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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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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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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久弥新

一个人去了,就真的烟消云散了吗?可能如此,也可能不是这样。我的外祖父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以来,却有什么沉淀在我的心头,有时,它会像一撮美丽的小火苗一样蹿起,在我心头摇曳,激励我好好地生活,珍惜生命,充分过好每一天。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品质,确实是能历久弥新的,被时光镀亮。在我心里,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样的。

外祖父生于上世纪初,一九九五年九月去世,活了整整九十岁,也算高寿了。

外祖父悄无声息、平平凡凡地活了一生,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故乡的土地。怎么说呢?他就像生长在故乡土地上的庄稼,什么庄稼呢?小麦、玉米、谷子、黄豆、红薯……如果让我来选,我还真选不出,我觉得外祖父任何庄稼都像,平常、家常、朴实、亲厚,也淡然,也笃定。

“这老头儿,一生也算圆满。”外祖父去世时,街坊邻里的老人们都如是说,他们说不出“寿终正寝”这样文绉绉的词语。是啊,外祖父是满寿去的,走得很平静、很安详。“老实人,好人啊!好人有好报!临了一点儿罪没受,好修行!”老人们这样说,是赞扬、也是羡慕。

想起外祖父,我的心头总盘桓缭绕着一缕浓郁得难以化开的忧伤,也有一丝淡淡的、隐隐的欣慰。

记忆中的外祖父总是沉默着,就像一幕布景,一条影子,一块山石,他默默地干活,家里地里,农活、粗活、杂活,无论什么。似乎劳动就是他的宿命,他好像也认可了这一点儿,并欣然接受。他不知疲倦、不辞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叫苦叫累,也从不喊疼。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话:“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这也正是我外祖父的写照。但是,对家里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的亲人们的态度呢?他们都漠然又淡然的,习以为常了。在街坊邻里的眼里呢?外祖父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常常被人忽略,场面上的事,例如,红白喜事,他们从来就想不起外祖父,外祖父从来也没有作为应邀宾客体体面面地坐在那样的席面上。外祖父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轻慢了吗?作为一个社会人,谁不希望被接受、被认可、被尊重、被看得起?外祖父痛苦吗?不得而知。他像一块岩石,缄默着,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甘愿被人们抛弃在生活的阴影与晦暗里;好像他自己也觉得那光鲜的事情与自己并不相宜,从而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人物,譬如:一只蚂蚁、一只蜗牛、一条蚯蚓,或者一头老黄牛。小泥坑,大乾坤。也许,外祖父在他自己构筑的那一方小天地里寻找到了他人生的快乐,故而,在他九十岁高龄撒手人寰之际,他的眼神里尽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写满了不忍离去……

不知怎么,一说起外祖父,我就心酸。

据母亲描述,她小时候,时兴过大人口。在一家之主某位老人的带领下,兄弟妯娌,七七八八,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讨生活。有些弟兄众多的人家,每次吃饭,甚至能达到四五十口人。人多势众,看起来也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母亲说,他们家也是这样。在她爷爷的统领下,他们一家跟她叔父一家在一搭里过,最多时,十三口人。那时,她的奶奶也健在;他叔父家大大小小不高不低五个孩子,他们家只有两个——她跟我姨。

据母亲讲,她父亲跟她叔父虽一奶同胞,但秉性脾气却天壤之别。不客气地按照乡间粗俗的话来说,我的外祖父是“三脚跺不出一个屁来”,而他的弟弟却是个“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主儿,能说会道,能大会小,见啥人说啥话,那嘴跟抹了蜜似的,说出的话咋就恁动听、恁好听、让人爱听。他活脱脱生就成的场面上的人物,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管理起这些事情来,一向得心应手,能收能放,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方方面面都被照应得滴滴溜溜转,油光水滑,主宾欢颜。因此,街坊邻里的红白喜事总离不了我的这个二姥爷。他们向他敬烟毕恭毕敬地请他去做理事。

