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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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记
门诊部，呼吸科，李医生对着光举起片子看，我家先生按捺着焦急看着李医生，我精神萎靡地坐在靠背椅上。刚做了胸部CT。发烧，动辄飚到38摄氏度多，甚至超过39，脑袋晕乎乎的，胸闷，恶心，浑身乏力，两条腿软面条似的，踩着地板砖铺就的平整路面，却像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磕头绊脚。
“肺炎！”李医生不容置疑地说。
直觉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那厚厚的阴霾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缕阳光照彻了心扉……
先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唉——总算查出病因了！这下好了！对症下药，慢慢治疗就是了……”先生的眼角眉梢有了轻松的笑意。
为了查找发烧的病因，可真没少折腾，叫人心焦磨烂的！
发烧最初，以为是感冒。先生买回来治疗感冒的各种药：连花清瘟胶囊、双黄连、小柴胡，还有退烧药。先生告诫：发烧超过38度，才喝退烧药。可是，按时按点服药五六天，并没有什么效果，喝退烧药，体温就会降，人也精神了，不喝，照烧不误，且温度一下子就会升上来，38度甚至超过39度。先生坐不住了，“咋回事？按说，不应该这样啊？”是啊，以往感冒，这些药可就是克星啊！可以说是药到病除，两三天，至多四五天，疾病定会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对这次发烧，我也不由得狐疑起来，跟以往的感冒发烧完全不同，以往屡次感冒，首当其冲的无一例外是嗓子不舒服，干、涩、疼、刺痒，光想咳嗽；再者，鼻塞。可是，这次，这些症状半点儿没有，一开始就是直愣愣的发烧。先生说：“这样不行，得去医院检查！正常人，怎会发烧？肯定身体内部哪个部位出了状况。”又安慰我说：“没事，有医院、有医生呢，现代医疗多发达啊！只是发烧而已……”
我们选择了当地一家最大最知名的医院——第一人民医院。在医院，找到一个觉着应该是相关的科室。碰巧是科室主任在坐诊，看样子有五六十岁，华发，虽然一张脸皱纹纵横，但却十分润泽，泛着红光，人也精神矍铄。老医生，又是主任，业务一定没得说，且临床经验丰富。我立时三刻对他充满了信赖。下午病号不多，张主任这会儿很是清闲，端着一个大号玻璃杯，坐在桌前，在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无色的茶水。张主任不慌不忙，一边呷茶，一边听我们叙述病情。我们讲完了，张主任却还在喝着茶，室内很静，唯有茶水经过张主任咽喉部位时发出的轻微的响声“咕噜咕噜”。张主任终于饮完了，放下杯子，道：“这人呢，得多喝水！一个人一天至少得摄入2000毫升的水。就白开水最好，浓茶不行！我就喜欢喝温热的白开水，甜丝丝的……”我当时烧到39度多，难受得要死，这医生怎么还在说喝什么白开水的事？张主任这时好像也回过神儿来了，沉吟片刻，说：“哦，发烧……这样吧，先去抽血化验，再做个腹部彩超，我这就开单子。”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结果出来了，张主任戴着老花镜，蹙着眉尖，审视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血象上也没什么啊，腹部各部位、各器官均没见什么异常……”“这究竟是怎么了呀？一个劲地烧…..”我家先生着急了。张主任抬头对先生说：“急有什么用？看病就是这样，你们以为查出病因是那么容易的？须得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查。今天晚了，明天吧，明天你们再来，再查查肝、胆、脾，看看怎么样？不急……”还要查！还一点一点！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莫非还须得把医院的医疗器械都做一遍？岂有此理！当今的医生看病全凭了这些个医疗设备，动辄让病人做这做那，想想古代的医生！望闻问切……这些器械岂是白做的？是要病患掏腰包的啊，且价格不菲！而这些都是与医生的收入挂钩的呀，谁不清楚啊！早已听说了一个词语“过度医疗”——可做可不做的检查、甚至完全没必要做的检查，让病人做，而医生从中获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今的医生啊……我完全泄了气，一颗心像坠入了五里雾中，茫然无措。心中也着实气恼，病人痛苦得只想死过去，医生却不疼不痒，不慌不忙……真是紧病慢医生！
