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蕙质兰心
一
刘岚,县人民医院眼科大夫,副主任医师,四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事业有成,学养丰厚、成熟、稳重、知性、优雅。她的医术在圈里早已是小有名气,尤其,做白内障手术,干脆利落,又快又好,深得患者及家属称道。
可是,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道坎无法逾越,不经意间,心就被那坎儿硌硬得生疼生疼,心头即刻便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郁闷、气恼、愤恨、又无计可施,毕竟时过境迁了呀,还能怎么着?一时间,一颗心就无边的晦暗……
别的女同事们休闲娱乐的方式无非是:唱歌、跳舞、旅游、逛街购物之类,刘岚则不同。刘岚休息时,就是宅在家里看书,纯文学书,诗歌、散文、小说,都喜欢读。上大学时,就对文学情有独钟,这也成了她日后的业余爱好。那优美的文字、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让她如痴如醉;耽腻在小说中,跟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总叫她忘记俗世中的人与事、人情世故、来来往往,从而六根清净,天高地阔,云淡风轻,一颗心就自由飞翔了。那是刘岚十分惬意的时候。
那天,她轮休。几天前,她又从网上购买了几本所喜欢的作家的书,正好可以阅读。早餐过后,先生上班,儿子在外地求学根本就不在家,家里一派静谧,刘岚的一颗心不知不觉就沉入到了书中……可是,读着、读着,是怎样的一个字眼、一句话、一段描述?她的心有戚戚焉,訇然,那道坎儿妖孽一样就又横亘在了心头,遂急剧膨胀、膨胀、膨胀……有些事确是不堪回首,可是,越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往往越是阴魂不散,纠缠不休。那膨胀的坎儿忽而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样子,雕塑一般,那样的清晰、醒目。即便那人烧成灰,刘岚也是认得的,那是她的高中同班同学李小丽。平素,想起这个名字,刘岚气得浑身就会颤抖起来。
刘岚很是气馁了,她知道书是再也读不下去了。刘岚有个致命的弱点:常常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会扰乱她的心境。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呢?即便时隔多年,一旦想起,一样的棱角锋利,锥心刺肺!
坐在书桌前的刘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天气还真的不一样了,没那么酷热了,天时阴时晴,或半边天阴半边天晴,阳光透过云层漏下来,敛去了凌厉,很柔婉了。楼下树木,枝叶婆娑,那是轻风荡漾的样子。对面楼顶上几只白鸽在闲庭信步,东看看,西瞅瞅,好像在欣赏什么风景似的,好不悠闲自在!背后是蓝的天,白的云,辽阔无垠,又仿佛自由无边。刘岚就想:做一只鸽子多好啊!简简单单的生命,纯净明朗的生活。哪像人?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更有的人,卑劣,险恶,深不可测。
刘岚的一颗心不知不觉陷入了一池泥淖中……
二
刘岚跟李小丽高中虽是同班同学,不过,当时,她们并没有什么交际。刘岚不记得,她跟李小丽彼此可曾说过一句话来着。
中学常常就是这个样子,高中尤甚。历来,功课好的学生与功课差的学生就是两张皮,两股道上的车,两大阵营,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李小丽正是那种让老师们心烦、头疼、束手无策的学生的典型代表。上课,看小人书、吃零食、与左右邻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不然,就是睡大头觉。自习课,更是活跃,能说上一节,臭味相投的几个人还时不时地发出笑声,咯咯呱呱的,由于压抑着,听起来甚是诡异,总让人担心: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她,坐在最后一排,兴风作浪,还自命不凡。那时,班级按学生学习成绩排座位几乎就是约定俗成,学生、家长都没得说。李小丽很清楚自己的成绩,每次考试,倒着数,一数二不数,准是自己。那是一塌糊涂,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在排座位这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欣然接受,不过,得为自己挣回些面子啊。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她李小丽也是要面子的、要尊严的。听,她朗朗脆脆地发话了:“最后一排,就最后一排!嘁!有什么了不起!风水宝地哎!有人愿意坐,还没这个资格呢!天高皇帝远,爽!”班主任排好了座位离去,人动桌椅不动,别的学生都在忙着搬运自己的东西:书本、教辅、练习本,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教室里一派混乱,乒乒乓乓地乱响。李小丽不用动,她还是那个座位——最后一排倒数第三个位子。她站在那儿,抱着双臂,居高临下,一脸的蔑视与不屑,说完那话,故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涂了口红的一张嘴,真像血盆大口。
学校要求学生一律朴素、务实。有的学生,家庭条件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无可厚非。但是,学生嘛,就应该像出水芙蓉,清清爽爽,端庄大方,一心向学,除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还要修身养性,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女生,绝不允许沾染脂粉气,不允许搽脂抹粉、描眉、涂口红,学校甚至把此纳入了校规校纪。可是,人家李小丽偏偏在这方面兴趣盎然,孜孜以求、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每天,她那一张脸涂抹得就像妙手丹青的调色板。眉毛,有时是黑色的、有时是棕色的、有时甚至是蓝紫色的,想一出是一出,全凭心血来潮,眉梢一律高高吊起。李小丽给她那群狐朋狗友解释说,这是狐狸相,“难道就看不出有什么别致的韵味吗?狐媚!”唉,她的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面了。眼影,更是七彩纷呈,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张嘴也是千变万化,高兴了、或是生气了,她都会别出心裁,涂成大红色、水红色、深紫色,甚至蓝黑色。老师们都拿她毫无办法,说得轻了,不济事;重了,她给你翻白眼、争吵、不管三七二十一、破罐子破摔,当堂让你下不来台。班主任看到她,下意识地就会摇头叹气,像个垂暮老者、穷途末路了;他记不清自己想了多少方法、用了多少策略,可谓绞尽脑汁,可是,都收效甚微。他真是一筹莫展了。
曾有这么一件事,让刘岚至今记忆犹新。学校三令五申地强调,学生不允许烫发。这也是校规校纪明文规定的一款。班主任在班里也一说再说,时不时就敲敲警钟,每次班会都无不提及。李小丽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是觉着好玩,要以身试法,看看这条高压线究竟有多强的威力,或者就是纯粹跟班主任、跟学校作对,你不叫干的事,我偏偏要干,能奈我何!不管怎么说,反正,在一次过了周末之后,李小丽顶着一个“鸡窝”,雄赳赳、气昂昂地就来学校了。一头细碎的小卷卷,爆炸式的,像小狮子,又像卷毛狗。她还来晚了。晚自习预备铃声已过,班主任查了人数,就差她一个,心里正窝火,抬眼就看到这么一个主儿到了教室门口,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两人意见不合,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由得动了高腔大嗓,高亢,激越,铿铿锵锵,一场来势凶猛的大火噼噼啪啪势就燃起来了……班主任二十六七岁,血气方刚,也正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粒儿沙子的年龄。可是,之前这主儿已肆无忌惮地往他眼里揉了不知多少沙子了!今天又来这么一出!她这是越来越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了。你忍让、迁就,她认为你软弱无能、好欺负。班主任越想越气愤,忍无可忍,今天索性就跟她杠上了,斗到底,看看她小二妮到底有多大本事。他大声喝道:“简直欺人太甚!”,脸、耳朵、脖颈都挣得通红通红。班主任不让她进教室,硬要她立马去理发店,把那扎眼的卷卷给拉拉直。李小丽呢,拼死不从,非要进教室不可,又哭又叫又嚷,撒泼打滚,寻死觅活,疯了一样……很能看出眼高眉低的几个班干部早已围拢了过来,该劝的劝,该拉的拉,息事宁人,和稀泥呗。最后,李小丽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这活着还有什么劲!”一下子扑到教室外走廊的护栏上,欲纵身一跃……
在场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也许她这不是简单的吓唬吓唬谁,真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也说不定。大家犹记得:前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她跟一个女同学吵吵起来,她发誓赌咒,而那位女同学也是铁嘴铜牙,至死不信。李小丽觉得自己百嘴莫辩,即使跳到黄河也难以洗清自己的冤屈,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她猛然地拿起一把水果刀,照自己的手腕那么一划——大家看到,血液立即涌出,鲜红、鲜红的,像条蚯蚓一样蠕动、蠕动……那女同学吓坏了,全班都震惊了,而李小丽呢,举着那只手,抖动着,“嘎嘎嘎”地狂笑。那次,她的手腕缝了五针,医生说,再深难么一点点儿,就会切断手腕大动脉,“什么事呀?竟这么不惜自己的生命!当今的孩子呀,也真是!”医生痛惜地说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李小丽的个性,有时,就像刀一样决绝。
千钧一发之时,多亏班长,一个大个子男生,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五楼唉!班主任想起来就后怕。一不对付,就玩命,这还怎么管!学校每天都会派出值日生,逐班检查,发现违犯学校规章制度的现象,根据情节的严重性,扣除该班相应的班分。学校要扣班分,就扣吧。假使出了人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吃不清兜着走了。班主任很无奈地想。
在这场师生较量中,班主任彻底败北,当然,李小丽大获全胜。李小丽耀武扬威地顶着那个“鸡窝”,走过了整个那一学期。这件事刘岚没齿难忘。
论说,班主任也算是个有责任心的不错的班主任,他就纳闷了:李小丽的个性怎么会如此乖张、任性、一条道走到黑呢?她的原生家庭到底怎样呢?他本想找李小丽的父亲或母亲来学校谈谈,希望学校与家庭双方结合起来,共同教育好李小丽,使其不要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一头撞到南墙上,还认为是南墙的不是。可是,李小丽的父母亲都远在天边,在一个千里之外的城市打工。家里的一切都丢给了李小丽的奶奶张罗,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她爷爷几年前就去世了。她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双胞胎弟弟。妹妹在读初中,两个弟弟读小学四年级。深山里,一家子还有十几亩薄地,还有猪、还有鸡,够她一个老人忙活的了,她哪有时间管李小丽呢?再说,她也得管得住啊!李小丽跟父母的沟通交流就是要钱,而父母对她呢,就是吼、骂、吵、嚷,父亲跟母亲一个比一个脾气暴躁、乖戾;对于李小丽的学习,他们从不过问,爱学不学,按他们的意思,李小丽早该回家帮奶奶干活儿、照料弟妹了,姑娘家读个什么书,日后还不是嫁人?嫁了,也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对自己家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逢年过节回来看你一眼,这还得是有良心的话。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闺女就是赔钱货。还是李小丽拿蛮劲抗争,才得以读了高中。想起那个家,李小丽的心头就一片灰暗,干不完的农活儿,又脏又累,大太阳晒的你脱一层皮、头昏脑涨,哪有学校舒服啊?能在学校拖一天,就算赚了一天的清福。邻班有个跟李小丽同村的学生,这些个,都是班主任从他那儿了解到的。班主任心酸酸的,很是无语。
李小丽更加自由了……
三
刘岚则是班里的佼佼者,不仅学习成绩颇佳,人也生得漂亮,性格又好,温婉、娴静;且品行端方,尊敬师长,知书达理,为人真诚,也乐于助人。可以说,李小丽与刘岚就是两个极端,李小丽让老师们有多头疼,刘岚就让老师们有多欢喜。
有不少人认为,女生,小学、初中学习怪好,但一到高中,就不行了,数理化就是她们的克星,是她们无法越过的门槛,于是乎纷纷落马。看来,这是站不住脚的谬论,刘岚的例子,就是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刘岚不仅是全班女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还常常盖过男生,名列第一。无论什么考试,班里从没出过前三,全年级八百多理科学生中稳居前十。
同学们有谁向她求教数理化难题,即便她正忙于自己手头儿的学习任务,也总是立即放下,而耐心细致地给其讲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至对方彻底明白为止。有功课好的学生则不然,认为这完全是耽误自己的时间,影响自己的学习,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故而冷冷地拒绝,假装自己也不懂。刘岚家就在县城。乡下学生有谁所带的生活费不够、向她张开了嘴求助,她从没有让人家的话掉地下过,当晚,趁回家吃饭的功夫就会把对方所借的钱如数带来。学校是封闭式管理,远道而来的乡下学生一律住校,不可随意出入校门。城关学生走读,都办有出入证,可凭证出入。所以,比起住校生,城关学生出入校园就方便多了。住校生有什么东西要买,或者,有谁头疼脑热了,需要买药,只要他们向刘岚张口帮忙了,她总有求必应,从没有驳过谁的面子,即便成绩差的学生,总是尽快把他们所要的,买来,送与他们手中。其实,刘岚打心眼里从没轻视过成绩差的学生,更不要说鄙视、看不起了。她的话:“他们只是成绩差了点儿,大部分人还是不错的。”所以,成绩差的学生,对刘岚也由衷地感激、赞赏、钦佩。刘岚在班里实实地有着很好的声誉。
说实在的,对于刘岚,李小丽是羡慕的,羡慕、嫉妒、恨。恨别人,也是恨自己。有时,私下里,咬牙切齿、不屑一顾地说:“牛什么牛!不就是会在学校这座象牙塔里读书吗?读死书!社会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的大熔炉!走入社会,试试!”她的声音听起来虽然铿铿锵锵的,其实,她的狐朋狗友们无不心知肚明:那无非是装装样子罢了,外强中干,根本无法掩饰其内心的空乏、软弱、苍白与茫然——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她的那群死党就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有抿嘴笑的、有撇嘴笑的、有吃吃地笑的、有哂笑的,不一而论,却都一样的意味深长。对她,他们可谓洞若观火,再清楚不过了!有人就说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又有人说:“煮熟的鸭子嘴硬。你读一个试试?”李小丽的火气腾一下就起来了,正在凳子上坐着,嚯一声站了起来,厉声道:“我撕烂你们那臭嘴!一张张嘴不是茅缸胜似茅缸。老娘还就不读!没那兴致!怎么着吧!”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趴在了书桌上。一时间,四下寂静了……这寂静中分明涌动着什么不祥,使得她的那一帮子朋友都心绪不宁。忽然,就听到了她嘤嘤的哭泣,她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还没待大家回过神儿来,她呼一下又站了起来,同时用腿猛力向后顶凳子,“哗啦,咣当”,凳子却偏偏撞在了邻座的凳子上,邻座惊得“哎呀”一声,她却不管不顾,用手胡乱抹拉了一下脸,甩着屁股,“噔噔噔”地就走出了教室,门被用力甩上的一瞬,又发出訇然的巨响,震耳发聩……
一走出教室,她就很为自己刚才失态的哭泣感到羞耻了,后悔不迭,她可不愿让人看到她内心的脆弱、空疏与不堪一击。当她沿着操场的跑道一圈又一圈暴走的时候,内心的风云渐渐平息了下来,她感到力量在心底正一点一点地聚集,她觉得她在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直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地。她发誓重新修筑更加牢固的心理防线,树立自己更加强硬、强大、强悍的形象。晚自习预备时,她哼哼着什么小曲儿,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教室。班主任要查人数了。
时间我行我素地向前走着,悄无声息又坚定不移。有的人努力拼搏,只争朝夕;有的人浑浑噩噩,当天和尚撞天钟,得过且过……
终于,关系着莘莘学子命运、牵动了千家万户的严峻的高考如期而至。天道酬勤。一路走来,撒下辛勤汗水者,无不有了沉甸甸的丰硕的收获。刘岚如愿以偿地考入全省最知名的那所医科大学。不行春风,难得春雨。春华,才能秋实。没有播种,谈何收获?还用说吗?李小丽自然是名落孙山。
毕业了!高中生活的帷幕重重地落了下来。毕业,总让人内心有些惆怅、酸楚、失落、忧伤,还有那么一点儿树倒猢狲散的悲凉。不管怎样,大家同窗共读了三年时光,突然地要各奔东西,从此将天各一方,有的,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无缘再相见了。因此,不少同学都流下了伤感的泪水,彼此难舍难分。但是,如果你稍稍留一下神儿,就不难发现,即使分别在即,成绩好的学生与成绩差的学生依然是油与水的关系,无法相融,没有哪一方有意逾越彼此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习惯成自然了,不正常也成了正常。所以,不止刘岚跟李小丽,实在是有不少学生,虽然同班三年,可很可能彼此一句话都没说过。
李小丽之于刘岚,是同学,又不像同学,更像是陌生人。可是,让刘岚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李小丽却在她日后的生活中平添了异常浓墨重彩的一笔。刘岚一度相信,她这一生一世怕是都不会忘记了。
四
高中毕业后,李小丽赋闲在家,那个距县城百十里、山高坡陡、闭塞、困顿的小山村,整日无所事事,什么什么都懒得做。没完没了、琐碎、又累人的家务事,让她心烦意乱;田里的活儿,又让她头疼、胆怯。那是人干的活儿吗?那大太阳,要晒死人呢,简直!那活计,累不死你,也会累断你的腰!奶奶对她是早已看不惯了,整天挂着一张脸,唠唠叨叨,骂骂咧咧,让她耳根无法清静。李小丽的感觉:奶奶只有晚上睡着了,家里才能宁静一会儿。早上,她一旦睁开眵目糊眼,聒噪声就又响起来了。那真是噪音哎!李小丽心里直起毛。
奶奶也不嫌絮叨,光那事说了不知多少遍了,李小丽听得耳朵早都起了茧子了。说什么,她十六岁就嫁到了他们李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日三餐都得她来做;还有猪呀鸡呀,这些张嘴货,一步不到都不行;抽个空,还得下地干活儿。每天都不得不起早贪黑,两头儿见着星星、月亮,累得腰酸腿困胳膊疼,乏得,人站着都能睡着喽;十七岁就当了娘,生下了李小丽的父亲,日子更是忙碌……而李小丽呢?可倒好,二十了都!却啥事都不管不问,就知道睡懒觉,当甩手掌柜。奶奶骂她就是一根懒筋,懒死懒活!