二姥爷三十几岁,正是人生中的好年华,他中等个儿,眉清目秀,风流倜傥,乍看,一表人才。他穿绸衣,摇蒲扇,吸食大烟,嗜酒。他呼朋唤友吃吃喝喝,人来人往地混朋友。母亲说,在他的众多朋友里,有一个女子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称她为月姑,胖胖的,脸如满月,白白嫩嫩的,有说有笑,一笑就露出两颗金牙,金光闪闪。她也吸大烟的。她亲眼见她跟二姥爷一起靠着被卷,半躺在床上,脸对脸地抽烟,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咯咯咯”地笑,风中的银铃一样。母亲说,被称为月姑的女子常来家里,也帮着她二婶防线、经线、织布。两个人也是说说笑笑的,相处融洽。二姥爷好逸恶劳,拈轻怕重,一遇到农活、杂活,就皱眉,就腰酸背痛、叫苦连天,总是能躲就躲。有时,实在躲不过,例如,焦麦乍豆的农忙时节,他边敷衍了事地干活,边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慨叹自己命运不济,怨天怨地,怨爹怨娘,牢骚满腹,没完没了……他的父亲,我的曾外爷,气不过,说:“去去去,歇着去吧。”“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他把镰刀一扔,恼恨恨地说。于是,毒辣辣的大太阳下,一家老小都奋战在田间地头——抢收,竭尽全力地使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庄稼颗粒归仓,而二姥爷却坐在地头那两棵葱茏茂盛的枣树下,抽烟、喝茶、歇凉,悠哉游哉……他真的能心安理得吗?我总不由地想。二姥爷怎么能这样呢?可二姥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向游手好闲惯了。此时,我的外祖父呢?他纯粹成了一头驴子,他弯着腰,戴着一顶破草帽,脖子里搭着一条破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羊肚子毛巾,一镰一镰地把金黄的麦子割下来,他割呀割呀,不抬头,也不直腰,晒得黝黑的脊背汗珠子滚太阳。他把割下的麦子捆成捆儿,装车,那农用的木制架子车被装得像一座小山包一样。虚吞吞的麦田里车轱辘压出很深的车辙,车襻带也深深地咬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车一车吃力地把麦子拉到晒场上。外祖父是一家的重劳力啊!苦活儿、累活儿、重活儿都是我外祖父的。也许,曾外爷也无可奈何地认可并接受了这一点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实在拿他的二儿子没辙。

跟外祖父相比,二姥爷实在是太过轻松闲适了。可他只活了六十岁。肺癌,疼痛,到最后,杜冷丁也失效了,离世时受尽了炼狱般的煎熬。

那时,土地私有,各家各户小农生产,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曾外爷率领的他们那一大家子,有十几亩地,种五谷杂粮各种农作物,也种棉花,自己防线织布。家里还开着包子铺——“李记包子”铺,生意很是红火,“李记包子”在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家所在的镇子单日集,逢集赶集,也就是曾外爷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在镇南头的集贸中心出摊儿。曾外爷就是一个活招牌。母亲说,他们家的包子摊总是早早地就打烊了,因为,包子卖完了,没得卖了。而她大爷家的包子总买不了,只要她爷爷往她大爷家的包子摊旁一坐,买包子的人就会蜂拥而至,一抢而空。母亲说,总是他父亲和面、揉面、擀面皮,腾出手来,还要劈柴烧火,干的都是力气活儿,一刻不停;她爷爷负责包包子,速度很快,眨眼一个,两只手如两只老蝴蝶上下翻飞。而她叔父只管煎包子、卖包子、收钱。遇到熟人了,她叔父就会朗声笑着,似乎很热情地让人家吃包子。她的父亲见了,就也附和着让吃,可她老实巴交死心眼的父亲哪知她叔父“巧让客”的复杂玄机?他让得那个“死”呀、那个真心实意,对方盛情难却,只好留步了……结果,一盘包子就打了水漂。他叔父心里恨得牙痒痒。回到家里,盛怒之下训斥他哥:“死没眼色!”“从头老实到脚——老实透气儿了!”“简直榆木疙瘩一个!”他叔父气得跳着脚吼,砖头一样砸下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而他父亲始终一声不吭,就着咸菜丁喝玉米糁糊。老树根一样的手端着那个他常用的粗瓷大海碗,满满一碗金黄的玉米糁,碗边有一撮咸菜丁。他的叔父骂足骂够了,又气咻咻地指责道:“瞧你那嘴跟个眼药瓶嘴儿似的,那饭眼看就不往里进!你啥能干好啊!”她叔父终于扬长而去了……而她父亲独自坐在那石条上,默默地喝玉米糁糊儿……小小年纪的她就可怜起她的父亲来了……母亲说,很多年后想起她叔父呵斥她父亲的那一幕幕情景,她都能感到那种揪心揪肺的心疼。她叔父总是嫌她父亲没眼色、不开窍、死没本事。“他从来就看不到他哥哥所做的那一切!”母亲为他的父亲抱不平。顿了顿,又黯然地说:“老实人啊,就连家人也看不起。”