悬而未决的问题，让人的心头像压上了一个磨盘一样沉重。驱车回家，先生紧握方向盘，眉头紧蹙，脸上的表情，惨云愁雾。车内气氛，超低压，格外凝重……
当晚先生就求助了李医生。李医生跟我们同住一个小区，出来进去的，认识。毕竟是熟脸。李医生也在这家全县最有名望的医院工作，是在呼吸科。作为医生，李医生正处在大放光彩的年龄段，四十七八，要知识有知识，要经验有经验，且年富力强。李医生可以说是呼吸科不可或缺的一根擎天柱。电话里传来李医生和蔼透亮的声音：“烧这么高，不可小觑！做个胸部CT吧，查一下肺部。明天上午正好我的班，在门诊部呼吸科。”“好的，好的，明天上午见。麻烦了，多谢！多谢！”先生笑着，连连说道。“那咱就明天上午见吧。不用客气。”李医生说。做肺部检查！我还真是非常抗拒。我的身体我清楚，呼吸一直很通畅啊，丝毫没有不适，也丁点儿不咳嗽，肺部怎可能出问题？我断然不信！先生说：“就听医生的，做做吧，不是在查病因吗？做做也无妨。”我无言以对。先生是知道我的，沉默不语，就是答应了。而我心想的是：那就查查罢，查也是白查，肯定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谁知，却是自己错了。医生毕竟是医生！
“住院吧。”李医生紧接着说，语气依然斩截。
我一听，头就大了。住院部是怎样的情形，我太清楚了！母亲进入耄耋之年以来，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跟医院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时一年甚至住两次医院。去年暑期，一下子住了四十多天院，好在，最终病愈出院。
住院部那环境！怎么说呢，真是没有一天不熙熙攘攘，乌七八糟，纷乱，嘈杂、闹腾。病人嘛，一般都是需要静养的。住院部按理该是安静、干净、清净的。但是，现实与理想总是相去甚远。人多事杂。病号、陪护、探访的亲朋好友……来访者，无不天经地义、理直气壮，两三个、三四个呼呼啦啦一下子涌入病房来，病房立马显得逼仄，拥挤不堪。他们往往都兴高采烈的，笑意飞扬，大有走亲访友之势；那病号的陪护也极其热情洋溢地相迎，两下一接洽，恰如两股激流汇合，自然先是面上的、有点儿夸张、有点做作的客套与寒暄，都高声大嗓的，那说话声、那笑声仿佛均是急不可耐地连珠炮般地喷涌的，真是极尽“热闹喧哗”之能事。来访者好似一时忘了这是病房，忘了他们造访的目的——是要探望病号的，而这病房还住有其他病人呢，他们内心往往都是忌讳喧嚷的。有些屁股沉的，一坐下就是大半天，关于病号病情的话语，跟病号的陪护，问问答答，来来往往，没几句——来看病号的，不了解一下病情，抚慰一下病人，也说不过去啊。之后，话题就无边了，东拉西扯，天上地下，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直聒噪得你心烦气躁……你就觉得，你的生活谁谁都可以随意闯入，泥石流，泥呀沙呀的，泥沙俱入，且势不可挡。
病房里带有卫生间，方便是方便，但是卫生可没法保证啊。卫生间总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怪异、不洁、肮脏的气味，跟尿液有关、跟粪便有关，让人心里不清爽。可是，你还不得不在里边洗漱、洗碗洗筷。太让人嫌恶了！每次洗涮，我都不由得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加紧手上的动作，赶紧逃离。
晚上睡眠更是一个令人心焦的大问题。我的睡眠一向不好，入睡难，睡得浅；好不容易，似是而非地睡着了，往往无缘无故，突然乍醒；黑暗中，头昏脑涨，你折腾去吧、你煎熬去吧……这时，你知道了，睡眠是怎样一件奢侈的东西！而睡神又是怎样的高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何况又是住院部的一个病房呢！狭小的空间，病号加陪护，至少六个人！躺，没地方躺。跟母亲一起躺在她的病号床上，挤得慌，身儿也翻不成，就连腿也很难随意屈伸；一个稍一动，就会影响到另一个。躺地板上吧，到早上，腰板得都是僵硬的、酸困的、也疼痛。再者，大家各有各的睡眠习惯，有打鼾的，有梦呓的，有磨牙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要起夜，抽水马桶，冲洗便池的那个水流可谓威猛无比，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不怕那什么什么黏呀粘呀的；同时，那一个叫响，像一大桶水，从高处“哗”一下倾下。三更半夜了，病房外的楼道里，依然响着来来回回“橐橐橐橐”的脚步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你，直觉这脚步一下一下就踩在你的脑门上。护士站还时不时传来“某某床呼叫”的声音……还有半夜来住院的，杂沓的脚步声，纷乱的人声，又要响上大半天了。夜，像是一台巨大的扩音器，任何一点声响放在里面，都会被成倍地扩大、再扩大……