对于奶奶,李小丽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者,就是乡下的生活,死水一潭,苍白、贫乏、单调、枯燥乏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黄瓜大日头,一身的臭汗,手脚脸面洗不净的泥土尘垢。风里来、雨里去,忙里忙外,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儿,还不是两手空空?还好,人没有被饿死。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奔头儿呢?在家屈居了两年后,她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南下打工的潮流,并暗下决心,这一次出走,她要彻彻底底逃离这个让她嫌恶的村庄,永永远远地逃离土地,打入城市,做城里人,且在城里生根发芽。
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外边的世界也很无奈。对此,李小丽是深有体会的。由于没有一技之长,肚子里又没有多少墨水,能找到什么像样儿的工作呢?再说,自己也不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先是在饭店里端盘子,又在咖啡屋里煮咖啡,还在医院里做过临时看护,都是些风烛残年、行动不便、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的老人,每天无不是喂水喂饭、擦屎刮尿的,实在没劲。她又跳槽了,去到一家报社做保洁员。在这里,她的自尊心又受不了了。那些年轻编辑,男男女女的,都青春靓丽,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他们一个个优雅、从容、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旁、电脑前,看文稿、敲击键盘……而她呢,不得不拎着扫帚、提着水桶,到处洒洒扫扫,弄得尘满面、土满身;还得见天冲洗臭不可闻的厕所,每次都恶心得干呕。尤其让她受不了的是:她正在打扫楼道,打扮入时的女编辑,高跟鞋敲击着地板砖,“橐橐橐橐”,很有韵律、也劲道,一路走来,猛然看到她,下意识地那么一躲闪,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她的自尊心就大大地受到了伤害。最后她去了一家制作塑料玩具的小厂子,工资依然菲薄。她算弄清楚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老板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克扣员工的,绝不会心慈手软。工资低不说,工作环境还极其恶劣。那气味实在让人受不了!李小丽就整天头晕恶心,总是觉得心口满满的。干了一天,又累又饿,可是却吃不下饭,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身体却在一天一天地消瘦,一天一天地羸弱……“这不是在慢刀子要人命吗?”她一激灵。
如此这般,在外漂泊了三年,身心俱疲,钱也没挣到什么,直觉得到处碰壁,且被碰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她心灰意冷,带着满怀的创伤与挫败,辗转回到了家乡小城。她是绝不回李家坳那个小山村的,山又高、沟又深,真是出口气儿也出不匀。对于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自认为自己并非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但是,她打心眼里厌弃着它,这也是不可争的事实;她莫名地生着它的气,恨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落脚在县城的一家小饭馆里,端盘子、打杂。还能干什么呢?熬着呗。现在她的心劲没那么高了,气焰再不那么嚣张了。外面的世界不仅磨了磨她的棱角,也狠很煞了煞她那唯我独尊、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心气,也更让她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红尘俗世,大千世界,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一粒尘埃而已。暂时,她低敛了、俯就了,心从云彩眼儿里落回到了地面。不过,她那“切入城市”的小心思的萤火从来就没有完全熄灭过,而是一直在心底明明灭灭不动声色地闪烁着。她相信:一个农村人,要想真正走入城市,最便捷的方式就是通过婚姻。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她决计走好这步棋。可是,就自己而言,除了有几分姿色外,还有什么呢?要什么没什么!条件好的城里男人为什么要娶你呢?于是,她摆正位置,摆好心态,求其次、再求其次。她的心里话:“先进城再说。”这就是她委身于许高峰的真正用心。就是在这家餐馆里她认识了许高峰。有段时间,中午许高峰常来餐馆就餐。厂子赶活儿,加班,连回家吃饭都没时间,而这家餐馆就在他们厂子附近。一开始,这男人,李小丽是压根没看上眼的,形象欠佳!根本不入她的法眼,距她的标准,不说十万八千里远,也是隔着山山水水的。一米六几的个头儿,还没自己高,却叫什么“许高峰”,李小丽在心里笑了一下:是太想长高了吧!人瘦小琐碎,还尖嘴猴腮。但是,人家是这县城的老户,有房子,家中独子,三个姐姐都已嫁人,还有正式工作,县化肥厂的职工。要不是生得寒碜了一点儿,人家为啥相中自己呢?说实话,李小丽的长相还是相当可以的:瓜子脸,皮肤白净,一双灵动秀美的眼睛,雅致的鼻梁,身材苗条,一米六五的个头儿,高挑挑的,平素就打眼,拾掇起来定然会让人眼前一亮的。起初李小丽一想到自己的夫君将是许高峰,她就会立马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来,心就那么一疼。不过,李小丽还是从内心里慢慢说服了自己,最终接受了许高峰抛给她的爱情橄榄枝。两人虽然各取所需,但也各得其所,以心相许,心心相印,郎有情妾有意,情深深意切切,柔情蜜意。两人很快步入了瑰丽的婚姻殿堂。
五
婚后,李小丽辞去了小饭馆的工作,再也不看人脸色,受累又受气了。像众多新婚燕尔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婚后的生活也鸾凤和鸣、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有句话说:“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这正好可以用来形容李小丽的老公——许高峰,他可真是把李小丽当公主一样侍奉的。公公婆婆也都是老实人、老好人、实在人。不久,李小丽怀孕了。许高峰更是无微不至地呵护,真是把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李小丽呢,真正成了自由、闲适之人,且自由、闲适得理直气壮,肚子一天天地隆起,B超早已做过了,男孩!全家的希望啊!
当地人喜欢说:有日子没时间。说的是,日子定了,一天天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既定的日子。预产期说到就到了。瓜熟蒂落,一男婴顺利降生,既漂亮又健康,粉嫩嫩、胖嘟嘟的,可见营养有多么的全面、到位!大大的眼睛、俊美的小脸庞,继承的全是李小丽的优点,全家人都大喜过望。许高峰喜滋滋的,咧着一张嘴,一脸灿烂的笑,说:“我看,这小家伙儿像极了她妈,说不定还能长高呢……”做爷爷的也见过了孙子,趁儿媳去厕所的当儿,儿媳坐月子的房间岂是公爹能够擅自进入的?老爷子明事理、恪守这一古训。
老爷子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十四岁就出来独自谋生,真是赤手空拳闯天下,吃尽了人世的苦头儿,也看尽了人间的炎凉。什么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没地方住,他睡过汽车站的硬长条椅,睡过公园的石板条,蹲过桥洞……不过,也磨砺、锻造了他自己。年轻,有的是力气,他不怕苦、不怕累,有着别人缺乏的吃苦耐劳的精神,个性坚韧、老核桃一般。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攒钱,置下一处房产,娶一房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时候,县化肥厂蒸蒸日上、红红火火,所产化肥不仅在本县响当当的,还畅销周边各县。每天,满载货物的车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就需要一批不惜力气、踏实肯干的装卸工人,卸原材料、装化肥成品。老许,当时还是小许,正是化肥厂所需要的人选,于是,小许顺顺利利成了化肥厂的一名员工。他喜极而泣,只道多年辛劳的付出没有打水漂,老天开眼了。让老许高兴的是,后来他把儿子也安排进了化肥厂,成了一名正式员工。他是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的,好烟好酒,没少往厂长家走动。儿子读书不行,初中都没毕业,死活不读了。本来是十六岁,他虚报了两岁,儿子眨眼就成了个十八岁的成年人。厂长咋看咋不像,老许“嘿嘿嘿”地干笑,说:“是嘞,是嘞,十八了,长得没人(当地话,长得矮)。”老许也算是老员工了,想起这些年老许的表现、为人,厂长还是十分认可的,称得上勤恳、踏实、敬业、鞠躬尽瘁。眼前的老许已显出老态:头发已花白、稀疏,弯腰驼背,精瘦,一副骨头架子。一时间,厂长动了恻隐之心,抬起眼皮,大手一挥,“行,来上班吧。”老许一直提着的心这才复归了原位。最近这几年,厂子似乎大不如从前了,在走下坡路,所产化肥有点儿滞销了。搁以往,化肥还没有生产出来,各地的订单已经雪片一样地飞来。不过,还好,乌龟吧、蜗牛吧,不管怎样,还在向前走着。老许本来已办了退休手续,得悉厂子那个八十多岁的门房,年老体衰,实在干不动了,告老还乡了。老许就又找了厂长。他知道大小事都是厂长说了算。于是,老许就又被返聘回了厂里,顶替那人做了门房。老许有自己的退休金,这又拿了额外的一份收入,门房的活儿还真是轻省,这钱跟捡拾的一样。老许很高兴、也很知足。眼下,又得了这么一个漂亮小孙孙,他们老许家有后了,他真是睡梦里都是笑。
老许听到儿子的话,立马剪断:“啥,可能长高?那是一准能长高!”儿子眼睛放光、欣欣然地等着老父亲的高论。一所屋子两头住,老两口在东、小两口在西,各挂一门帘,中间的就算是客堂了。老许坐在简陋的客堂里那破旧的沙发上,抽着一角多一盒的廉价烟,一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那一撮稀疏的胡子,一副过来人的神态:高深莫测、山高水长、见多识广。只见他又吸了一口,吐出几缕青白的烟雾,袅袅地升起、弥散,然后慢悠悠、却是胸有成竹、掷地有声地说道:“你没看小家伙儿那头顶?平顶的长不高,而咱家这小家伙儿的头顶是尖的!这正是大高个的征兆;你再看那两条小腿,直溜溜地长。能长高,保准!”许高峰心花怒放,“哎呀,咱们家矮子的基因要改了!”爹黑、娘黑,生个孩子赛过煤。爹矮、娘矮,生个孩子三寸灯台。由于个子矮,他真是倒足了霉运,深受其害。就拿谈恋爱这件事来说吧,不知有多少姑娘嫌他矮!还没说上几句话,人家姑娘扭头就走。有婉转的还给他留点面子,说不急,再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是石沉大海,黄鹤一去没音讯。“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许高峰嘴里哇哇啦啦地嚷嚷着,脑海里浮现出了十八年后的儿子:高高的个子,玉树临风,英气逼人,有知识、有文化……他兀自笑了。
母凭子贵, 李小丽成了家里的头号功臣。她美美地被全家人呵护着、伺候着、优待着,也心安理得。婆婆本是个善良、厚道之人,每天,汤汤水水、洗洗涮涮、床前床后把她侍奉得无微不至、周到体贴。家里的两个大男人,工作更加勤勉,心里都十分的踏实、熨帖。为了保持身材,按李小丽的意思,出满月,就跟儿子断奶,让儿子吃奶粉。她也知道这一想法的荒唐,看着怀中娇嫩的小儿,心里也不落忍,但她还是吃吃哎哎地提出了要求。当然,立即遭到了全家人一致又激烈的反抗。他们都知道奶水喂养的好处。婆婆搬出了一代代人都无比信赖的至理名言:金汁,银汁,不如奶汁。延宕到孩子半岁,李小丽又以出去工作为由,再次提出断奶的要求。其实,李小丽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她生性活泼好动、善交际。窝在家里的这几个月,虽说凡事不用操心,游手好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单调、枯燥、乏味,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整个社会抛弃了。她要走出去,走入社会,跟人接触、跟人打交道。可是,公爹发话了:“啥工作不工作的?啥也没孩子重要!至少得让孩子吃到一岁半!”她没想到,公爹那样一个干巴精瘦的人儿,却声如洪钟,在她听来,每个字都是砸向她的一块儿砖头。公爹在家里还是有一定的权威的,一家之主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小丽不由得就气短了。不过,立即又把自己劝开了:得,放着清闲,找不清闲;放着自在,寻不自在。这闲在家里的日子也还是挺不错的嘛。找乐子谁不会?现成的……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李小丽学会了打麻将。有人说,打麻将就像吸毒,是会上瘾的。还真是这样,李小丽很快就酷爱上了打麻将,隔两天不打,浑身就不自在,像毒瘾发了一样。胡同口开着一个麻将场儿,低矮窄怯的门脸,很是不起眼,垂挂的竹帘子显然年深日久,破了、烂了,被各色的补丁补缀得斑斑驳驳。但是,撩起帘子,好家伙!里边博大精深。曲里拐弯那么细长的一个屋子,一拉溜摆着六张麻将桌,都是半自动化的新式麻将桌。每天,这些麻将桌几乎没有空闲的,打麻将的、看麻将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挤挤挨挨聚在一起,常让人有水泄不通的错觉。李小丽就纳闷了:怎么这么多闲人?麻将声哗啦哗啦地响,夹杂着时不时的说笑声、争执声、恼极一时的吵嚷声,纷乱、繁华、热闹,常常一直闹腾到半夜。有人甚至通宵达旦地打,也有的白天、黑夜、白天连轴转。麻将,这是怎样一个蛊惑人心的玩意啊!让人废寝忘食,让人欲仙欲死,也让人生不如死。开麻将场儿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大概四十七八岁,黑社会老大一样,板寸头,黑脸,矮胖,凸肚,结结实实,壮壮硕硕,半截铁塔似的。李小丽常见他在自家屋门口晃悠,一手叉腰,一手拿烟,望街景,抽烟,悠闲自得。他老婆早已发福,珠圆玉润,肥硕的身躯,鼓鼓囊囊,直让人觉着饱满丰饶。看那眉眼,年轻时应该生得还可以。据说,他们就凭着这个麻将场儿,已在城东新区卖下了三套房产,大儿、二儿各一套,他们老两口住了一套。这让李小丽震惊得瞠目结舌,一套的房价,在她看来,都已是天文数字了,三套!那是啥概念!