背集了,就赶紧磨面,制作包子馅。家里养有一头骡子,拽犁扯耙等农活儿,以及磨面都多亏了这头骡子。当时,家里有一头骡子是相当了不起的,就相当于今天家里有一辆宝马、奔驰。骡马之类的牲畜没有夜料,不壮。它们全凭夜里被喂养,养精蓄锐,白天才有力气干人力无法企及的苦活儿、重活儿。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夜里气温会更低,可外祖父从没有睡过一夜囫囵觉,全家老小都沉湎于甜美的梦乡中,鼾声高低、强弱、粗细不等,汇成了一支闲适、奇妙的家庭小夜曲。在这小夜曲中,外祖父每夜都要从热被窝里爬起两三次,去给骡子添料。母亲说,对此,家里人似乎没有谁觉得不妥,大家好像都挺心安理得的,她父亲也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他就那样不言不语默默地做,也似乎认可了那就是他生命中的事情。

母亲说,制作包子馅儿,她父亲剁肉,使用双刀,一手一把,“唰唰唰”地剁,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直到把肉剁成泥、成糊,她爷爷用手指挑一点儿捻一捻,细小的颗粒不见,脸上方露出喜悦的脸色,说:“行了。”那个用来当做砧板的大树根有着很深的凹陷,母亲对此印象很深。她父亲淘洗麦子,硕大的竹篾箩筐盛着麦子,用抹布蘸着清水,使劲地又搓又擦,擦去麦子上的浮土浮尘。然后,把麦子在太阳下晒至八成干,就开始赶着骡子在磨道里拉磨,磨面。一遍又一遍地磨,细面白面,做包子、卖包子,黑面粗面自家吃。那时,生活水准普遍低下,小麦产量极低,人们的生活主要靠秋收来维持——玉米、红薯之类。小麦磨出的面粉,被称为“好面”,那是金贵得很的,即使过年过节,也很少吃上纯粹的“好面”馍。她也常见她父亲亲自推磨,而骡子在一旁吃料、歇息。她父亲是把骡子当做家里的一口人来对待的,他心疼骡子。母亲说。

母亲记得很清楚,她的叔父赶集回来,总是大声地嚷嚷:“老渴,老渴,喝茶!喝茶!”因为,在集市上包子他已经吃饱了。而她父亲跟爷爷是要集罢回家才吃早饭的。包子他们哪舍得吃啊?要卖钱的!她叔父“咕咕咚咚”地喝茶,也不怎么换气似的。母亲说,她想,他真是太渴了!然后,她叔父会把卖包子所得的铜钱呼啦哗啦地倾倒在桌子上,大大小小地分类,清点,继而收进自己的腰包。成人后的母亲一直纳闷为什么一家之主的她爷爷不管账,而让有点败家的她叔叔来管。她叔父提溜着钱,摇着蒲扇,穿着白色的绸衣,迈着八字步就踱步出了家门。他忙着呢,要混朋友啊,没钱怎会行?而她父亲则走进厨房,玉米糁糊儿、咸菜、窝窝头,胡乱地填饱肚子,之后,掮起锄头就去下地了。农活儿,似乎就没有干完的时候。

母亲的话,外祖父很会种瓜,种的瓜都非常好吃,黄瓜、菜瓜、甜瓜、西瓜,都有种的。每年他们家都会留出五六分地种瓜,自家吃。母亲说,现在的瓜,哪还叫瓜?黄瓜根本就没黄瓜味了,寡淡如凉白开。那种叫“菜瓜”的,极清脆,也甜、汁水充足、稍有粘性,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清香。如今,这种瓜似乎绝迹了。母亲很是遗憾。甜瓜,金黄的皮,熟透了,纵里横里,爆着裂纹,又面又甜,很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们吃。母亲说她奶奶就好这一口。她父亲摘了甜瓜,总让她送回家给奶奶吃,也给邻居张奶奶吃。张奶奶已经老得看不出年龄了,跟着她六十多岁光棍一条的儿子过,她的牙已掉光了,稀疏的白发跟枯草一样,嘴深深地瘪着。张奶奶总是又高兴又激动,往往不知说什么好,咬上一口甜瓜,脸上会绽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似乎每条皱纹都在欢喜地舞动。西瓜,沙瓤,鲜红跟石榴花一样,沙沙的,口感极好,那个叫甜,蜜糖一般;黑色的籽,大而饱满,在阳光下晒干了,嗑起来喷香。夏天里,家里人每每来地里干活儿,都可尽情地享受瓜的盛宴。母亲说,这时候,她父亲就是个权威性人物了,她也才会看到她父亲的高大与伟岸,内心里很是为父亲感到自豪。此时,就连一贯骄横的她叔父在她父亲面前也诺诺的,他父亲说哪个瓜不熟,不能摘,他叔父就乖乖地缩回了伸出的手。在选瓜上,全家人都听她父亲的指挥。他用手在西瓜上拍拍敲敲,有时,根本不拍也不敲,拿眼一看,心里就有了数。经她父亲一手挑选的瓜,一个顶一个,个个都是好样的。大家一边大快朵颐着,一边情不自禁地称赞瓜的甜美。她叔父更是赞不绝口,咋咋呼呼,不住地叫嚷:“哎呀呀,这个,可真甜!好瓜!”“哟,那个,看着更不错!”而她的父亲呢,依然是沉默着,惜话如金,默默地摘瓜,把瓜抱过来,用刀切开……她父亲既笃定又平和。母亲说。