住个什么院呢！我本能地排斥。
还是自己家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任什么妖呀怪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不敢擅自闯入。安谧宁馨的环境，轻松、自在、安逸……这医院、这住院部？谁想走入你的生活就走入你的生活，谁想在你的生活里制造噪音就制造噪音，任意妄为，肆无忌惮，他们还公理在握！
“我不想住院。”我脱口而出。
李医生跟老公齐刷刷地看向我，李医生“嘿”一声笑了，有点儿讶异，继而敛去笑意，换上严肃的表情，说：“肺部感染，不住院咋行！”先生劝慰说：“住吧。赶紧好了，想干啥干啥；这样病着，啥也干不成不说，多难受啊！”说完，也不管我同意与否，回头询问李医生：“现在就能办入院手续吗，在你这儿？”
“那是自然。”李医生说，“最少得住一周，视情况而定……”
“那就办吧，我们住。”
我又一次不得不屈服。
住院部呼吸科，巧的是杨丽云大夫在值班。来的路上，先生还说，我们将要求杨丽云大夫做主治医生。“但愿杨大夫在!”先生甚至祈祷了。去年暑期我母亲住院时，杨大夫曾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杨大夫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杨大夫四十五六岁一中年女子，知性、大方、温婉、优雅。她不仅业务精湛，还有着高度的责任心。为人和蔼、诚恳，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母亲捡回了一条命多亏了杨大夫。母亲眼看都不行了，可杨大夫不放弃，竭尽全力地救治母亲。耐心细致、淡定从容、又坚持不懈……可以说，是杨大夫把母亲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杨大夫虽然矮胖、肤色也显得黑了点儿，但是，我却觉得她很美！直觉她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动人心魂的美。正是因为杨大夫，我深深体会到了“漂亮”跟“美”绝对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漂亮，就是“好看”，只是强调视觉效果，它往往是没有温度的，甚至高冷、寒凉，拒人于千里，而他人呢，也是要退避三舍的。美，就不同了！是亲厚，是温暖，让人信赖、心之所向、心之所依，使人身心欢喜、甚至有幸福与甜蜜之感。杨大夫仔细地看了我的CT片，询问我病情，态度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又安抚我说：“没事，放松，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常见病，用对药，要不了一星期就会好的。”我心安慰。然后，她便吩咐护士安排床位。
这是一个高大、白胖的护士，很年轻，一副心宽体胖、好脾气的样子。她说，有两间病房可供我选择。“喏，这是一间。”她用手一指，是正对护士站的大病房，八人间。护士说,目前里边住了五个病号。我断然拒绝。病号加陪护，十几个人共处一室，那纷乱嘈杂的情形可想而知；再说，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卫生间，那气味该有多浓烈啊！还不把人给呛倒？另一间，是三人标准间。护士有点儿迟疑，说：“不过，里边住的是一个老头儿，六七十岁了，他老伴在陪床。男病房。你不介意的话……”治病的，还穷讲究个啥？什么男病房、女病房？再说，不是还有他老伴吗？不是女的吗？最主要的，我想，老人嘛，该是安静、安详的。相比较而言，这间病房理应是安静、安宁的吧。“就这个三人间的吧。”我说。
事与愿违。没想到，这里却是另一种噪音的渊薮，而始作俑者正是这老头儿。