李小丽知道,公爹打心眼里反感麻将,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认为胡同口那个麻将场儿就是个不祥之物,对开麻将场儿的那两口子老看不上眼了,说:“靠这营生发家致富,那不叫本事,那是伤天害理!”说,自古以来,多少人由于沉溺于麻将,而最终被逼得走投无路,卖庄园、卖田产、卖老婆,卖儿、卖女—— “那就是毒品!”公爹恼恨恨地说。公爹绝不允许自家的人沾染那玩意儿。儿媳妇隔三差五的就往那麻将场儿跑,做婆婆的忧心忡忡。李小丽生着一张巧嘴,甜言蜜语,说:“妈,没事,能有啥事?哪有爸说的那样邪乎?也就是玩玩儿嘛。整天闷在家里,还不把人闷坏了?您老放一百个心,绝对没事!”李小丽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婆婆始终将信将疑,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时,李小丽赢了钱,也卖些婆婆爱吃的零食,讨好、孝敬婆婆,依此来封婆婆的嘴。后来,许高峰也有所发觉。但不知李小丽使用了什么手段,又顺利过了许高峰这一关。许高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三个人共守的秘密,最终还是大白于天下了。三个人联手糊弄他一个,公爹气得暴跳如雷,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鸡飞狗跳。“这还了得?无视族规家法!还有两个糊涂的帮凶!”他拿儿媳妇没办法,只好杀鸡给猴看。他把许高峰骂了个狗血淋头,脱掉鞋子就要打儿子。其实,也没想真打。他就是咋呼咋呼,发泄发泄,他根本没有打人的习惯,对于许高峰、甚至那三个女儿,自小到大,有时再气愤,也没有动他们谁一根指头过。对老婆更是体恤、爱护又尊重。有的男人打老婆儿,他很是想不通,怎么就能下得去手打自己的女人呢?对于这样的男人,他也老瞧不上了。这个时候,他气得脸上的肌肉都是抖动的,用手指点着他老婆:“老太婆,你也老糊涂了不成!你难道忘了族训族诫了不成?看看你做的好事!”李小丽还从没见过公爹发这么大的火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气不敢出。最后,公爹拍板定夺,撂下话来:“给孩子断奶。给她找工作,让她出去做事。闲得慌,吃饱了撑的!”
这样,在孩子一岁零四个月的时候,李小丽提前出来做事了,在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做前台。这还是公爹出面,找朋友、找熟人、求同事,人托人,给敲定的工作。人家差点儿不要,因为人家需要的是懂电脑、打字娴熟的人,而李小丽在这方面简直就是门外汉。李小丽也为自己以前的不学无术感到汗颜。但是,公爹不放弃,他历来就是有一股子韧劲的,认准目标,持之以恒,坚韧不拔,知难而上,不达目标不罢休。他备上厚礼,一趟又一趟地往委托人家跑,跑断了腿、也磨破了嘴皮子。最后,委托人拿指头点着老许,摇头,笑说:“老许啊,老许,真有你的!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会黏人的人。”在委托人的引荐下,老许带着儿媳面见了公司经理。公司经理对李小丽的形象、气质还是比较满意的。前台就是公司的窗口,公司良好形象的建立与维护,前台往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经理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若不是非常细心的人,这点儿蛛丝马迹是绝对看不到的。但,这却没有逃脱老许那明察秋毫的眼眸,他心中暗喜:“有门儿!”老许可是有备而来,事先做足了功课的,他曾找来一份该公司关于前台工作性质、内容、要求一览表,反复默诵,直至烂熟于心。他是粗通文墨的,曾读到小学四年级。在面谈过程中,老许适时地、火候把握得相当到位地添柴助火、甚至泼一点儿油。老许说:接听、转接个电话,接待来访客户,他儿媳绝对没问题。儿媳,有亲和力,善于沟通,有较强应变能力;开朗,热情,有耐心,做事认真,非常喜欢服务性工作——其实,这一段话,就是章程上的要求,几乎一字不差,老许背下来了,真是难为他了。老许说,之于电脑,公司一旦录用,他儿媳立马就开始学习,当然,是趁工作之余的时间。说他儿媳聪慧过人,无论啥,一学就会。最终,经理点了头,简洁地说:“先试用两周吧。”老许心中的一块石头訇然落地了。活了多半辈子的老许明白,这就是变相答应了,哪个老板会把话说得那么死呢?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们才不那么傻呢,他们总是会给自己留足转身腾挪、进进退退的余地。
李小丽对公爹还是心存感激的。对这份工作她也相当满意,也很珍惜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前台,就是公司的白领了。她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才不干上门服务那类工作的,譬如,给人家打扫居室卫生,拖地板、擦洗抽油烟机、冲洗马桶;照看病人、老人、孩子;定时给人做饭……诸如此类,她觉得那都是下贱的活计,她,心高气傲的李小丽,怎能干这些呢?那也太有失身份了!
六
李小丽的确没让公司失望。她本来就能言善辩。前台,说白了就是跟人打交道的,这正是她的拿手好戏。上学时,读书不行,情商却蛮高,最善于在人群里来来往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真成假来、假也真。因此,她干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圆融通畅,也风生水起。在某些方面,她还真是有着过人的悟性。例如,对于来电,她总能很好地分辨出轻重缓急来,把重要来电及时传达给公司相关负责人,使其及时有效地做好家政人员与客户的匹配工作。由她接待的来访客户,几乎没有跑掉的,她总能促成交易。公司领导很是满意。她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见人一面笑,人间四月,春风十里,温煦又绵软;先笑后开腔。上至领导班子,下到最普通的家政服务人员,在这点儿上她都一视同仁。但是,有一条,她很清楚说什么、怎么说,就是俗语讲的“见啥人说啥说话”。她能不动声色地随机应变、见风使舵;也能悄无声息地八面玲珑、虚与委蛇。她总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上,使对方每一个汗毛孔都舒舒服服、熨熨帖帖、似花儿开放。但是,一背脸,她就是另一副表情,真如川剧的变脸,眉头一皱,新的计谋又涌上心头……
由于工作出色,人缘又好,李小丽深得领导赏识,两年后,被提拔为公司某个部门的负责人,成了公司名副其实的小中层。待遇立即跟着水涨船高,不仅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而且工资也连升两级。到此时,她对电脑依然一窍不通。也学了,可就是学不会。自叹:没那根筋。她就纳闷了:人怎么能学会打字呢?还盲打!瞧那一个个字母键,那么小的一块儿,还挨得那么紧密。而她的手指就像脚趾一样笨拙、呆头呆脑、不听使唤。不过,这个时候,还打什么字?打他娘的头啊!她愤恨又开心地想。需要打什么文件、报表,用得着自己吗?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杨麻子,她只需吩咐一声就是了,她的办公室里配备有这样的人员,他们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她的耳目、她的腿,而她只管舒舒服服地坐在软和的高背旋转椅里,动动嘴皮子。当官就是爽!不知怎么,她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则笑话,说是:有一个人去集市买鹦鹉,他看到有个摊位有三只鹦鹉在出售。三只鹦鹉毛色、大小都差不多。稍仔细一点儿,你会发现,其实,有一只略小、也瘦弱。他指着其中一只说:“这只咋卖?”卖家说:“五百。”“这只呢?”“一千。”他就纳闷了,两只鹦鹉几乎一模一样,价钱差距怎会这么大呢?“咋回事?”这人一脸的狐疑,忍不住问道。卖家解释说:“这一个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而这一个,除了会说这些,还会说‘祝你平安!祝你一路顺风!’晚上你下班回来,还会说‘您辛苦了。’当你上床睡觉时,还会说‘晚安!’”那人指着那只略显小、也瘦弱的鹦鹉,问:“那么,这只呢?”卖主回答说:“这只两千。”那人想,它肯定会得更多,就问:“说说看,它都会什么?”卖主说:“我也没听到过它都会说什么,反正,那两个家伙都叫它‘老板’。”想到这儿,李小丽“嗤”的一声笑了。她想起了他们公司里职位显赫的那些高官,班子领导成员,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志得意满,人模狗样,从容不迫,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运筹帷幄之中。还不是在装腔作势?脑满肠肥,肥猪一般!尤其那个半老徐娘,李小丽更是看不惯,会什么呀?不就是命好、嫁了一个好老公——这总让她心里一阵刺痛,家里有几个臭钱,投资了公司?四十大几要奔五的人了,整天还搽胭脂抹粉,打扮得那个妖冶!高跟鞋把地板砖踩得“嘚嘚嘚嘚”地响,往往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香水洒得像打翻了香水瓶,未见其面,却先把人给熏倒了。嘁!她是一向讨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的,她觉得那根本不是“香”,而是像狐臭一样令她作呕。李小丽也只是背后作践作践公司里这一高管美妇,这是她的阴暗面了。当面,还不是姐长姐短地叫得亲热、甜腻?巴结还来不及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花拳绣腿,长袖善舞,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李小丽是小菜一碟。
李小丽在公司的地位逐渐稳定了下来。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李小丽在公司里取得的这不菲的成绩,这一切殊荣,也算是凭了她自己的本事。李小丽的腰杆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身心也膨胀了,气球一样;不!更像一挂鼓满了风的帆,日出江花红胜火,乘风破浪,向着那冉冉升起的太阳驶去,驶向更加辉煌的前程。膨胀的身心自然而然滋生出一些枝枝杈杈的小心思,夜空里的繁星一样,忽明忽灭,闪烁不定,神秘又瑰丽。李小丽万分的痛苦!她内心那个无法为外人道的隐痛与日俱增,令她窒息。她实实地厌恶着她的那个家,讨厌着她的老公——许高峰。她就纳闷了、想不通了:自己咋会嫁了这么一个人?走入这样的人家儿?她自然是完全忘记了当初那个彷徨无助的自己!她怨天尤人,怨自己的命运不济,怨天怨地,怨爹怨娘。自己就是一只白天鹅、一朵鲜花、一棵水灵灵的好白菜;他,许高峰,算什么?三寸灯台!让人拿不出手、登不上台面的家伙!癞蛤蟆、牛粪、猪猡!现在,居然在集市上支了个混沌摊子,卖起混沌来了——用李小丽的话讲,那就是一个破老鸹窝,丢人现眼。是这么回事,在李小丽的事业像旭日东升、步步攀高的同时,他们老许家却像大江东去、一路走低。化肥厂说倒闭就倒闭了,许高峰失了业,老许也没得门房可做了。
眼看周围街坊邻居一座座小洋楼拔地而起,金碧辉煌,龙盘虎踞,耀武扬威;而自己家呢,依然是那个历经了不知多少辈子的破碴陋院,就像一个叫花子跻身于一群富人中,栖栖惶惶、局促不安、寒寒缩缩、畏首畏尾。真让人寒碜!就凭许高峰那老鸹窝混沌摊子,要起新楼,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吧!他的那个老爹,可倒好!化肥厂倒闭就倒闭呗,一个破厂子,风雨飘摇,苟延残喘的,谁稀罕?那么多人呢,人家不都安安然然地另谋出路了吗?偏偏他,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丢了魂儿一般。以前,不是也没听他说有哪儿不舒服吗?这怎么就病倒了呢?一天到晚,吭吭咳咳的,听了,让人心里直起毛。还有他那个娘,历来都是个病秧子,少气无力,整日哭哭唧唧的;这下更好了,那枯皱凄楚的一张老脸,分明就是黄莲苦水里浸泡的黄菜叶子,直让人厌烦。想起儿子,她的心里萤火一闪,一时间,也温温软软、潮潮润润的,多好的一个儿子呀!个头儿比周围那几个同龄孩子都高,还那么俊朗,学习又那么好,又乖巧懂事。哪像他们许家的骨血?分明是自家老李家的骨肉,他们老李家的男人都大高个儿——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叔父、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堂兄堂弟,一个个都仪表堂堂的。要不是她,他们老许家怎能有这样的根苗?娶了她,他们老许家赚大发了。她对得起他们了。李小丽恨恨地想。
下班了,李小丽坐在高背转椅里懒得回家。那个家她是半步都不想踏进去了,她坐在那儿,胡思乱想,脑海中云天雾地,心中无限烦闷。跟许高峰言语不合,一句两句不对付,戗戗戗的就戗了起来,火星四溅,很快就燃成熊熊大火。那小子,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可不是吃素的,断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李小丽想。发起威来下山猛虎一般,要一口把人吞掉似的,目眦尽裂,眼白充血,红溜溜的……说实话,李小丽还真是有点儿胆寒。要不还去麻将场儿、摸两把?有的女人,生气了,会胡吃海塞;有的女人,会逛街、花钱、买零食、买衣服;而李小丽呢,心焦烦闷了,就是打麻将。小小麻将在她面前呈现出了一个怎样鬼魅、神奇、让她欲死欲仙、欲罢不能、魔幻般的世界呀!拿她的话说,一坐上麻将桌,管他东西和南北、天白还是夜黑,眼中只有麻将这个天地里的风起云涌、风云突变、输与赢、生与死、刀光剑影;你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俗世里的是是非非、高低贵贱、种种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其实,李小丽在家政服务公司上班没几个月,她就旧病复发了。她不是在公爹的教诲下曾经金盆洗手、痛改前非了吗?但是,麻将已经潜入了她的心底,牢牢捕获了她的心,时机一旦成熟,它就会强韧地抬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像播入泥土的种子,一遇春雨,就要生长一样,势不可挡。自己能挣钱了,想咋花就咋花!哪像以前?不要说打个小麻将了,就是花一分钱,也得伸手向许高峰要。别人下巴颏低下求哈水,那况味!不过,李小丽干得很悄密,非常的小心谨慎,公司自上而下都被瞒得风雨不透。她知道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而爱好这一口,在人们看来,总是不良嗜好,不务正业;她可不想让公司里的人戳自己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她要在公司里树立自己的完美形象。家里也被她瞒得滴水不漏。回来晚了,便是在公司里加班。老实厚道的一家人,没有谁怀疑。她的瘾是越来越大了,隔几天,非要摸摸那东西南北风、砌砌城墙不可,不然的话,就会浑身不自在,大烟瘾犯了一样,每个汗毛孔都是给她作对似的。胡同口那个场儿已不能满足她的胃口了,在她看来,那就是一个小水坑、小池塘;她找到了一片更大的水域,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惊险、刺激、也令人更加快乐。一张张老人头,“哗哗哗”的,流水一样。最近,自己由于心里烦,不知不觉出入那地方就频繁了,大意了。