母亲说,种瓜是一兜儿功夫。整个夏天外祖父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有时,晚上索性就住在了地里。地头儿那两棵枣树下,搭了个简易的草庵。外祖父精心照料着他的瓜田,耐心又细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他戴着他那顶已经发黑的破草帽,仍然是那条用了多年的颜色暧昧的羊肚子毛巾搭在脖颈上,一只小马扎,在瓜田里打疯长的瓜头,或者锄草,脊背早已被太阳炙烤成了黑褐色,一道道的汗水映着阳光闪闪地亮。古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其实,打瓜头,同样需要在晴好的天气下打,那样效果才会更好——瓜秧的断口能更快更好地凝固、结痂,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对整株瓜秧造成的损伤。每当旱情袭来时,外祖父就一担一担地挑水来浇,上坡下沟的,瓜田跟那个池塘隔着好几块地呢,一株一株地浇水,谈何容易!可外祖父总能够让瓜田成功地抗过旱期,迎来雨水喜降。“甜美的日子是父亲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呀!”母亲不无感慨地说。母亲小学毕业,总能说出一些很有水平的话语。

再一个居家欢庆的时候,就是农历八月栆红边,收获大枣的时候。栆子大如核桃,又脆又甜,吃到嘴里,满口生津,唇齿生香。母亲记得,总是她的叔父爬到树上,拿着长长的竹竿敲打枣子,他们小孩子们在树下㧟着篮子高声叫着、打闹着、追逐着、嬉笑着,争着抢着捡拾枣子。那个时候他们的爷爷总会在场,呵呵笑着专拣绵软的红枣子吃,一脸的喜悦。她母亲,她二婶,两妯娌,说说笑笑的,也加入他们拾枣子的队伍,彼此似乎没有了一丝芥蒂。这时,她会看到,外祖父坐在夕阳金色的余晖里,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欢腾的场面,额头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是那样的安详、平和、也有那么一点儿悠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厚、纯朴、平实,就跟这肥沃的土地一样,跟这两棵老枣树一样。太阳收敛了白天那恣肆汪洋的暴烈,变得无限的温情、柔美,在外祖父周身勾勒出了一道奇异的金边,亮闪闪的。——母亲说,多年后,她想起她的父亲,脑海中总浮现出这一情景。我似乎看到了那一幕。那一刻,外祖父的内心该是欣悦的吧。我想。

说起她的父亲,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母亲说,她父亲懂医道,主要是对骨接骨,以及哪里岔气了,推拿按摩,顺气。她父亲的艺术师承于她高祖母,曾在街坊邻里之间享有盛誉。跌打损伤呀、折胳膊断腿呀、脱臼呀,小灾小难的,邻里们就会来找她的父亲,她父亲总是有求必应。母亲说,病人来的时候,常常是疼得娘呀大呀的吆喝,而走的时候往往云开雾散、风平浪静、喜笑颜开。因此,小孩子的她就深信她父亲原有一双神奇的手,那手是附有魔力的。她父亲的诊治是从不收费用的,病人们千恩万谢的,感激不尽,有的就拿来几枚、十几枚鸡蛋,或着提溜来一斤红砂糖。鸡蛋跟红糖在那年月里都是十分金贵的食品。母亲说,对于她父亲免费给人治疗,她叔父极不乐意。病人在时,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子,不说话,病人前脚走,他就“叨叨叨”地抱怨牢骚个不依不饶,说是白搭功夫,又不挣钱,尽耽误自家的事了,况且家里又是这样的忙。最后,他愤愤地撂下命令:“下次再来人,就甭管了!”稍顿,挺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呢,要学会拒绝。”母亲说,这时候,她祖父说话了:“唉——话,可不能那样说啊!乡里乡亲的,怎能见危难、困境而不伸出援手啊?见人疼得要命而不管不顾,那不是我们家的做事风格!啥叫‘积善行德’?……”她祖母也开口了:“光友(我外祖父的名字)做得对。信友(我二姥爷),很多地方,你得向你哥哥学习啊!”她叔父还是有点儿不服气,也兴许是心服嘴不服,面子上挂不住。反正,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脚走人了。夏天的晚上,天已经黑严实了,星星差不多也出齐了吧,眨呀眨的,清澈如孩童的眼眸,深邃的夜空很是热闹,星辉熠熠。厨房里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从门口、窗口里漫溢出来,于是,院落里又添了灯的光亮。母亲说,送走病人,她父亲坐在石条上吃晚饭,她叔父在外边打了个旋儿,回来了,看来仍是气不过,就鸡蛋里挑骨头,找她父亲的茬……可是,无论她叔父怎样跳脚,怎样暴跳如雷,她父亲都一声不吭,沉默如山。熟对熟非,啥对啥错,他心中有数,他韧韧地走自己认准的路子。母亲说,她就从来没见过她父亲把求上门来的病人拒之门外,相反,总是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活儿,或者是正在端着的饭碗,全力以赴地投入给病人的诊治中……

