，抬起胳膊，两肘抵着桌面，两手托腮，呓语般地说：“副局长！我容易吗？”他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委曲求全、酸甜苦辣，他终于绷不住了，伏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出了声，两肩一耸一耸，委屈得像个孩子。

老赵的妻子在门外吓坏了，推门，又不开，急得团团转，嘴里不住地劝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咱们一起扛。再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声音里都有哭腔了。老赵终于平复了自己，打开门，一把揽住了站在门口惊魂未定的妻子，连声说：“没事，没事。对不起！吓着你了。是好事！你老公也算熬出了一点儿头了……”妻子很快知道了老赵被提升为副局长的事宜，她柔柔地拍着老赵的背，笑了，嗔道：“你呀你，至于吗？一把年纪了，当不当副局长有啥要紧？我看，还是身体更重要。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啊！”就又笑了，说：“不过，你高兴，我就高兴。毕竟是提拔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事！当然是好事啦！”

老赵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有点儿心酸、有点儿难过，憋屈啊……这么多年了！”

妻子安慰道：“不管怎样，还是坐上了末班车……”

夫妻俩泪眼婆娑的，不过，也就笑了。那晚，家里的气氛格外的温馨、愉悦……

老赵立即走马上任了。他脚下生风，腰杆也挺直了，精神焕发。大家都说，老赵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年轻了十岁。说实话，对这次晋升，老赵是很看重的，他决心好好干，好好表现。据说，一把手老郑也快到站了，也就一两年的事。不由人的他又在畅想了：自己还不算太老，还有的是机会……

环保局在老城区，而市委市政府等要害部门几年前都搬迁了，搬到了城东新区，一座座院落、一栋栋办公楼都建得恢弘气派，富丽堂皇，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环保局的办公楼自然是一幢陈年旧楼，不是很大，却高，六层，炮楼一样，没有电梯，只有步梯。一开始，环保局上上下下心理都不平衡，凭啥他们都住新楼去了，偏偏把我们留下来？不过，很快气儿就顺了，家不是还都在这边吗？家可不是说搬就能搬的啊。这上下班多方便啊！安逸又自在。别看办公楼外观灰蓬蓬的，一副破败相，里边却是别有洞天，自成一体，上下级井然有序。如若你是个外人，单从办公室所在楼层，你就不难判断出该办公室主儿在单位里的身份与地位。原来，级别越高，办公室所在楼层就越高。这是当初那位一把手所定的规矩。该一把手喜欢站在高处看风景，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再者，还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把手的办公室在最高层六层，畅阔亮堂，南边还有一个宽大的阳台，阳台上养有各种绿色植物，葳蕤葱茏，几乎终年都有美艳的鲜花盛开；这里也设有铁艺桌椅，是喝茶休憩的好地方；如果有雅兴的话，还可以边饮茶边欣赏夕阳西下的美景。副局长们都在五层，四层是会议室，以及娱乐休息的场所，例如：乒乓球室、棋牌室等。三层、二层分别是正副科长们，最末一层，地面层，吃瓜群众。

一天，老赵到六层找一把手郑局长谈一些工作进展情况，郑局长听了很满意，对老赵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又是给他让座，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敬烟，谈笑风生。谈了工作，老赵下楼。他的办公桌还在三楼，还没来得及搬到五楼。老赵很高兴，心里像开了花儿一样，但是，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是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又很会拿捏自己表情的人。他一级一级小心翼翼地下着阶梯，腿脚不灵便了，毕竟年龄在那儿搁着嘞，膝盖有时也很不争气，疼那么一下， 锥刺一样，让人受不了；眼也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直担心一不留神踩空了台阶，时不时地还得用手扶着楼梯一侧的护栏。搁年轻那会儿，这下楼上楼算什么事啊，还不是来来去去，脚不沾地，一路风吗？“岁月不饶人啊！”老赵又在心中哀叹。这时，新近分来的大学生小杨手拿什么文件，身轻如燕，兴冲冲地上楼来，看到老赵，劈头就是一句:“赵局，下来了？”说着，也不等老赵回答，“噔噔噔”地上楼去了，脚步很是轻捷矫健。“下来了？”这话在小杨只不过是礼节性的打招呼，却锥子一样直刺老赵的耳膜，老赵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小杨，可真不会说话！叫人讨厌！”老赵心里恨恨地想。

自从“上去”之后，老赵就听不得“下来”“下去”“下楼”……诸如此类有关“下”的词语了，乍然听到，心里总不由人的那么一激灵，一颗心颤颤悠悠，好半天平复不下来。

老赵拿自己很没办法，一只手胡噜着自己的秃顶，自嘲道：“你这活得可真是太通透了！”摇摇头，苦笑了，很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