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爱玩儿手机的老人了，还外放，声音还开到最大，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情绪。听流行歌曲、听戏曲、听评书，还有小品、相声，他的兴趣爱好可真广泛，包罗万象，什么都听！在这儿住了两天半，真叫我领教了！他那手机，除了他睡觉时，能静默一会子，可谓从早喧闹到晚。晚上十一点多了，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听；凌晨五点，他一睁开眵目糊眼，就不管不顾、我行我素、肆意妄为地打开了手机，“哇啦”一声，亮剑一样刺耳扎心，一室的安静顿然烟消云散。你本想在睡梦中多耽腻那么一会儿，因昨夜实在没有睡好，老头儿听戏，到很晚手机才停。天快亮时，自己才朦朦胧胧入睡。这下可好！这老头儿，干巴精瘦的一个人，精神头儿却蛮足！
住进来的第二天上午，老头儿的手机依然一刻不停地喧响，跟第一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被吵嚷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和颜悦色地劝说他：“老先生，手机不能老开着呀，它跟人一样，也须得歇歇啊。”还好，他听从了，关掉了。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十分钟不到，他就又打开了。我按捺着性子，强忍着……可他根本无意关掉，听得很是沉浸，“嘿儿”一乐，“嘿儿”又乐，“嘿嘿嘿儿”再乐，没完没了……聒噪得我的脑仁都是疼的，就再劝他关掉，他于是再关掉。可是，如法炮制，十分钟不到，他又打开了……说一回两回，你不能老说着他呀，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了。我想，大家可能都曾有这样的体验：你越是不想听某种声音、越是排斥某种声音，这声音却偏偏就直冲你的耳膜来，还韧韧的、源源不断。那手机之于我就是这样的。我想看会儿书，却根本行不通。带了几本喜欢的文学书来，原想，养病，就权当变相的休息，尽是空闲时间了，正好看书。输了液，烧退了，病情大有好转，人也有了精神。可是，你却被干扰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字都认识，却是一个个离散的蝌蚪，你无法把它们连成句、组成段，从而理解其含义、其表达。最终，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挂了脸、语气也格外生硬，不过还是用了敬语，说道：“您老怎能这样呢？这不是自己家啊，是医院的病房，公众场所，还有别人呢！老外放着手机，咋就一点儿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呢？得多少讲究点儿公德啊！”这次，他好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手机声音照响不误。无声的抗议吗？我就生气……终于，他关掉了。我一下子又不落忍起来，心底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怜悯之情。人，是多么奇怪啊，有时就是这样的矛盾！想他，这个岁数了，定是老眼昏花，手机上的字看着肯定吃力，抑或，根本认识不了几个字。不让他听手机，他还能干什么呢？两眼瞪着天花板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他该多无聊呀！听他老婆说，他们在这儿住了十几天了，烧是退了，也不咳了，就是头晕目眩的毛病治不住。“也不知啥原因，医生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治嘞，真叫人心焦啊！”说着，老婆婆就是两眼泪。我正觉着有点儿对不住老头儿，忽然，他的手机又热闹起来……我的同情、怜悯与内疚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了。
跟老公诉苦，老公劝慰说：“他，一个农村老头儿，你还想让他有多高的境界？也许，他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公众场所’这一概念。也许，他一向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煤是白的，它还就黑不了。这样的人，你有时拿他还真没辙。”老公分析的极是。可不是嘛，这老头儿，头一天，就叫我见识了他那乖戾的秉性，人硬撅撅的，固执得像一块老山石。我想，在家庭生活中，他绝对处于最高的统治地位，高高凌驾于他老婆之上。他老婆呢，还用说吗？显然是封建礼教“三从四德”压迫、束缚下的典型的牺牲品。所谓三从：未嫁从父，已嫁从夫，夫死从子。在他面前，她总是一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寒、畏怯显而易见。