公爹似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听话听音,听他那话,分明话里藏话,明里暗里,含沙射影,甚至,夹枪带棒。昨晚更是离奇,在他大孙子熟睡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召开什么家庭会议。这些天,他一直在闹胃病,饭不怎么吃得下,蔫蔫的。可昨晚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蛮好,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力度,说出的话,一句一句,恳恳切切,砖头一样。李小丽当时就疑心,屋子里的泥土地面肯定被砸得到处都是坑洼。说什么,他们族上曾出过一个败家子,本来是万贯家财,却全被他败光了。就是因为他陷入到了那要命的玩意儿的泥潭中——公爹是连“麻将”那两个字眼都不愿说的。他气死了自己的爹娘,妻离子散,深遭众人的白眼与唾弃。最后被迫无奈,乞讨为生,客死他乡。有人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上,去另外一个村子办事,在半路上发现了他干硬的尸首。按照族里大家伙的意见,不允许他进老坟,另外给他找了一个地儿,草草埋掉了。大家是怕他给族里子子孙孙带来晦气。“这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呀!”公爹说,“甭怪族里人的冷酷无情。路,都是自己走的。他这也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公爹喘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又说:“自此后,族规、家法明文规定:子子孙孙不许染指麻将。”“那是害人的玩意啊!”公爹说这话时,语重心长,同事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小丽那么一眼。李小丽不由地心里一颤。她本来就听得心头一阵阵发虚,时而冷,时而热,背如芒刺……
此时,李小丽坐在高背椅里,由于内心的烦闷,由于心里的不平衡,由于恨命运的不公,她的心是一点点地硬了起来。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我就打了,怎么着吧!一个日薄西山的人……不知怎么她的心里又那么一激灵。最近,不知什么原因,手气很不好,接二连三地输,那天晚上,还借了五千元,没几个回合,就化为泡影,输得干干净净。她一直都想着找机会再干……她是深切明白了赌博人的心理,越输越赌,本是盘算着把输的赢会来,结果却越陷越深,直至债台高筑、回天无术。天黑严实了,公司里静悄悄的,除了值班室亮着昏黄的灯光,到处漆黑一片。这是个无月也无星星的夜晚。李小丽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入黑夜里,心下空乏,又茫然……
七
这些年社会一直在长足发展,日新月异。化肥厂的设备陈旧,技术落后,资金短缺,所产化肥严重滞销,直至完全断了销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就必然会被时代冷酷地抛弃。最终,化肥厂彻底关门大吉。
对此,老许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像剜了他心头肉一样,他直觉内心空荡荡的,两脚好像也无法踩到实地。“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那么大的一个厂子,这就不存在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他不住地嘟嘟囔囔,自说自念,吃饭时说、睡觉时说、醒来还说……他总想起厂子鼎盛时期的红火劲。满载化肥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厂大门去。金灿灿的太阳悬在西天,撒下万泓的金辉,厂办公大楼、厂房车间、厂大院、装车的工人们都沐浴在这柔和的辉光里,被镀上一层橘红色。大家一边精神百倍、手脚麻利地干着手头的活儿,一边说着、笑着、叫着、嚷着,人欢马叫,一派欢腾。这其中就有他老许,一袋袋的化肥扛在肩上,脚下生风。那时自己多年轻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老许算是第一批被招进厂的员工,见证了厂子的起起落落、兴兴衰衰,和厂子一道经历了风风雨雨,同时也得到了厂子莫大的庇护。他觉得自己跟厂子是息息相通、血脉相连的;厂子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靠山。就是因为在厂里有了一份稳定工作,他才娶到了高峰他娘。以后,又置下了这一处房产。那一年,高峰他娘生病,动手术,可他囊中羞涩,钱不够。还不是厂子预先支付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帮他度过了难关?更让他感动的是,年底,评优评先,他竟当选了当年的模范工人,获得了一个额外的奖金红包,相当于他一个半月的工资。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这是厂子、是大家对他的体恤与眷顾。他们清楚他孩子们多,一张张嘴嗷嗷待哺,而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四个孩子!当时高峰多大?才两岁;大女儿也才十一岁,啥事不顶。凡此种种,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每当想起,心里都热乎乎的。他记得,有一次装车,他不小心,手腕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窟里,这一家子人怎么办呢?喝西北风吗?心头愁云密布。谁想,他三个月没法上班,厂子却悉数给他照发了工资。这些天,诸如此类的事总盘桓在老许的脑海里,他越想,心就越痛,不由得就喃喃有声:“咋回事呢?厂子说没就没了……咋回事呢?”老许就是想不明白,也更想不通。他真是有点儿失魂落魄了,就像一个没娘的孩子。老许对县化肥厂那深厚的情感,实在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他儿媳李小丽就很难理解。背地里,她撇着嘴、一脸的鄙夷,对许高峰说:“瞧你爸那样儿!搞得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咋?厂子倒了,还不活了?”
化肥厂倒了,许高峰也没了工作,一时间他成了自由之人,但是他并无半点儿轻松自在感,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悬在了空中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慌慌的。这期间,他看够了李小丽的白眼,也听够了李小丽的冷嘲热讽。也是,人家早已是小鸡变凤凰了,是个什么部门的小负责人,还有可能继续被提升,前景一片大好。而自己呢?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最无用的人。他知道,李小丽早就看不上他了,也看不入眼他的这个家。“瞧你那怂样!跟你爹一号号,死没成色!你爹还不是窝窝囊囊了一辈子?” 李小丽一脸的愤慨与鄙薄。李小丽又恨恨地说:“就这,也叫一处房产?院子还没你许高峰的屁股大!这房子也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一所危房,早就该进历史垃圾堆了!”“唉,我李小丽当初咋会看上你!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算是瞎了眼!”这话太伤人自尊了,有几次许高峰都差点儿跳起来、扇李小丽两个耳光。但他都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那也是自己儿子的妈呀。再说,他们家就不曾有“打老婆”之说,日日在老许的耳濡目染下,他也从心底里看不起打老婆的男人。可是,李小丽却认为许高峰软弱好欺,许高峰一家都软弱好欺,她变本加厉,越发的目中无人。回到家里来,鸡猫狗不是,什么什么都碍了她的眼,刺了她的心。摔摔打打,骂骂咧咧。话咋伤人就咋来,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随手拈来,脱口而出。看到鸡在吃食,她会说:“吃,吃,吃,就知道个吃!”看到狗在那儿静静地卧着,她又说:“养你干啥?尽吃白食!”这算什么话!许高峰自认也是堂堂一男儿,怎能甘受其辱?且如此的肆无忌惮、明目张胆。最毒妇人心!他愤慨地想。许高峰决定找工作,决心找一份又体面、薪水又不错的工作,从而打压一下李小丽越来越嚣张的气焰,树立自己男子汉的形象与尊严。
可是,事与愿违,跑了两个月,腿几乎跑断了,也没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体面的,工资都太低;工资过得去的,须得下死力。靠下死力挣钱,挣得再多,李小丽也是看不上眼的,仍然认为你是个窝囊废。痛定思痛,他决定创业。谈何容易!干什么呢?两眼一抹黑,自己手中又没什么资金。只能从最低、最小做起,卖小吃!他的脑海中萤火一闪。他想起了他曾经读过的一则创业故事,讲的是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宗庆后的故事。他四十二岁才开始创业,靠三轮车代销汽水及冰棍开始,最终打造了驰名全国的“娃哈哈”品牌。自己的儿子就喝了不少娃哈哈,特爱喝那玩意儿。自己才三十几岁,年富力强,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好时候。事情不去尝试怎会知道自己行不行呢?许高峰思潮起伏,不断地推翻自己,又说服自己。他忽然想起,上中学时自己曾买过一本叫什么《创业励志大全》的书,名字记不全了,反正就是这意思。那时,上课,别的同学听课,他听不懂,无聊,就看闲书、杂书,《故事会》《民间故事》,神话、传奇、列传,无论什么书都看,他觉着都比课本有趣得多了。自己也爱买这些杂七杂八的书。还真是博览群书。他起身向父母房间走去。自他上幼儿园起,他用过的课本、教辅、写过的作业本、试卷、课外读物,等等,点点滴滴都被他父亲很用心地一一收集在他们家那口陈旧、笨拙的大木箱里,那箱子就放在父母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当初,他认为那就是一堆废纸。有几次,收破烂的来了,他都想把它们当破烂给处理掉,但均遭到父亲的断然拒绝,父亲瞪他一眼,说:“不卖!留着!”他很不屑地说:“您想它们能变成金元宝,还是怎么着?只会占地方!”父亲厉声说:“你懂什么!”打开箱盖,让许高峰惊讶的是,那些东西被父亲码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并且按年级码放,有条不紊,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许高峰的内心万分感动,同时又有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父亲曾经多么渴望自己读书能读出点儿什么名堂来啊!而自己是怎样的令父亲失望啊!他很容易找到了那本书,是一本《中外名人创业故事大全》。这会儿,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的脸庞是多么的消瘦和苍老啊!母亲正在厨房忙碌晚饭,又一天就要过去了。
许高峰如获至宝,立即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说实话,他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认认真真、这样津津有味地读过书。他知道了——
“金利来”品牌,是由金利来集团主席曾宪梓博士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立的。他凭借勤俭诚信的处事作风,使金利来由最初单一生产领带的家庭式手工作坊,发展至今天的国际性企业,香港上市公司,“金利来”产品成为中国成功男人的标配。同时,金利来的广告“男人的世界”享誉神州大地,品牌影响力经久不衰。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自磨砺出。众所周知的商业巨子李嘉诚,全球华人首富,全世界华人最成功的企业家。少年时,父亲就辞世了,十四岁的他就投身商界,开始学徒、工人、推销员的生活。二十二岁正式创业。半个世纪的奋斗始终以“超越”为主题:从超越平凡起跑,为超越对手努力;达到巅峰,超越巅峰;实现自我,超越自我。于是世人称之为“超人”。李嘉诚这个神奇的名字,今天已是“成功”与“奇迹”的代名词。
……
这些故事都大大激发了许高峰,点燃了他的激情,也坚定了他的信心,当然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跟这些名流、精英们相比的,但他内心抑制不住地汹涌澎湃,一时间豪情万丈。这期间,他听到李小丽回来了。“今天她倒回来得早。”他想,摸不准自己是高兴呢、还是丧气。他听到李小丽一回来,就这这那那地嘚吧起来,依然是那种厌烦、嫌恶的声气,他不看也能想象出她那高人一等的傲然姿态。搁以往,他的火气早已蹿起来了,最近干的仗的还少吗?然而,这会儿,他懒得搭理她,随便她聒噪去,他充耳不闻。他的心里有了大主意。
八
第二天一大早,许高峰就去距家最近的一个集市考察了。集市的繁荣景象让他着实吃了一惊。虽说离家这么近,可多少年了,他不曾踏入过集市。都是母亲赶集买菜。省吃俭用的母亲总是在集市将罢未罢时,㧟着那只已经破旧了的菜篮子走出家门。李小丽对此也是很看不惯的,曾经撇了嘴对他说:“省,省,省,你们家就知道个省!也不看看那些富裕人家,有哪家的财富是省出来的?人家都是想方设法干出来的!” 母亲一直使用菜篮子,他建议母亲说,卖主都备有方便的塑料购物袋子,她大可不必麻烦㧟菜篮子。母亲说:“还是篮子方便,用顺手了。”稍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电视上不是常说白色污染严重吗?自己能不使那玩意儿就不使吧,也减少一点儿白色污染:”“妈,真有你的!”许高峰摇头,觉得母亲幼稚得可爱。个人力量有着怎样的微弱呀,常常都是被人忽略不计的啊。但是,这一点儿,他跟母亲讲不明白。李小丽又撇起了凉腔:“你妈还认为自己有多大的威力呢,能影响中国的白色污染,嘁!”许高峰权当没听见,反正,对他们家,她李小丽早已是啥啥都看不惯了。集市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小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说笑声、熟人间的问候声,人声鼎沸。各种时令新鲜蔬菜、瓜果,都水灵灵、湿漉漉的,养眼养心;猪肉、羊肉、牛肉、鸡鸭鱼,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许高峰热血沸腾,他深深感受到了那浓郁的有滋有味的生活气息,那生命的力量,那活着的欢喜。多天来,失业像巨大而沉重的磐石压在他的心头,再加上李小丽给他造成的无形的压力,他的心情一直压抑而晦暗,此时,他有拨开乌云见阳光的感觉,豁然开朗。他发现,小吃摊子还真不少,包子、油馍、胡辣汤、豆腐脑,火烧夹菜,烙馍、小菜、稀饭,应有尽有,有的还不止一家、两家,竞争也相当激烈。但他注意到,没有买混沌的!他心中一亮:对,就它了!混沌!