小时候,我有幸亲眼见过外祖父给人诊疗。那也是个夏季的晚上,各家各户都在吃晚饭的时候,——夏天,农村晚饭吃的是很晚的,因为农人们要趁着太阳落山,天变得凉爽,多干一些活儿呢。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一条胳膊脱臼了,那条胳膊无力地垂着,跟鸟折了的翅膀一样。他老婆陪着他来找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刚好端起饭碗……外祖父什么也没说,把饭碗搁在一旁,安顿那人坐好,他一边仔细地触摸、检查、感知肩膀脱臼的地方,一边跟病人闲扯着农事呀什么的。我觉着外祖父挺会说的。可他平时话就是少,太少了!后来,我明白了,他说那么多的话,是在把病人的注意力往别的方面引,从而使病人放松,不紧张,不害怕。又听他说:“不疼,没事,没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嘎巴”一声,壮汉“哎呀”大叫,差一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分离的两下完美对接。外祖父舒出一口气,说:“活动一下,试试看。”那壮汉把胳膊高高举起、放下;再举起、放下,轻松自如,又抡起胳膊画了一个圆,完全恢复了正常。汉子“嘿嘿嘿”地笑了,伸出大拇指说:“老伯,真有你的!”外祖父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是那样慈祥、那样暖人肺腑、那样可亲。

印象中的外祖父是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儿,像个哑巴一样,只知道干活儿。似乎干活儿才是他生命的表征,他也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天苍黑了,我们小孩子还在街上疯玩,追逐、打闹、嬉戏,不亦乐乎,甚至忘记了回家吃晚饭。这时,往往外祖父掮着一张锄头从地里回家来了,他低垂着头,踽踽地走着。我看到了,顿觉亲切,大喊一声:“姥爷!”记得,外祖父好像被吓着了,他猛抬头,条件反射似的,一脸的茫然,好像在诧异:他静默的世界里怎会有这么一声突兀的叫喊呢?待看到我时,含糊地“唔”了一声,淡淡的、波澜不惊的,随即又沉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外祖父对这个世界的丈量与认知,就是走这条他熟悉的固定不变的路——从家里到田里,从田里再到家里。我见惯了他的那个行走的样子,扛着一件什么农具,勾着头,眼睛仅看到脚尖前的一小块儿地面,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走。但是,走得却笃定、认真、竭诚、安稳。五冬六夏、成年累月,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走过四季,一轮儿又一轮儿,几番番风雨,走着他自己生命中的路。现在想来,那是怎样寂寞又孤独的身影啊!可是,外祖父自身有着怎样的感受呢?难道说,他也有什么希望、慰藉与喜悦吗?要不然,他怎能有始有终地走完自己漫长的一生呢?

自我记事起,外祖母跟外祖父就住在那样的一方院落里,似乎从来就是如此,也必将持续下去。浅浅的瓦房,小小的木格子窗,坐东朝西,台阶低矮,仅两级,青石板垒砌就,长长的,左右绵延到窗户下面。夏天的晚上,外祖母、母亲跟我们孩子们就坐在这台阶上吃晚饭。外祖父用杂面(小麦、绿豆、玉米、红薯干混在一起磨的面粉)擀的面条,极其筋道——那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外祖父站在小凳子上,把和好的面团在面板上再度搓揉,他使出全身的劲儿,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揉,他揉啊揉,他以为揉得再多也不多。然后用又粗又长的最大号擀面杖擀,这同样是力气活儿,筋道的面团在擀面杖下一点点儿延展开去,眼见得,小床板一样大的面板早已盛不下了,外祖父就把它一层层折起来,下刀,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均匀地切出细细的面条儿来。整个过程跟变魔法似的。外祖父的刀工了得!这样的面条,无论是做糊汤面,还是臊子面,都无比好吃。外祖母跟母亲边吃边一递一声地说着闲话,都很高兴,外祖母一脸的笑意,母亲的声音脆脆的,仿佛那笑有了质感,珠子一样四下崩落。我们小孩子内心欢喜得更是无遮无拦、清风明月。月亮爬上来了,又大又圆又亮,月华溶溶。那是多么美好的夏夜呀!可是,外祖父端着饭碗远远地坐在一边儿,他根本不参合我们的笑谈,我们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大家都习惯了,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没有话。