可想而知，老头儿在家里是怎样的称王称霸，他的话就是圣旨，老婆婆根本没有话语权，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意见、看法，更没有主见。她活成了她丈夫的影子，活成了家庭的一道背景。而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对此，他们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了。记得，这天上午，他的手机忘乎所以地喧腾了大半晌，不间断、不停歇，太吵了！我建议他，可以把声音调得小一点儿，那样，自己也娱乐了，也不怎么干扰他人，一举两得。他不吱声，自行其是。我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愤懑、和坚韧的抵抗。好半天，他砸砖头一样撂下一句话：“耳朵不好使，小了听不清！”她老婆可能很替他感到难为情，过了一会儿，蚊子哼哼似地说：“关一会儿吧，聒噪人！”这他耳朵倒好使了，他老婆这么小的声音！只听他厉声吼道：“可聒噪着你了？嫌聒噪，滚出去！滚那远远嘞……”老婆婆立即噤若寒蝉，不再言语。而他的手机依然故我。说实话，当时，我非常气愤！他指桑骂槐、杀鸡儆猴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我如果接上他的茬儿，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场争执、争吵。不管怎么说，吵架，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不雅的事情，无论你多么有理，都一样的丢人现眼。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竭力按捺着自己的火气……
想着，这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老头儿的脾气大着呢。中午老婆婆买饭回来了。老头儿纯粹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老婆婆的茬儿。饭，他一口还没尝，只是看了一眼，就大发雷霆：“这买的啥饭啊！猪狗都不会吃的！安的啥心？不愿意在这儿伺候我，趁早滚蛋……”老婆婆很是吃惊，也极其委屈，她小声辩解道:“去买饭时，不是问你了嘛，说得好好的，还吃这家的饭。这之前，你一直说这家的饭挺好吃的呀……”“今个儿，还就不好吃了！我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怎么着吧！”他剪断老婆婆的话，嚷嚷道。说着，“呼”一下跳下床来，端起饭碗，一股脑把饭就倒进了垃圾桶里。老婆婆带着哭腔急三慌四地说：“你不吃，晚上我吃啊，都是钱买的。咋能这样，说倒就倒？”“吃个……！”他骂了一句极其粗鲁的话。老头儿真是太过分了！我实在看不过眼，意欲干预。可是转念又想，这老头完全是做给我看的，也说不定，要给你个下马威啊。也就作罢。老婆婆坐在床边抹眼泪……老头儿又呵斥道：“坐在那儿干啥？还不去再买！你要饿死我啊！”老婆婆白发如银，驼背，两腿罗圈成了“O”形，一瘸一拐，很是吃力地走出房门去……老婆婆曾告诉我说，她这腿疼是老毛病了，风湿性关节炎，“治不好的。嗨，这把年纪了，将就着过吧。”说着很乐观地“呵呵呵”地笑，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一脸的皱纹活泼泼地舞动。这大热的天，十八层，正是饭点儿，电梯本来就紧张，平素就远远不够用，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这会儿，电梯照旧变成一个个沙丁鱼罐头，一个挨一个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热呀！闷呀！汗馊味呀！就这样，还一梯难求啊。看着老婆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不禁心疼起她来了……
下午，室内萦绕的仍是他的手机声，不绝于耳……
这就到了第二天，似乎更是变本加厉。几乎又是响了一晌，好不容易到了午休的时候，想着，可要安静一阵子了。岂料，下午，那手机竟又早早地唱响起来了！似乎在宣战，坚忍不拔、持之以恒、一意孤行，又差不多喧嚣了整个一下午。他仿佛跟我杠上了，我就大声外放手机了，怎么着吧！