回来给父亲商量,父亲一直恍恍惚惚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给母亲讲呢,在家里母亲向来是不拿事的,没有主见,拿不了主意,也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母亲支支吾吾了半天,道:“你看着只要行,就试试看吧。”态度鲜明的是李小丽,当然是坚决反对了,她恶声恶气道:“也不看看,在集市上卖小吃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谁登得了大雅之堂!”许高峰回敬了她一句:“你就高贵了?”结果一剑封喉。李小丽想到了自己的出身。
最终,集市上平添了许高峰的混沌摊子。许高峰忙碌起来,死水一潭的生活泛起了活泼泼的涟漪,许高峰的生命也绽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兴冲冲的,来去一溜风,亲自购买食材,蔬菜、猪肉都挑最新鲜的。回到家来,择菜、洗菜、切碎、剁肉、调馅,他都亲力亲为。那肉,他不惜力气、不厌其烦,剁呀剁的,直到剁成肉泥、肉浆、肉糊,俩手指那么一捻,不见踪迹,只落得手指油汪汪的。机器打的肉馅,包混沌是用不得的,太粗,肉丁儿过大。这之前,他是做足了功课的。他跑遍了县城的几个大集市,寻找混沌摊子,品尝混沌,暗中观察学习。他发现混沌的馅是非常细腻的,断不同于包子馅、饺子馅。接下来,许高峰很用心地调馅,盐、酱油、生抽、各种香料、香油,最后用鸡精提鲜,他要调制出最具特色、最好吃的馅。混沌皮当然由母亲来制作。在面食方面母亲可是行家里手,母亲擀的面条、母亲制作的饺子皮,都相当的劲道、弹牙,可真好吃!母亲和面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她不把水一次添够,母亲说:“那样不行。面团得至少砸三遍水,才好。” 母亲先把面粉用少量的水搅和在一起,成面絮,再揉成粗糙的面块;然后,加少量水,再用力揉;再加水,再揉……直到面团细腻、柔韧、光滑。许高峰看着都吃力,和面还真是力气活儿哎!母亲从面盆里取出面团,分小块儿,再在面板上揉、搓、摔打。由这样的面团制作的混沌皮不劲道才怪呢!许高峰想。这第一次包的混沌,权当试验品,由全家人品尝。爸一直食欲不振,可那天混沌竟吃了多半碗,连声说:“嗯,不错,好吃。”妈也说不错。儿子以往吃饭,总让人端着饭碗撵,跟喂药一样,可那天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吃混沌,吃了一碗还要;他如果觉得不错,那还真是不错!只有李小丽一如既往地挂着一张脸,不言语,不过,她也吃了两碗。许高峰信心倍增。他要包出全城最美味的混沌,打造知名的混沌品牌——“许记混沌”,使大家一想起吃混沌,就会想到他的“许记混沌”。他仿佛看到了光辉灿烂的前景:顾客盈门,而他忙得不亦乐乎,票子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腰包,他拆除了破败的老屋,建起了小洋楼,像邻居家那样,高高的门楼,朱红色的大门,院墙上嵌着金灿灿的琉璃瓦,初生的太阳,阳光照在其上,熠熠生辉。最重要的是,他俘获了李小丽的心,她仰视他、崇拜他、爱他……爸妈安康,儿子聪慧、活泼、健康。一家人和和美美。
理想很丰满,现实挺骨杆。第一个集市,完全是倒贴,适逢工商部门来检查,卖出去的寥寥几碗,交税款还不够。第二、三、四个集市,生意依然冷冷清清。混沌卖不出去,就自家吃。那几天,家里尽吃混沌了,上一顿混沌,下一顿混沌。李小丽又说起了风凉话、怪话。这样的局面,许高峰事先想到了,也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说实话,许高峰内心也着实着急。不过,他强韧地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他知道,好事多磨。他知道,任何一个驰名品牌的树立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都是通过打造者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熬出来的,他们坚忍不拔、脚踏实地、默默无闻、坚持、坚持、再坚持……许高峰在坚持。每天下午他跟母亲一起制作馅、制作皮、包混沌。第二天一大早,他依然满怀希望、意气风发地推着混沌小吃摊去到集市上卖混沌。让他高兴的是,慢慢地有回头客了。特别是那个集,真让他激动万分。有个中年男子一连喝了三碗混沌,还意犹未尽,说特好吃;临走,又买了一碗,说是拎回去,给他八十多岁的老母尝尝。许高峰看到了希望。其实,他心里希望就不曾泯灭过。算一算,混沌摊子渐渐地在盈利了,虽然很有限,但是,毕竟有一股水在叮叮当当地向家里流着,细水长流嘛。许高峰决心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待生意基本稳定后,他忽然想起了父亲。这段日子一直忙混沌摊子的事,对老父亲真是忽视了。父亲是越发消瘦了,身子骨每况愈下,吃不下饭,甚至还呕吐,好不容易喝的一点儿汤,往往悉数吐出。抽个空儿,得把父亲送医院检查检查。
九
父亲,胃癌晚期!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了,癌细胞早已扩散。这消息真是晴天霹雳!许高峰被激得一愣一愣,晕乎乎的,他直觉自己那四平八稳的天空訇然地坍塌了一个角,“啥?啥?一定弄错了!弄错了!”他内心在狂喊。他不相信!癌症跟他家、跟他父亲怎能扯上关系呢?十万八千里远嘛。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许高峰捶胸顿足,遗憾自己疏忽大意了,忽视了父亲。如果父亲的病早点儿被发现,早点儿动手术,父亲活下来兴许没问题,不,是一定没问题!这么些日子以来,父亲都食欲不佳,自己总误认为,父亲是由于厂子的事而心情不好、精神不爽。自己咋就没往别的方面想想呢?咋就想不到是父亲的身体也出了状况?自己真是被猪油蒙蔽了心。他不由得握紧双拳痛苦地朝自己的脑袋擂去。李小丽也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公爹前前后后是怎样竭尽全力地为自己找工作的,无论烈日炎炎,还是刮风下雨,一趟一趟地跑。那天深夜,下着大暴雨,公爹一身泥水地回到了家。原来,天黑路滑,公爹在路上摔了两跤。可公爹高兴啊!他一脸的光彩,高兴地嚷嚷:“妥了!妥了!委托人答应向公司经理引荐了。有门儿!”从李小丽的内心深处来说,公爹的正直、勤劳、刚强、为人处世还是让她敬佩的。李小丽是真心想拿出自己所挣的钱来回馈公爹的。在医院里毕竟好些,虽说医生治不了病,救不了命,但肯定能减轻病人的痛苦。但是,她的钱都砸到了赌博场里,经常是入不敷出,目前还欠了一大笔债,债主们早早晚晚地催逼,她焦头烂额。
老许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很快知道了自己得了什么病,毅然决然地放弃治疗,回家。即使儿子有钱,这病也没法治;何况儿子没钱呢!住在这里最终不是照样人财两空?他去意已决,谁劝都无济于事。他对儿子说得恳挚:如果他真有孝心、有良心,就让他回家,他愿意在家安安静静地走完人生这最后一段路,如果在医院这纷乱嘈杂的环境里死去,他将会抱憾九泉的。“在家里啥都是好的,人会轻松、自在、舒心、安逸。我想回家。”老父亲说到最后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有谁不动容呢?有谁还不愿满足一个将死病人的心愿呢?
回到家里不到一个月,老许就撒手人寰了。许高峰不会忘记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要许高峰孝敬母亲,母亲年岁大了,什么事都要顺着她点儿;再者,老人家舍不了的就是他的小孙孙,要许高峰供应他读书、好好地培养他成材。最后父亲非常沉重、又非常忧心忡忡地说:“管管你媳妇,她可是在玩那玩意儿,在玩火呀!”李小丽隔帘闻听此言,心头一惊,“什么也瞒不过老头儿的眼啊!他可真是心明如镜!”继而,心一横,又思忖:“那又如何!许高峰算老几?要他管我,也得有那能耐啊,嘁!”
公爹在的时候,李小丽还是有点儿收敛的。公爹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在李小丽看来,公爹仿佛是一身的凛然正气。因此,李小丽麻将就打得很不过瘾,缩手缩脚,藏藏掖掖。而今,公爹不在了,她完全放开了手脚,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大鸣大放、明目张胆。李小丽岂是许高峰能管得住的?许高峰吼她,她比许高峰更来劲,一场激烈的争吵瞬间爆发,于是,家里常常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一片混乱。孩子被吓得又哭又叫;婆婆干着急毫无办法,只落得眼泪婆娑、唉声叹气。李小丽一有机会,就坐进了麻将场儿,甚至打通宵,甚至一连几天家里都不见她的踪影,甚至连她那心肝宝贝儿子,她都不怎么过问了。这女人疯了!许高峰想。他就纳闷了:那麻将怎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许高峰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小丽差不多已是债台高筑了,她正在做垂死前的挣扎,她要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把输的赢回来。眼看着,赢了、赢了,不知怎么,就又哐里哐当输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把李小丽推向更深的深渊。真应了那句话:越输越赌,越赌越输。已经没人愿意借给她钱了,债主们又在明里暗里的催逼,其中一个最大的债权人曾气势汹汹地到单位来找她兴师问罪,幸亏她急中生智,及时稳住了那人,化险为夷,在单位里没有对她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但是,她深深地感到了危机、后怕,心弦震颤了好久,下意识地手捂胸口,嘴里吐出两个字:“好险!”
不过,李小丽已无法专心工作了,由于彻夜打麻将,至使她白天精神萎靡,还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魂不守舍。因此,工作上已出了几次严重差错。她已感觉到,公司领导对她已经不是很满意了,她隐隐约约地也听到了员工们对她的微词。李小丽真是遭遇了人生的绝境了,四面楚歌!她不知该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惶惶不可终日……
十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她受到了“高中同班同学聚会”的邀请。以往的历次同学聚会,她就从没参加过,何况现在她正心焦磨烂呢!于是,那邀请便一股风一样从她耳畔刮过去了。
不过,没多久她就改变了主意。
同学聚会之风究竟什么时候刮起的,还真说不好,反正,这些年来一直盛行,温度居高不下。有大学同学聚会、高中同学聚会,甚至有初中、小学的同学聚会。所谓同学聚会,不过就是,大家对份子找家酒店欢聚一堂大吃特吃一顿。
对于同学聚会,李小丽向来是很不屑的。什么同学聚会!还不是那些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人的玩意儿?组织者、参加者,有几个是奔着学生时代那纯真的友谊而去的?还不是各怀鬼胎?心里揣着小小九、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有人混得好了,就嘚瑟,就要昭告天下,就要在同学朋友中间显摆显摆,展示自己的成功与辉煌,以收获艳羡,从而满足自己的那颗虚荣心,一时间,身心膨胀,仿佛自己真成了一方神圣,呼风唤雨、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那感觉真爽!还有的,不就是为了见老情人?怎么办呢?同学聚会是一个多么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理由啊!当年那个曾让自己神魂颠倒、欲生欲死、梦寐以求的人,如今过得怎么样呢?有时还真是好奇。多少次那人的影子出现在了自己的梦里。不妨重温一下旧梦?让这庸常、有时还真是觉得单调乏味的人生也泛起几朵妖冶、美丽、浪漫的浪花,聊以慰藉自己那颗有时还真是落寞、枯寂的心。无聊至极时,李小丽曾经读过王海鸰的《中国式离婚》,其中一个叫高飞的人物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热情地张罗了一场同学聚会,原来纯粹是为了自己事业的发展。他想接近、讨好他的一个女同学,因为她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公,而那老公手里有一个重要项目,那项目对他至关重要。
有意思吗,同学聚会?没劲!短暂的热闹之后,还不是做鸟兽散、各走各的路?走阳关道的,依然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地走阳关道;过独木桥的,照旧得恓恓惶惶过独木桥。只不过,本来宁静的一颗心,却被彻底搅乱了。人家怎么就混得那么好呢?自己怎么就这样惨呢?痛苦从比较中诞生。首先全盘否定自己,内心充满了锥心刺骨的失败感。可是世上难买后悔药,人生之路无法逆转,于是满怀的沮丧、郁闷、失落、晦暗、无边的凄风苦雨。一颗心就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沉浮,好几天缓不过劲儿来。何苦呢?因此,李小丽对同学聚会深恶痛绝。
但是,那天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女同学,获悉了刘岚的情况。原来,刘岚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她们这个县级市小城工作,在市人民医院做了一名眼科大夫。李小丽很是吃惊,心里的话:“不会吧?”她原想,人家考得那么好,应该在外边的繁华大都市混世事,咋可能再回到这小地方?那女同学像是她肚里的蛔虫,把她的心思摸了个透,说:“咱这小地方怎么了?再说,小地方有地方的实惠,人家更是人中凤!”接着掩饰不住羡慕地说开去,刘岚已是眼科的副主任医师,摘除白内障手术做的了得!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找她动手术的人须得提前一星期挂号排队。而刘岚的爱人更是一方人物,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在市委上班,是市委书记的贴身秘书,也是市委书记跟前的红人。两人是要事业有事业、要地位有地位,要票子有票子——听到“票子”二字,李小丽心中不由一震,眼睛那么一亮,她急忙掩饰,唯恐对方看到了自己的心思。心中有鬼,未免会多虑,其实,那女同学正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眼中并无一近物,她口齿伶俐、口吐莲花:人家才子佳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再加上他们爱情的结晶——那个宝贝疙瘩儿子,真是让人垂涎三尺的完美的三口之家,那小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呢!那女同学说起这些的时候,口中不住地“啧啧”有声,艳羡得好像哈喇子就要流出来了一样,李小丽心中很是鄙夷、不爽,心里的话:有点儿出息吧,你!再好也是人家的,有你什么份!但是,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想想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人家在天堂,而自己就是在十八层地狱!人家的命怎么那么好?一出生就在城里,而自己呢?这走着走着吧,更是云泥之差。她还了解到,刘岚的儿子八岁,在市最好的那所小学读二年级。她很清楚那所学校,那可是官宦人家及有钱人家的子弟云集的学府啊。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是八岁,当初她也想让儿子进这所学校读书来着,可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己家处在社会最底层,平头百姓,既没钱,又没势……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她猛然地摇头,像要摆脱掉什么似的。她绝不容许那种酸酸楚楚的感觉泛滥开来,她认为那是没出息的表现,她要让自己的一颗心坚硬又强大,再带那么一点儿冷漠与傲然。她断不能让她的这个同学看出她的脆弱、颓唐与窘迫。
不管怎么说,李小丽心理老不平衡了,似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着她的心……
听那同学又说:“这次同学聚会,刘岚已答应参加了,结果,报名参加的同学就格外多,嘁!”她嘴角那么一撇、眼一乜斜,说:“还不是冲了人家刘岚而来的?日后,有个病呀灾呀的,到医院方便看病啊!有人引见跟没人引见还就是不一样!现在的医生有几个医德高尚、正直无私的?多短呀!生脸,那你就花钱呗,啥药贵,给你开啥药;该做的检查你得做,不该做的你也得做,什么彩超、CT、磁共振……这些都跟他们的工资挂钩啊!都有提成的啊!前天,我去人民医院看病,可倒好……”那同学像又打开了一个话匣子一样,说个不休,李小丽只看到她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可她早已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灵光一现,一个阴谋,鬼火儿一样就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闪亮、摇曳。同学聚会何不是一个把一盘死棋走活的契机?她心中暗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绝处逢生!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决计重新结识刘岚,要跟刘岚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友谊。隔了这么多年,怎么联络呢?同学聚会呀!多好的理由啊!多么的自然而然!多么的合情合理,顺理成章!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阴险又狡黠。
这个同学聚会她是说什么都要参加的。
心意已决,李小丽无意逗留,不客气地剪断对方的话,匆匆作别。那同学一愣,怎么了这是?自己那句话得罪了她?自忖,没有啊。忽热忽冷,一个怪人!这样想着,心下也就释然了,甩着屁股走自己的路去了……