院落的北面是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其昔日的辉煌,三大间,屋基宽敞。那应该是正屋。如今,冬天晴好的日子,那儿几乎一整天都是晒阳的好去处。太阳照在残破的北墙上,墙根下光华一片,春天般一样温暖。外祖母跟母亲常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有时,邻居的大娘大婶也来了,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南面,有两间瓦房,其中一间已没有了房顶,另一间有点儿岌岌可危,充当了外祖母家的灶火屋(说厨房,太过正式、太过现代。那也实在是简陋。)这院落有个致命的毛病:出入不畅。本来整个院落分前院、中院、后院,前院通向大街,后院连接着后街,楼房、客厅、厢房、耳房一应俱全。据母亲讲,即使外祖父也不说清,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代哪一位族人把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挥霍殆尽,前院、后院全都卖掉了,中院一点点地蚕食到不能再卖为止,否则一家子连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了。当时,外祖母家住的院子就是这么个光景。那院门显然是临时凑合着开在南墙上的。打开院门,是一条又窄又长笔直地通往后街的小过道儿——估摸有一二十米长吧,鸡肠子一般。其实,那就是那左右两家邻居的房子与院墙之间的间隔——那房子房檐滴水的地方,它却成了外祖母一家出入的必经之路。在这过道儿里,两个人如果迎面碰上了,须得侧身子,否则别想错过。那时候,兴家肥、草肥,家家户户割草积肥,如果养有一头猪,那么猪圈就是积肥的最好场所。出肥之于外祖母一家来说真是一个大问题,架子车、小小的推土车,无论什么车都是根本进不到院子里去的。外祖父不得不用箩筐挑,一担一担地挑,走过那细长的鸡肠子一般的过道儿,把粪肥装入停放在后街上的架子车里,再拉到田里,散开,肥田。一猪圈粪肥呢!小山包一样,外祖父一个人,一干就是一晌、一天,一天干不完,第二天接着干……想想外祖父还真是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沉默着,淡淡的,也自然,也从容。八十多岁了,我还见外祖父一挑挑儿地出粪肥,脖子上搭着的羊肚子白毛巾,已经很破旧了,颜色也灰暗了。不过,他的身体一直很健朗,就是膝关节不太好,说疼,可是也不怎么管,家人也没谁把它当一回事,外祖父该干啥活儿照样干啥活儿。他一生几乎不曾就医问药,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小恙偶有发生,他总是自己抓一把谷子吞进嘴里,从水缸里舀一瓢井拔凉水,冲下去。说是这样可以发热,汗一出,就好了。也是,一直到老,感冒了,从没见他吃过什么药,总是用这一土方法、笨办法。他相信老祖宗传下来的民间流传的智慧,那就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外祖母八十四岁去世,那时,外祖父八十七岁了,母亲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把他接到了我们家。母亲心疼外祖父吃苦受累了一辈子,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早该享清福了。她原是要外祖父颐养天年的。于是,她不允许外祖父再干农活儿了,且态度强硬,外祖父只有乖乖听从的份儿。母亲给外祖父端吃断喝,无微不至地照料其饮食起居。她认为外祖父应该是幸福的、欣慰的、满足的。身体也无大碍,活个百十来岁也有可能。能够在老父亲跟前尽孝,母亲一度很是慰藉。外祖父整日无所事事,从屋里到院里,再从院里到屋里;再不然,成晌成晌地坐在大门口的那个石墩儿上,看街景。身边放着一根拐杖。不知什么时候,外祖父用上了拐杖。街道里很多时候都空空如也,大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忙碌,小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外祖父的神情是落寞的、郁郁寡欢的、也是茫然的,他似乎再也找不到跟这个世界沟通的切入点儿了,有点儿苦闷,悻悻然。人也更加沉默了。后来,我想,外祖父应该是寂寞的。外祖父去世后,母亲似乎有点儿后悔,说,外祖父若是不丢掉农活儿的话,兴许不会匆匆地去了。“他本是干活儿干惯了的呀!我咋就没想到……”母亲的声音哽咽,泪眼婆娑。