十一
其实,李小丽跟刘岚是在同一年一前一后脚跟脚回到故乡小城的。不过,对此两人根本不知晓,本是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两股道上的车,彼此谁也没有想到谁。
李小丽是被拍无奈落荒逃回来的,李小丽回来时,两手空空,而满身满心则伤痕累累。
人家刘岚呢?在高等学府那瑰丽的知识殿堂里,如饥似渴地用知识的琼浆浇灌了自己、丰盈了自己,五年,她的收获真是颇丰!在大学里她依然出类拔萃。由于成绩优秀,毕业时,省城一家知名医院点名录用她,却被她婉拒了;地级市一家大医院又要聘用她,她也婉言谢绝了。她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有主见、又意志坚定的姑娘。她决意回到故乡小城工作不是一时兴起、头脑一热的决定,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一,她信奉“把自己亮在暗处”的人生原则,大城市的大医院都已经人才济济了,她就不再去凑那个热闹了;其二,她的父母年岁都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兄妹二人,哥哥已经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成家立业,她怎能置父母于不顾,也远走高飞呢?她是个孝顺姑娘。其三,她的男朋友四年本科毕业,已在家乡小城市委工作了一年。她读医科大学,五年,所以比男友晚毕业了一年。他们感情真挚,情深意切,彼此早已立下誓言:今生今世,“非你不娶”,“非你不嫁”。最后一条:大城市固然有大城市的华彩,但也不乏大城市的凶险与无奈;小城市也确有小城市的安逸与舒适。生活在大海大洋里的大鱼,虽有更广阔的天地,更深邃的海域,但也有狂风巨浪、有大白鲨,有更大的风险啊!一洼山泉,清澈见底,泉水映着阳光扑晃扑晃的亮,好一个静谧安详的世界!几尾鱼儿在水里随意的游动嬉戏,多么的悠闲自在!刘岚喜欢小城市,例如家乡这座县级市小城,不仅美丽如画——颍水曲曲弯弯、弯弯绕绕穿城迤逦而过,水量四季丰沛,碧绿如玉;傍晚夕阳西下,余辉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如梦似幻。而且家乡的人文气氛也极其的祥和、朴实、可亲,家乡在安宁中稳步发展。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对家乡的一切是如此的熟悉,每次从外边回来,她都倍感亲切。刘岚自嘲地笑了,她自觉,自己是个没有志气的人,就是小池塘里的鱼儿。刘岚是带着满腹经纶、带着才华与学识,满怀希望,信心百倍地回到故乡小城的,她要在家乡干一番事业,用自己的学识回报家乡父老。在她眼前仿佛呈现出了一条阳光普照的金色的光明坦途。
刘岚莫非还真是上帝的宠儿?上学时,鲜花与掌声一路走来;工作了,仍然是顺风顺水、顺顺利利、顺心如意。说实话,工作上她还确实没遇到过什么坎坷、挫折与羁绊。年纪轻轻就顺利通过了副主任医师的评定。一路走来冥冥中尽是扶持、提挈与关照。当然,这一切与她个人的努力与人格魅力也是分不开的。年轻,她对工作满腔热忱,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有爱心,有着高度的责任感。为人真诚,对人尊重,温婉,贤淑,谦虚,不事张扬。尽管她业务精湛、学识丰厚,但总是虚心地向老医生学习临床经验。世界上有那样一种人,见面自来熟,一开始,你可能觉得这人还真不错,怪热情的,但是,时间是块“试金石”,相处稍微一长,你会深切感到那人的华而不实,长袖善舞。而刘岚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你越跟她相处,你会越感触到她那颗真诚、善良、金子般的心。时光如流水,静静地流着,几年来她也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地完成了自己几件人生大事:譬如结婚,譬如生子。时光如梭,一晃儿子已八岁了。刘岚也由一个青春美少女,变为今天端庄、优雅、业务精湛、品行高洁的职业女性。她就那样婉约着、雅致着、款款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她的内心晴空万里,宁静、安详、也纯净,几乎不曾有一丝一缕的阴翳。她怎能想到有只黑手正在贪婪地向她伸来呢?
十二
李小丽在参加聚会前很做了一番精心准备,从外形到内心整饬自己,恨不能使自己脱胎换骨。她本是烫发头,一串串钢丝式的小发卷,爆炸了一头——自己也是个部门小负责人了,她的考虑是,要使自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也成熟。现在,那发卷都已被拉直了,自然地披在肩上,她要使自己看起来简朴、清纯。她精心地化了淡妆,精心地挑选衣裙。李小丽把自己装扮了起来,站在穿衣镜前再三地审视自己,她满意地笑了,因为在镜子里她看到了一个端庄、大方、秀雅、知性、还有那么一点儿清纯的女子。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效果!再者,她告诫自己,一言一行都要拿捏好分寸,有那么一点儿矜持,断不能咋咋呼呼、蛰蛰蝎蝎,要显得稳重、真诚、有涵养、也热情,但绝对的知书达理。李小丽发现,无论什么隆重场合,最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出场。她觉得,参加这个同学聚会,不易去的过早,但也不能太晚。太晚了,会让人等得不耐烦,心头火起,嘴上不说,内心里会厌恨着晚到的人。
正像李小丽希望的那样,她到时,大部分同学都已到了,宾馆的大厅里好不热闹!有站立的、有散坐在周边的沙发里的,都一样的满脸光彩,三五成群、三三两两,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看来大家的状态都还不错啊!生活也过得挺滋润吧——美满、幸福、甜蜜?李小丽有点儿嘲讽地想。让她心头一亮的是,在人丛中她看到了刘岚。来的路上,她还直担心:万一刘岚临时有事不来了呢?此时,她的心里话:自己要好好表现啊!当然,主要表现给刘岚看。有眼尖的同学看到了李小丽,大声嚷嚷:“哎呀,哎呀,稀客呀,稀客!总请不到你,这次怎么能体恤下情,大驾光临呢?” 李小丽笑了,很温煦,也很优雅,朗朗脆脆地说道:“哪儿的话?穷忙呗。那几次真是有事、走不开。心里可是一直想着大家伙儿嘞!” 李小丽一一跟同学们打招呼、寒暄、握手,有调皮的男同学要跟她拥抱,她也不拒绝,嗔一句:“就你淘气!”很有大姐姐的风范,也就拥抱了,又大方又得体。李小丽满脸笑意,如沐春,眼神温柔,似春水泛起柔软的涟漪。这一切都看在刘岚的眼里,她既惊讶又新奇:李小丽变化可真大啊!简直跟以前判若两人!这哪是上学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天马行空,横冲直撞,摘星星、攫月亮的主儿?眼前的李小丽看起来也贤良德淑。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社会磨砺,李小丽确实变了。莫非社会真是一个大熔炉,能里里外外重新锻造一个人?正当她浮想联翩时,李小丽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热情、大方地伸出了手,同时,莺歌燕语般地说道:“你好,刘岚!好久不见。这一晃十多年了吧?”刘岚一惊,但立即镇定了下来,笑了,郑重地握了李小丽的手,说:“你好!好久不见。”李小丽又笑着说:“大美女医生,我正有一事相求……”说着,故意凝住话头,摆出欲说还休的样子,目光羽毛一样很柔和地撩着刘岚的脸庞。刘岚觉着了不舒服,说:“有什么事,尽管说。”李小丽显得有点儿难为情地说:“你看,这一见面,就给你找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是这样,家父的眼睛最近出了点儿状况,模糊、流泪,想让你这个著名眼科大夫给诊断一下。”其实,他父亲的眼睛一点儿问题没有,一切正常。为了接近刘岚,李小丽不惜以他父亲的健康为代价。刘岚真诚地说:“我就在医院,可随时到眼科来找我。”李小丽假装既高兴又感激,声音略带哽咽地说:“我替家父先谢谢你,刘岚!那我就先给你简单说一下我父亲眼睛的情况?”说着,挽起刘岚的胳膊就向边上的沙发走去。有同学就笑着起哄说:“嗬,李小丽!原来你是有任务的呀,怪不得来参加同学聚会呢!”李小丽的心莫名地那么跳了一下,怪这同学多嘴,遂就笑了,说:“瞧你说的啥话!啥任务不任务的,这不是碰上了吗?咱也就是利用一下这个难得的机会罢了。”又用指头点着那同学,半真半假、半戏谑半调侃地说:“还是那只小猴子!谁能有你鬼精灵啊?”说着“咯咯咯”地就笑了。那同学姓侯,小个子,机灵鬼一个,上学时,被送外号“小猴子”。在刘岚面前,李小丽充分发挥了她那两片子嘴唇的优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由她父亲的眼疾说开去……她不露痕迹地察言观色,总能找到话题,且总能找到使刘岚感兴趣的话题。刘岚多么单纯的一个人!又是多么纯净的一个人!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刘岚不仅没有“害人之心”,她是连“防人之心”都不曾有。开始,刘岚觉得李小丽太那个了,过分热情了,感到很不自在,有点儿招架不住。但这也只是一晃的事。一不留神,刘岚就一步步地被李小丽带着陷了进去。李小丽说的那些乡间野趣、那些秘闻轶事还是很有意思的。其实,大部分都是李小丽胡编乱造的;有一些有蓝本,但李小丽又添加了自己的“智慧”,添枝加叶,添油加醋,使那些逸闻更加的妙趣横生。李小丽太有这方面的能耐了!刘岚下意识地不住地说着“嗯?啊!哦——”,也时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的笑声。说到最后,李小丽揽了刘岚的肩膀,两人头抵了头,俨然是说知心话的那种姿态,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们就是一对儿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参加聚会的同学该来的都已到场;有个别临时不能来的,业已电话告知。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十二点,该入席了,宴会该开始了。李小丽牵了刘岚的手,挑拣了一张桌席,坐在了刘岚的右手边。她的意图,以便给刘岚布菜。席间,李小丽对刘岚可谓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不过,她很有一套的,总是做得自自然然,不留痕迹。她绝不让人、特别是不让刘岚觉得自己的下作,她要不动声色地把刘岚伺候得舒舒服服、心情愉悦,使刘岚对自己产生更进一步的好感,从而获得刘岚的信任。她已感到刘岚并不讨厌自己。当她看到刘岚对哪道菜多搛了几下,她就装作不经意地把那道菜很快转回到刘岚面前。有几次刘岚那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欢喜、更有感激。李小丽心中大悦。她总是及时地把刘岚杯子里的饮料添满,不过她不是单为刘岚一个人添饮料,那样也太露骨了。她给刘岚添,随带着给坐在她自己右边的那位女同学添,尽管人家的杯子还满;甚至那女同学右边的同学;也给刘岚左手位的同学添。大家无不高兴、感激,说:“谢谢!谢谢!”这样,基本上是大半个桌子了,足矣!再延下去没必要了,什么叫“鞭长莫及”?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她总会晃晃手中的饮料瓶,热情地朝对过喊一嗓子:“饮料,要吗?给你们添?”对方往往从地下拎起多半瓶饮料、举起,说:“这边有,我们自己来,谢谢!” 刘岚感到了李小丽对自己的照顾,挺过意不去,有几次向李小丽倾过身子,小声提醒说:“不要尽管我,你自己好好吃呀!” 李小丽连声说:“没事,没事。并没耽误我什么,一直都在吃着呢。”包子上来了。热腾腾、白嫩嫩的大包子,看着很是诱人。刘岚想吃,但是嫌大,怕自己吃不完。于是,拿起一个,掰开,递给李小丽半个,李小丽赶忙接了。其实,她根本不想吃包子,尤其这种素馅的大包子——韭菜、粉条、鸡蛋、豆腐,拌着足足的酱油,她讨厌韭菜的气味。放着这么一大桌子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不吃,吃什么包子?傻不拉几的!但是,表面上,她却津津有味地吃包子,一口一口的,并对刘岚说:“你还别说,这包子还真好吃!”刘岚是确实觉得包子好吃,于是接茬说:“那咱再吃一个?”李小丽的心一惊又一沉,她只想把手中剩的那点儿包子扔掉,把吃进口中的吐掉,心里的话:“我的娘哎,还要吃这破包子啊!”就听刘岚又说:“算了,吃不下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呼啦一下轻松舒展了。
对这次同学聚会,李小丽很是满意,她达到了自己的预期目的:重新结识了刘岚,给岚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并跟刘岚互留了电话号码,与刘岚约定以后多联系。
十三
李小丽相信感情都是联络出来的,如果两人长时间不联系,再浓厚的情谊也会疏淡的。因此,同学聚会后,李小丽至少每周都要跟刘岚进行一次电话联系。按一般人的观点,有事没事,老跟人家打着电话,好意思啊?可人家李小丽就有这方面的能力,很会应酬,总做得从容自如,又不乏热情。刘岚曾纳闷:李小丽怎么老跟自己打电话呢?又没什么事,尽是瞎聊胡侃。不过这也是一晃而过的念头。嗨,想那么多干啥?都是老同学呗,自己总不能冷了人家的一腔热情啊。还有一件事刘岚想不明白:李小丽打了这么多电话,再也不提她父亲的眼疾了,聚会时,不是还很着急吗?有一次电话中刘岚忍不住问道:“你父亲的眼睛怎么样了?” 李小丽一惊:“啊?”父亲的眼睛一直都好好的,没毛病啊。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聚会上曾经请求刘岚给父亲看眼病的事,可她早已把这茬事给忘了,好险!于是,很快镇静下来,立即朗声说:“哦,先谢谢老同学还记挂着家父。没事,没事了。他在家吃了点儿药,点了些眼药水,竟然好了!”刘岚说:“那就好,那就好!”刘岚还注意到:李小丽从不谈她自己的家庭、她老公、她自己的工作。说到这方面的事情时,她总打哈哈绕过去,“嗨,俺家那口儿有啥好说的?怎能跟你的那一位相比呢?你那位就是骑白马的王子,俺那口儿驴子都没得骑。”说完嘎嘎哈哈地笑,真真假假的。“我的工作?唉,反正是社会最底层劳动人民的活计呗。”李小丽在电话里就听到了刘岚恼悻悻的、不过带着笑意的声音:“李小丽,你就作吧!不老实的家伙!”李小丽:“俺可是个老实人啊。”声音故作很无辜,听起来很是滑稽。刘岚就笑。
老这样只是电话联系怎行?轻描淡写的。得加紧了!李小丽告诫自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中秋节到了。李小丽备下厚礼,两提县城里能买到的最好最贵的月饼,一大袋子时令水果,亲自登门拜访了刘岚。这让刘岚很感意外。同学之间哪兴这个呀?李小丽这是要干什么呀?李小丽似乎看穿了刘岚的疑虑,歪了头,“噗嗤”一声笑了:“瞧你,一脸紧张严肃样儿!什么事没有!想念老同学了呗,来看看老同学难道不行吗?”稍顿,晃了晃手中礼物,道:“礼轻情意重,请笑纳。不然,就是看不起人啊。” 李小丽说这话时,故意带着点儿诙谐、调侃的语气。她是有意营造轻松闲适的气氛的。李小丽把话说到这份上,刘岚还能说什么呢?刘岚热情地款待了李小丽。其实,刘岚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把李小丽拒之门外吧。
刘岚的家是一套三居室,装修得十分考究,雅致而温馨。这李小丽事先也想到了,不过,亲眼所见,依然在她心头引起了不小震动,同时内心也泛起一阵酸楚——自己那个窝儿算什么呀?就是一个贫民窟!但是,她绝不会让这样的内心流露一丝一毫的,表里不一是她一贯擅长的技能。故之,面上始终都是春光明媚,温软、欢喜。态度不卑不亢,有大家之气——是那种让人舒服的“大家之气”,绝不凌厉,也绝不傲慢。宾主相谈甚欢……
李小丽对这次造访依然很满意,除此之外,她心下窃喜的还有一件事:她知道了刘岚喜欢十字绣,简直有点儿小痴迷!刘岚一说起十字绣,话匣子就打开了,眼里眉梢都是笑意。刘岚说,看到十字绣她总会看到十字绣背后那个绣娘,她美丽、温婉,一针一线绣的仔细、耐心、认真,那样的沉静!那样的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于是乎自己的一颗心也安静下来了。“真是神奇!”刘岚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自嘲道:“可是,自己手笨,就是学不来呀。”刘岚家的客厅里挂有四副十字绣。刘岚遂指着它们说:“这些,嫌小了,图案花色也都有点儿陈旧,毕竟这房子装修也有几年了。我一直想换来着,可总是瞎忙。等哪一天有空,我一定好好逛逛街,再选上几幅,好好装潢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小丽心头一亮一亮。她要继续对刘岚攻心,投其所好,攻其软肋,送刘岚十字绣。
李小丽甚至跑到省城,精心挑选,不惜重金购买了四幅装潢精美的十字绣,岁寒四友:梅、兰、竹、菊。她之所以挑选这样的四幅,她觉得它们的意韵暗合了刘岚的气质、品性,刘岚的身上有那么一种无法言说的孤高、清雅的气韵,让人不由得从内心里仰视而生敬意。这四幅可谓十字绣中的精品!美丽绝伦,鬼斧神工。首先是造型美观,玲珑、秀雅、别具一格;色调搭配独具匠心,和谐、舒服、赏心悦目;针脚纹路细腻、瓷实,彰显了娴熟、老道的绣功。更奇妙的是,每幅图似乎都得了什么灵气,富有生气,活泼泼的,活物一般,呼之欲出。得到这四幅宝贝,可让李小丽费了不少周折,腿要跑断了,心也累到了极致。李小丽疾步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从一家绣行出来,进另一家,可她总找不到让她心头为之一震的绣品,她已跑了一个上午,走访了十几家。在一个简陋的餐馆里,草草地用了午饭。天又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可李小丽不死心,冒雨继续找寻。拿李小丽的话说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让她最终得到了这四件“宝物”。当她悻悻然、晃晃悠悠又走进了一家店时,有点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就是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当她抬头看到“岁寒四友”四幅十字绣时,她的心不由得剧烈地震颤起来,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哦,就是它们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心狂喜!
一个明媚的初秋上午,刘岚家的客厅窗明几净,清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墙角铁艺架上那盆绿萝,四下纷披着长长的藤蔓,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沙发前那张红木矮脚桌子门板一样阔大,此时,“岁寒四友”四副十字绣正陈列其上。李小丽打听到今天刘岚歇班。此时,她悠然地端坐在刘岚家的沙发上,嘴角抿着神秘的笑,气定神闲。刘岚也坐在这长沙发上,就在李小丽的旁边,她身体前倾,身心都被面前的十字绣深深吸引了,她的眼睛放光凝聚在十字绣上,表情喜悦、兴奋、激动,两只手不住地摩挲着十字绣,时而,付下身去近观;时而,竖起十字绣,直起身子,远瞧。嘴里唏嘘慨叹,连连称赞:“世间怎能有这样的巧手!如此的精妙!分明就是活物呀!“嗯,这绝对是十字绣中的珍品!奇品!”看到刘岚如此喜欢,听着刘岚不住的赞叹,李小丽心里像唱歌一样欢乐。刘岚兴许是兴奋、激动,捶了李小丽一拳,“李小丽,真有你的!在哪买到的?我不能白要,多少钱?我要付款的。”李小丽很不以为然,巧笑着,用手指点着刘岚,轻描淡写地说:“瞧你,俗不俗啊!张口就是钱!”李小丽开始编故事了:“告诉你吧,我一分钱没花。我表妹就是做十字绣的,给商家们做。前几天来我们家了,顺便带来了几幅。好东西应该送给懂它们的人,那样它们才会有价值。对十字绣我就是个门外汉,分不出好坏,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欣赏不动,这些东西在我那儿,完全是暴殄天物。”李小丽哪有什么会绣十字绣的表妹呀!人家就是有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随口胡诌。刘岚将信将疑,依然坚持,要给李小丽钱。李小丽佯装恼了,说:“刘岚,你是不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啊?对你,我可是捧出一颗真心的。你或许是担心我以后有事相求,趁早拿钱封了我的口。你放心,什么事没有!不就几幅破十字绣吗?嘁!啥稀罕?知道你喜欢,就给你送来了,就这么简单!”这就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李小丽!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又真挚、恳切。刘岚再次被打动了。
十四
这之后,李小丽沉寂了,刘岚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接到李小丽的电话了,刘岚觉得耳根一下子清净了许多,不过,也仿佛若有所失。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刘岚工作确实挺忙的,搁以往,隔三差五就接到李小丽的一个电话,有事没事的,李小丽特能聊,聊起来就没个完,十几分种是常有的事,甚至二十几分种。从内心深处来说,有时,刘岚还真是不胜其烦。可是,现在李小丽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听其声,不见其影,还真让刘岚有点儿不适应。刘岚脑海里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询问一下,是否出什么事了?都是朋友嘛。论说这是应该的,可她又老是犹豫,不愿造次。
其实,李小丽就在刘岚的周围晃悠,只不过,她在暗处,刘岚不知道罢了。她一直在司机实施下一步行动,向刘岚提出她的要求,且要确保刘岚断不能一口回绝。最好是在晚上。晚上,人相对来说比较闲适、松弛、不大设防;一定得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那样的话,只有她们两个,一切都好说。她丈夫看起来是个相当精明的人,李小丽心存顾忌、又怯怯的。一连几个晚上,李小丽都在刘岚家的楼下徘徊,暗中观察。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那天晚上,她亲眼目睹刘岚的丈夫急匆匆地出了小区,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李小丽抬头望望刘岚的家,只见那窗口泄出温润、静谧、清澈的光晕,很是温馨。李小丽的电话打来时,刘岚刚安顿好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自己则回到主卧里,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翻了个过儿,没有喜欢的节目,也没有喜欢的电视剧,她悠闲地靠在床头上,半躺着,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小说来读。文学可以说是她的精神家园,平素里就有读小说的习惯。突然,手机唱了起来。电话里,李小丽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她的心头一紧:“李小丽,你怎么了?这么长时间没接到你的电话,我正寻思给你打电话询问呢,没出什么事吧?”李小丽一不做二不休,甚至哭出了声:“刘岚,这次,你一定得帮帮我!我、我、我需要一笔钱。”李小丽立即又改了强调,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地说道:“不过,你放一百个心,最迟三个月,一定悉数归还!”刘岚问:“多少?”李小丽心一横、牙一咬,道:“十万。”李小丽可真敢要!十万!这个数目即使在今天的人们听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啊!谁张口向你借十万元,你的心也会一凛再凛、一颤再颤吧。何况那是十几年前呢?当地的房价,也就七八百一平米,十万块钱能卖一套很不错的三居室呢,一百二十平米。关于这个数目,李小丽在心里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她欠下赌博债七万多,债主们天天逼债,弄得她狼狈不堪,像只没地方躲藏的老鼠一样。如若搞到这笔钱,她还了债,还会有剩余,那么她就能以此为本儿,东山再起,把输掉的赢回来。她实在是不甘心啊!还是想着要赢回来。刘岚着实吃了一惊,声调都变了:“什么?十万!我没听错吧。李小丽,你以为我开着银行嘞,还是以为我开着印钞厂呢?”李小丽嗫嚅着:“刘岚,我这人向来硬气,从不低声下气地求人,可这次,我求你帮我度过难关。”稍顿,又沉静但不乏力度地说:“你不要怕!我们只是一时资金周转不开,三个月内一定分文不少地归还给你。再不然的话,给你利息,你看怎样?”李小丽真是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还利息呢!刘岚说:“瞧你说的!什么利息不利息的!我只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李小丽道:“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我相信你会帮老同学、好朋友的。”
说实话,这则电话,让刘岚心里很不舒服,也让她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原来,李小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在这里等着了,那巴结、讨好、逢迎,那种种殷勤都是为了今天这场重头戏啊。怎么办?刘岚本是个善良人,她看不得别人哭兮兮的惨样子。她决定帮,不过,减半。她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刘岚的丈夫一直都很宠爱刘岚。当刘岚跟他商量时,他同样被惊到了,脱口而出:“十万!即便五万,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刘岚软磨硬泡,刘岚说:“都是同学嘛,可能真遇到难处了,求到咱门上来了,咱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啊!”刘岚的丈夫沉默良久,不无忧虑地说:“你得当心啊!你那个叫李小丽的同学神神叨叨的,藏头露尾,看起来,不是很地道。”刘岚宽慰丈夫说:“她能怎么样?还能昧了良心?如若那样,以后还怎见面?她还怎样在同学们之间做人?”