记忆中,外祖母家的凳子有一大特色,几乎都是用麦秸秆编制的,外祖母称它们“草墩儿”来着。“三儿(叫我呢。我在家排行老三),把那个草墩儿提溜过来,给你娘坐。”草墩儿大大小小不等,形状各异,有的高,有的则很扁,肥肥瘦瘦,不一而论,但中间都一律鼓着肚子,形状像鼓,大鼓、小鼓、腰鼓,看起来都非常漂亮、呆萌、可爱。冬天,坐起来既柔软又暖和,真如今天的沙发呢!夏天就坐石凳子、石条了,外祖母家的院子里有的是。自然,这些草墩儿都出自外祖父之手。那时候还没有打麦机,更别提大型联合收割机了,都是牲口拉着碌碡在麦场里一遍又一遍地碾麦子。碾碎的麦秸,编织是不行的,只能喂牲口。外祖父总是抽空,把麦子一小捆儿一小捆儿地在碌碡上用力摔打麦穗,麦粒崩出,麦莛保存完好。外祖父还用麦莛编制草帽。比起集市上卖的草帽,外祖父编的草帽又大又结实,还异常漂亮美观。我们小孩子戴的,他会把麦莛染成各种颜色,编出各种图案:花呀、草呀、鸟呀什么的。我们都喜不自禁,爱不释手,争抢着戴。大人戴的帽子,他有意把帽檐编得很是阔大,以便更好地遮挡夏天毒辣辣的阳光。

最是我印象深刻的是,外祖父用麦莛编制的蝈蝈笼子,那真是工艺品!精巧、玲珑、别致,美观至极!外祖父的手可真巧啊!那时,我就这么想。何况,外祖父又捉了蝈蝈放进去,而蝈蝈又叫出了多么美妙动听的声音啊!那声音可真是好听!后来,读到初中,学到一个词“天籁之音”,我就会想起当年那蝈蝈的叫声。可想而知:当时,蝈蝈笼子及蝈蝈,之于缺少玩具的乡下孩子来说,是怎样的稀罕之物!自然又是一番争抢,我们姐弟以及唐舅家的三个孩子争得不可开交。结果,那年夏天,外祖父给我们一人编了一个蝈蝈笼子,又给我们每人捉了一只蝈蝈。大家拎着各自的宝贝,积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炸了窝的小麻雀一样,高低长短,对比、比较、争论,吵闹个不休。舅舅家的大宝那只最是壮硕,但叫声却短促,也不怎么叫。弟弟那只虽不及大宝那只大,但是,叫声高亢、嘹亮。我的那只最是弱小,可是,叫声却辽远、清凉、婉转悠扬,甚是动听。舅舅家的大红表姐说,她的那只最是漂亮,绿色的翅翼,配着粉紫的肚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眼睛也更明亮。二表姐二红听了不以为然,撇嘴说,她的那只才漂亮呢,叫的也带劲。反正,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跟谁换,都认为自己的那只才是最好的。外祖父坐在树荫下的石条上,把麦秸帽儿当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看着我们,乐呵呵地笑。那是我见过的外祖父最美丽的笑容,是那样的慈祥、和蔼可亲,也安然恬淡。他刚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洗了把脸,坐下歇息。午饭还没有做好,外祖母跟母亲正在灶火屋里忙碌……

我们家跟外祖母家一个镇子住着。那时,我的父亲在距家十五公里的公社(现在称“乡”)的供销社做事,农活儿自然全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农活苦重、且繁杂,有些还必须要你有一定的技术,譬如:犁地、耙地、播种麦子,这都是需要行家里手的。收割麦子、种秋、锄地、收秋……真是太多了!且农活儿没有一样儿是轻省事。母亲一人自然忙不过来,外祖父就常常帮母亲干活儿。他是个细发人,豆子地、玉米地一遍又一遍地锄,直到几乎不见一棵杂草。他套着牛耙地,稳稳地站在耙上,握着缰绳,驾轻就熟,嘴里“嘚——”“喔——”地叫喊着,指挥着那头老黄牛,那牛一概听从,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叫拐就拐,叫向东绝不向西半步。我看得出了神,惊奇连连,外祖父莫不是会说牛的语言?外祖父像个将军一样指挥若定。夕阳下,田野里,外祖父站在耙上驾驭着老牛一圈一圈地划过,就像驾驶着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行驶,轻捷又潇洒,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经外祖父耙过的地,细土面平平展展,几乎不见一块儿土坷垃、一根枯茎败枝。这样的农田,播种麦子就便利得多了。

在我儿时的眼里,外祖父就是个能人。他无论什么都会做。他给我们家搭建的灶火屋,才是原汁原味的土屋呢。他从野地里拉回来粘性大的黄土,打成一尺见方的土坯。把黄土跟碎麦秸参合在一起用水和了,就是粘合剂。把麦莛由根部那一端,用细麻绳一小撮一小撮紧密结实地连缀在一起,制成草苫子,用来苫房顶。墙体砌得一人多高了,外祖父站在搭起的简易架子上,手握瓦刀继续往高处砌,母亲从旁给他递土坯跟泥兜儿,我们姐妹帮着用铁锨往泥兜儿里装充当粘合剂的黄泥,里边的碎麦秸一闪一闪地亮。秋日,午后阳光普照,外祖父沐在一片金色的辉光里,信心十足。父亲还没回来。父亲对家里的变化总是报以惊喜。这样的草坯房是经不起风雨的侵袭的,外祖父总是多编结些草苫子,有备无患,漏雨了,就修葺,随叫随到,不厌其烦。