一周后,刘岚给李小丽打电话,要她到家里来一趟。李小丽心中大喜:有门儿!买点东西去吗?立即她否决了这一念头,肉已经到口,还浪费那个钱干什么?再说,也没什么钱啊。能省即省。李小丽挎个奶白色精致小坤包,一身儿蛋青色职业套裙,象牙白半高跟皮鞋,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没多久就坐在了刘岚家的客厅里,她强压着兴冲冲的心,使自己显出娴静模样。刘岚拿出厚厚一沓子老人头,放在红木桌上,说:“这是五万,就这么多了。你点点吧。”李小丽的心一阵黯然,她心心念念的可是十万啊,怎么这样呢?不过,很快把自己劝开了,求着人家嘞,还能怎样?能要多少是多少罢。李小丽太会演戏了!她半天不响……刘岚还认为她嫌少,不乐意呢,自己心里就很是不爽气,你在借钱啊,能借给你一些就算不错了,人嘛,得懂得感恩……忽然听到李小丽的抽泣声,当她抬起脸来时,刘岚看到了她满脸泪水。李小丽似乎万分感激,一下子握住了刘岚的手:“刘岚,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从今往后,只要是为了你,即便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在所不惜!”刘岚很不喜欢别人这样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尤其,李小丽的手掌心潮乎乎的,直让她的心里腻腻歪歪,但又不便抽出手来。再者,她不喜欢听什么豪言壮语,话说得越大、越瞒天过海,就越空。刚才李小丽的那番话就让她心里直起毛,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宁感、不踏实感。这时,李小丽松开了刘岚的手,刘岚有如释重负之感。李小丽抹了一把眼泪,一只手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保证:“这笔钱,不出仨月,不,最迟三个月,我一定分文不少,悉数归还!”又说:“刘岚,你只管放心好了!”刘岚说:“你点点吧。”李小丽脆生生地说:“点什么点?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刘岚一脸的严肃与郑重,道:“一定要当面点清!亲兄弟明算账。”李小丽就点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五万。李小丽把五万块钱装进了自己的小坤包里。李小丽站起身、扬声说:“再次谢谢你,刘岚!我这就告辞了,不打扰你了,你也累了一天,该歇歇了。”刘岚本想拦着她,开张借据什么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碍于同学情面,生生又被自己给咽了回去。她眼看着李小丽携款、小燕子一样欢快无比地从她家飞走了……一时间,她心里空落落的,哪儿不对劲儿了?而李小丽呢?她的一颗心却快乐得像花儿开放,刘岚居然没有写借据!这正是她李小丽所希望的,空口无凭!哼!即使开了借据又怎样?我李小丽还会有办法!她咬牙切齿地想。
十五
这一次,李小丽是真正的泥牛入海不见踪迹,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一两个月,刘岚一次都没有接到过李小丽的电话,刘岚的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可她隐忍着,劝慰自己要大度些,就等到三个月的期限来临。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又一个月过去了,依然不见李小丽的身影,电话也没有。刘岚索性拨打了李小丽的电话,李小丽在电话那端支支吾吾,要刘岚再宽限些时日,说,出了点儿状况,不过,没关系,事不大,很快就会处理好,钱也很快到账。刘岚哪里知道李小丽此时的窘境?那五万块钱,李小丽拣逼得紧的债主,还了一些债,剩余的又投到了赌场,再次打了水漂。李小丽急得跳墙,变得更加穷凶极恶了,张口谎话连篇。刘岚按下心思,只要李小丽还认账,她就不怕等。一个月,又一个月,原来说好的三个月,现在已经半年了,时间足够长了吧。刘岚再次拨打了李小丽的电话,让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李小丽的手机号码,竟然成了空号!刘岚真生气了!李小丽搞什么鬼名堂!耍什么花招!你只要不是人间蒸发了,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挖出来,看看你到底生着一副怎样的嘴脸!刘岚也是有一股韧劲的。刘岚有种预感:自己有可能上当受骗了。刘岚辗转找到了李小丽的家。刘岚很是吃惊,那么光鲜亮丽的李小丽竟是住在这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断壁残垣的院落,低矮破败的院门!周边则是一座座富丽堂皇的花园洋房。破旧窄怯的木门虚掩着,她试着走了进去,提高了嗓音,叫道:“有人在家吗?”一连叫了几声,上房那补丁斑驳的竹帘一挑,露出半张脸、半个身子,此人正是李小丽的丈夫许高峰,许高峰一脸的狐疑,冷冷地问:“你找谁?”刘岚说明来意。许高峰更冷了、简洁地说:“她不在家。”说着,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刘岚问:“你是……”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琐碎、生着一张猴子脸的男人会是李小丽的丈夫。许高峰答道:“算是李小丽的丈夫。”刘岚糊涂了,这话怎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啊?刘岚又问:“李小丽啥时候回来呀?”许高峰不无怨言、恨恨的、又带着那么点儿嘲弄的意味说:“咦,这可说不准。人家大忙人一个,云里雾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不着家,有时,一连几天见不到踪影。孩子也不管。”许高峰说的是实话。此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极度恶劣了,两人见面就是吵,像两只斗鸡,红了眼睛,乍了翅膀,扑来扑去。许高峰知道李小丽在赌博,要她金盆洗手,回头是岸。李小丽呢,哪里肯听?句句狠话,刀剑一样,刺伤人心。“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几斤几两,何德何能?还来管我!有本事,给我挣个钵满盆流,挣座金山银山回来。你是男人吗?让老婆孩子跟着吃苦、受累、受穷、受欺。窝囊废!”这个时候,许高峰的母亲已经去世。两个人吵起来,孩子再也没有奶奶的庇护了,吓得躲在墙角里,“哇哇哇”大哭。可想而知,幼小的心灵是多么的孤单无依啊!刘岚心头的乌云在堆积,她再问:“你可知道李小丽曾借过一笔钱,数目还不小,五万?”许高峰一脸的震惊:“五万!那么多!”许高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她的事从来不跟我说的。”
刘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座院落的,她直觉脚步踉跄,好像地面坑洼不平,她心事重重,疑云在心头卷涌。她决心要找到李小丽,要她给自己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看她那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刘岚打听到了李小丽供职的家政服务公司。她还是给李小丽留着面子的,不想把事情在李小丽的单位闹开来,以免对她影响不好。于是,刘岚在李小丽下班回家的路上等候——唉,善良的人啊!李小丽下班后很多时候是不直接回家的,赌场比家更具吸引力。刘岚一连等了几个傍晚,终于逮着了李小丽。当她问及自己借给她那五万块钱时,李小丽的说辞让浏览震惊得像大白天撞见了鬼。李小丽嘴角抿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的笑意,眼睛里流转着狡诈的波光,直盯着刘岚,大言不惭地说道:“你借给了我五万块钱?你有证据吗?证人或者借条什么的?空口无凭,这道理谁不知道!”刘岚气得浑身颤抖,说话也有了颤音:“李小丽,你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红口白牙,难道你要赖账吗?”李小丽挑一挑眉毛,不仅没有一丝的怯意与不好意思,而是恬不知耻、胸有成竹,道:“你说你借给我钱了,我说我没借你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一笔糊涂账,别人就不好弄清楚了。”刘岚强忍心头怒火:“李小丽,你怎能这样?昧了良心,你就不怕遭天谴吗?”这时候,已经有人向她们侧目了,甚至有人驻足、很感兴趣地观望,人气眼看很快就要聚拢起来了。李小丽是豁出去了,立时拿出了泼妇的劲头,扬声说:“大家看呀,一个华服的女子,竟然血口喷人,诬陷好人赖账!快来看呀!”刘岚哪经见过这样的阵势?她又气、又恨、有急、也羞愧——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她知道,跟这样的泼妇斗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只会使自己的颜面扫地。她瞪视着李小丽,砖头一样砸向李小丽一句话:“你是个无赖!”刘岚跨上电动车转身离去,她听到了李小丽“哈哈哈”欢快、胜利的笑声。
最终,借给李小丽的那五万块钱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五万,固然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但,给刘岚的打击更沉重的还是精神上的。李小丽,你缺钱,你说到明处啊,哪怕无偿资助呢,人刘岚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断不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啊!上当受骗的人往往觉得:自己窝囊、愚蠢、没有脑子、零智商!于是深深地内疚、惭愧、悔恨、不甘。刘岚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顶顶窝囊的事。
从此,刘岚把李小丽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根除了,她没有这样的同学、所谓的朋友,她不认识李小丽!但是,不知不觉,这件事却像鱼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刘岚的心底。这是刘岚所没有想到的。
时光在一天天地向前走着……
十六
刘岚的一颗心在泥淖中沉浮,人似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心中愈加烦恼。她索性离开书桌,郁郁寡欢地走向阳台……哦,下雨了!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自己竟然不知道!定睛看时,她惊呆了,这是怎样一种奇妙的自然景观啊——太阳雨!“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她不禁想起这样的话来。
太阳和雨,一对儿矛盾,却联袂出现在同一个时空里!多么像一对冤家、一双世仇,最终握手言和,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啊!双方都十分的激动、欣喜、也温软、小心谨慎,喃喃地、絮絮地诉说着肺腑之言、掏心窝子的话语,自我检讨、自我批评、诚挚地道歉,一轮又一轮,翻来覆去,情感越来越浓烈、情浓至深……两张欢喜的脸庞,柔和得仿佛春风十里,上善若水任方圆,洋溢着世间最美丽的人性辉光;两颗心坦诚相待,越靠越紧,真诚碰撞,迸发出人间最璀璨的美丽光华。于是,刘岚的脑海里就想到了,迎新年,夜空里,美丽的烟花绽放……
眼前,太阳跟雨,多么的和谐!多么的融洽!怎样的相得益彰啊!既对立,又高度、完美地统一。真是一场美丽的太阳雨啊!
太阳像一面镜子,明晃晃地悬挂在天空,依然的光芒四射,但已不像平素夏日中午的阳光那样锋芒毕露、盛气凌人,耀眼刺目;很温润了、也婉转,经过了雨水的冲洗与过滤,多么的清澈、纯净、透亮啊!雨珠穿成了串儿,拉成了线,一串串,一线线,从天空垂挂下来,款款的、软软的,袅袅然、飘飘然,不疾不徐,有章有法,映着阳光,晶莹剔透。无数根水晶串、无数条水晶线,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在水泥地上、落在房顶上、淋在花草上、洒在树木的叶片上,发出强弱不同的声响,哗啦啦、唰唰唰、沙沙沙,错落有致,煞是好听。楼下,人家儿院落里的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越发精神了,在雨水的滋润下,更加的青翠碧绿。葳蕤的枝叶间,大小不一的石榴探头探脑,像跟人做迷藏似的。一个又一个的石榴,有的已膨胀了身子,泛起了红晕,羞涩又清新。它们究竟有多少个呢?你不由得心生好奇。一时间,刘岚直觉这棵壮硕丰茂的石榴树山高水长,神秘而不可测。一根根雨线敲打着一片片碧玉般的叶片,淅淅沥沥,那变幻莫测的美妙声音,让她找不出恰当的字眼来比拟,恍惚间,她觉得,太阳雨下的这棵石榴树仿佛变成了一架巨大的神奇的乐器,它正演奏出曼妙的天籁之音。她为这个想法满意地笑了。仰脸看天,头顶上的天空呈显淡蓝色,云朵泛白,薄薄的,是浸了水的棉花,铺展在那儿晾晒,很闲适的样子。西边的天空,水汽氤氲,空濛悠远。东边天空,太阳周围,汇集着广漠的云团,都白生生的,形成了云山、云海,也有的像棉花垛,还让人想起,惊涛拍岸,卷起的那“千堆雪”。太阳给它们纷纷镶上了一道梦幻般的金边,它们看起来都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就那样静默着,好安详!但分明掩饰不住内心深处正涌动着的那无法言说的激动与欢喜,仿佛它们也在观赏这美丽神奇的太阳雨,并被深深地打动了……
太阳雨在下……
刘岚的心被这奇妙的景致牢牢攫住了,她站在那儿,入定了一般,看东看西,看上看下,看来看去,看呀看的……笼罩在心头那厚厚的阴霾不知什么开始松动了,直至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庸人自扰!”她心里自嘲,嘴角浮起了一缕轻松的笑意。她的内心终于一派澄澈,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山清水秀……
多少年了呀!是该放下了。“要不去看看她?”这一念头在刘岚的脑海里一闪,她就立马决定:“对!去看看她,明天上班时就抽空去!”
原来是这样,几天前,刘岚的一个老同学到医院来找她看眼疾,这女同学是个消息灵通人士,上学时就如此,喜欢打听个事,传个话什么的。不过,人也相当有正义感。当年李小丽对刘岚做的那件昧良心事,在他们同学间传得沸沸扬扬,她就是一个起着关键作用的小喇叭,义愤填膺的。那天,两人亲亲热热地寒暄之后,那同学直言快语、迫不及待、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告诉刘岚:“你知道吗?李小丽正在你们医院住院治疗,肺癌!晚期!” 刘岚心里一惊,对她来说,这真是一则新闻!她确实是一点儿不知。科室不同,彼此间就像隔着一座山。不过,很快平静了,淡漠了,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会呢?真的?”又悻悻地想,路是自己走的。各走各的路,别人的好与坏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说实在的,李小丽这人,刘岚根本不愿想起,只当不认识,权当其不存在。此时,她内心深处并没有丝毫窃喜,更没有天道替自己报了仇的快感。不过,本是良善之人,甚至李小丽这样的人,她也不希望她遭遇这么大的人生不幸。那同学摇摇头,叹口气,嘚啵嘚啵一路说下去:“凄惨啊,凄惨!她的那个儿子,初中都没毕业,死活不上学,早早地就在社会上瞎逛荡,不学无术,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没个正经营生,好吃懒做,成了名副其实一混混儿,没人管得了,吃穿用度全靠爷娘老子,动辄还恶语相向,甚至砸锅摔碗的。”说到这儿,眼睛一亮,瞟一眼刘岚,“我没记错的话,她儿子跟你们家公子一般大,可那不成器的家伙跟贵公子根本就没法比!贵公子多厉害呀!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不到十七岁就靠上了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啊!那是一般学生能考得上的?了得!了得!”刘岚很不习惯别人当面夸奖,往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又不得不回应。此时,刘岚很是低调地说:“小孩子嘛,只是在读书,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那同学唏嘘慨叹,说:“刘岚,你有一个多么出色、多么优秀的儿子啊!还说什么呢?这就是上天对你最好的回报。老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我可太相信了!摆在眼前的,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这人呢,谁都不要想着,做了龌龊的、坏良心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天在上头呢!老天看着嘞!”刘岚看她激动不已,想让她平息一下,递给她一杯温开水,说:“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那女同学岂是能合上自己那已打开了的话匣子?她是一定要一吐为快的,喝了茶,嗓子舒服了虚多:“李小丽呢,那几年不是整天闹着要离婚吗?一次又一次地出轨,惹得满城风雨,你该听说了吧?”刘岚苦笑:“关于她的一切,我一概屏蔽。”“嗯,是啊,太伤人了!”那同学若有所思,说着,又回到了她的主题上:“那些个大男人们,有社会地位的,确实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钱的,的确有不少钱,但同时,人家又有家庭啊!老婆孩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他们谁傻啊?谁不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谁会动真格啊?抛妻弃子、甚至还有可能自毁前程,娶你个半老徐娘?还不是玩玩儿?玩足玩够了,弃之如敝履。你知道吗?她打麻将打得可凶了,据说,那些大男人都是在麻将场上认识的。麻将场是什么地方啊!你想,靠得住吗?一招不成,再想一招,一心一意想要找个腰缠万贯的钻石王老五,藤一样依附其上。笑话!也不想想,人家真正的钻石王老五会不会看上自己?残花败柳,还拖着个油瓶!人家还找年轻貌美的呢!争着抢着嫁的妙龄姑娘又有那么多!现在的年轻姑娘们都多实际呀!折腾来折腾去,年老色衰,还不是回归家庭,由她那老实巴交的老公兜着底儿?她老公呢,混沌早已不卖了,母亲在时,有他母亲帮衬,没了母亲,也找不来人手帮忙,经营不下去。他自己也没有一技之长,因此,多年来一直都在打零工,也挣不到什么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听说,她还欠下不少债,都是打麻将欠下的。时不时,就有债主追到医院里来要账。有的债主还扬言:‘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母账子还,赖账不成!’她儿子恨死她了,根本不来医院看她。她这完全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死有余辜!”那女同学讲话似小河流水,叮叮淙淙流淌。终于告一段落了,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大口啜饮起来。刘岚早已给她冷着了一杯茶水。之后,抹一把嘴,一双小眼睛闪着刘岚,露出一抹狐疑的眼光:“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啊?这不是老天给你出了一口恶气吗?你该高兴啊,你……”刘岚急忙打断她,说:“得,千万别这么说,人都那样了……”那同学自愧不如,由衷地赞叹道:“刘岚,也就是你,菩萨心肠啊!境界那个高!实实地叫人佩服!”她竖起大拇指在刘岚面前晃动。刘岚笑了:“好了,咱俩就别说恭维话了。你不是要看眼吗?光顾说话了,倒把正事给耽搁了。你的眼睛怎么了?”那同学答非所问,说:“幸亏今天下午没别的病号,你难得清闲,否则,还没机会给你说这些呢。”两人说着,刘岚仔细地给她这位同学检查起眼睛来。
送走同学,不知怎么,刘岚的一颗心沉重起来……
第二天,刘岚来医院上班,带了一个大大的水果蓝儿,里面盛满各种各样的时令水果,新鲜、光泽、丰盈、繁华、喜庆,她又很用心地放入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钱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来说是至关重要 的。她清楚。病榻上的李小丽让刘岚着实吃了一惊,瘦掉了一半子,她原先见到的李小丽身形微丰,是多么的珠圆玉润啊。一头乌云般的青丝也不见了,那光光的头皮跟陶罐似的,泛着光亮,扎眼扎心。脸庞瘦削、苍白、憔悴。李小丽螃蟹爪子似的手紧紧握着刘岚的手,眼泪“哗哗哗”地流淌,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脸见你,不值得你来看望。自己怎么会那样呢?就是一个魔鬼!疯了!是老天在惩罚我,我罪有应得!”刘岚心里感慨万千,一再说着安慰的话:“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放下,释怀,向前看,好好养病……”可又觉着自己的话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
……
走出病房,刘岚的心既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多年来横在她心底的那道坎终于消弭了,一直困囿她的那池泥淖也将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沉重,还用说吗?良善的心,总见不得别人的不幸与苦难,而自己又无能为力。“老天保佑她吧!”她仰头看天,默默祈祷。
夏天,临近正午,阳光可真好!光亮、清澈、热情奔放,有着金属的质感,铁骨铮铮。她不敢耽搁,得赶紧赶往她的科室去,到她的工作岗位上去。一上班总是很忙的,刚才是抽空出来的,不知这会儿是否有病号在等。她又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漠漠、辽远、深邃、宁馨……昨天那场罕见的太阳雨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多么美丽的一场太阳雨啊!”她喃喃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脚下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