外祖父还蒸得一手好馍。外祖父蒸的馍既宣腾又筋道,很有嚼头儿,味还甘甜。用母亲的话说:“有馍味。”说,她自己就蒸不出那样的馍。每逢过年,母亲就请来外祖父给我们家蒸年馍。我们家有个大铁蒸笼,一次能蒸三箅馍,敞口的大铁锅半锅水烧开了,装了馍坯的箅子一层层架上去,最后盖上重重的笼盖子。那样的笼沉重又笨拙,是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了,如今都是蒸锅、高压锅什么的,轻便、精巧、还美观。外祖父习惯在笼盖上放些白菜叶子,白菜叶干了,这一笼馍刚好就蒸熟了。总是外祖父发面、揉面。主要是玉米面,也有一些麦子面,也有红薯干面。外祖父蒸纯粹的玉米面馍,也蒸一些纯净的红薯干面馍,还蒸两者的花卷,而麦子面总是跟大量的玉米面掺和在一起来蒸,儿时的记忆里麦子面一直都是稀罕之物。母亲打下手,主要是烧火,“得把火烧得旺旺的。”外祖父嘱咐母亲说,母亲就用扇子扇,火苗子,深秋的枫叶一般,燃烧得呼啦呼啦响,欢快地舔着锅底,溢了出来……我们家住的是大杂院,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有十多个。我们跟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时不时地会走回家看一看,内心里溢满了欢悦,要过年了嘛,感觉连空气都是芬芳的。更使我们高兴的是,外祖父还蒸出花样馍,就是根据我们小孩子的属相把馍蒸成小动物的形状,有小猪、小狗、小蛇、小老虎,都惟妙惟肖,活泼可爱,我们都高兴得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叫的嚷的,吹口哨的,惊惊乍乍,不知怎么才好。吃着这样的馍,即使是玉米面、即使是红薯干面,也觉别样的美味。

我想念我的外祖父了……

有时,我会想:一个人,一生该怎样度过呢?

我的外祖父活得像一株庄稼,朴实无华、真诚、自然、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也坚韧、也谦卑。如果一定让我从故乡土地上那众多的庄稼中选出一种的话,我会选择生长在丘陵地带的谷子。外祖父就像一株谷子!对,谷子!——不畏炎热,耐干旱,耐贫瘠,要求于人的可谓少矣,到得秋天却给人类捧出了籽实饱满的丰硕果实,黄橙橙的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金灿灿的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的谦卑、那样的肃穆,使人不自禁油然而生敬意!

我的外祖父平平凡凡地活了一生。平凡但绝不平庸。平凡跟平庸,一字之差,含义却迥异。

平凡地活着,就是脚踏实地,头顶蓝天,坚持自己脚下的土地,活得本真,活得自我。绝不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不妄自菲薄,更不自命不凡。像植物那样活得自然、纯粹,也不乏对生命的坚持与努力,孜孜以求,锲而不舍。君不见,春天,小草的破土而出?沉重、坚硬的岩石下面,有青青的幼苗顽强地探出了头?绿色生命的力量是何等的强大!那是任什么都无法遏制的呀。

而平庸呢?常常是不求实际,妄自尊大,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愿干。哀叹世间伯乐之罕见,天下谁人能视君?怨造化弄人,命运不济;愤世嫉俗,期期艾艾,自暴自弃;最终,碌碌无为,蹉跎人生。

轰轰烈烈,建功立业;或者,孜孜以求,著书立说。诸等人生均令世人瞩目,固然辉煌、可嘉,也必会名垂青史,为后人所称道。但是,世间毕竟还是平凡人居多。我想起著名美文作家马德在《我们能留住什么》里所说的话:“……如果我们最终不能亮成火炬,亮成灯塔,我希望,我们也要亮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哪怕只有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光亮,也要竭尽可能地在这个世界一闪——这就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的价值。也许,那一刻,只有一个人路过,他看到了,他也会淡淡地说,哦,这是一只萤火虫,他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亮。”

我要说的是,甘愿平凡,实在是一种可敬的人生态度,一种至上的境界,一种精神高度,一种个人修养。

我想,这正是外祖父给我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不禁是时光所带不去的,而且历久弥新,在人生道路上,它将不断给我以引领、以鼓励、以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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