这个病房还能住吗？“换病房！换病房！”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大声地喊。一天两天，忍忍，也就算了；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可是，按照医生所说至少一周的住院期限，这还有好几天呢！对，换病房！我心头一亮，不过，那亮光像萤火一闪，迅疾，寂灭了，我的心又复归暗沉沉一片。换病房是容易的吗？是说换就能换的？首先，得有病房可换啊，还得是恰当的病房；再者，护士哪一个不是推三阻四？冷漠又不以为然。以前不是没有经历过。摆出这那那这一大堆无法更换的理由，还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费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过得清风明月，何关你水深火热？不过，我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不是常说“有一线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吗？努力，说不定就会有结果。
当晚，天黑十分，又来了一个女病号，五十多岁，又黑又胖，堪称大胖子，油腻腻的。身旁那男子，看样子，三十来岁，不用说，是她儿子无疑，两人的长相酷似，肤色一样，身形也极为相似。只是，那男子年轻，浑身上下仿佛洋溢着一种儿马的气息，活力满满，而那活力无时无刻不在挣脱束缚。其实，他活像个充满了气的不倒翁。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女的却是个睡觉扯呼噜的主儿！晚上九点不到，她就打起了呼噜，睡得那个香甜！这会儿，老头儿的手机正在唱地方戏呢，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两下竟各行各道、各走各路、互不影响、互不干扰！我不禁有点儿内疚，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能全怪老头儿吗？只道男人打鼾，这女人也打鼾呀，竟是这样的能打！“轰隆隆隆，咔嚓——，轰隆隆隆，咔嚓——”，循环往复，就像闷雷在天空滚动，最后訇然炸开；且一个一个的闷雷无缝衔接，无数个、无穷尽、无边无沿……有时，那诡谲的声音，你觉得又像海洋上狂风掀起冲天巨浪，惊心动魄；有时，又觉得像众多飞机在机场上不停地起飞、降落、起飞、降落。你的头被震得昏聩晕眩，这巨大的噪音直往你的耳朵眼儿里钻，黏附在你的耳膜上，仿佛跟你的耳膜成为一体，你就觉着是你的耳膜本身在轰鸣了。她却睡得那样死、那样沉，完全放飞了自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放浪无羁，君子坦荡荡。我疑心，这是最原始、最朴素、最本真、最自由、最无拘无束的生命绽放。直觉整个夜都在颤抖。而我一夜无眠。
走人！走人！这无疑是灾难性的病房。换病房！无论哪一个房间，只要不是这个。我的心里只剩了这样的念头。那女人鼾声如雷似潮地一直睡到次天七八点，他儿子来给她送早饭。母亲用餐，那儿子倒头便睡，很快就拉起了鼾声。这鼾声与其母亲的相比，不止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好像昨晚当了一宿“夜猫子”，一眼没睡，现在又困又乏，到这儿来，根本不是陪护其母，而完全是来睡觉解乏的。他一睡就是一上午，那“轰轰隆隆”的鼾声响彻房间，一直盘桓不去……
我真想立时三刻一走了之，赶紧的逃之夭夭。
换病房，找谁呢？直接找护士？一旦被一口拒绝，你连丁点儿转圈的余地都没有。“不行，不行！”我心里坚决地否定。怎办呢？一时间，直觉“换病房”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硕大无朋的问题。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黑暗，忧戚。先生提议，找我的主治大夫杨大夫说说看。杨大夫在这个科室算是老人儿了，且是副主任医师，显然在科室里是有一定威望的。她若出面，那敢情好，小护士们肯定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可是，杨大夫会管这琐碎的杂事吗？以往的经历，历历在目。那一次，也是生病住院，迫不得已要换病房，请求主治大夫说情，那大夫一听，很是惊讶，竖眉瞪眼地说：“我怎管这等闲事！我忙得连喝口茶、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找护士去！”换病房，换病房，怎么老是换病房？你可能会误以为我是一个多么不将就的人。其实，不然，那病房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有个小孩子，说哭，哭；说闹，闹，一天到晚不消停，声音嘹亮，充分彰显了一个孩子的天性。再加上大人们的声音：叱责的、乖哄的、逗着玩儿的、说的、笑的、骂的，五花八门，万花筒一般，往往闹腾成了一锅粥，而这锅粥总要在夜间熬煮沸腾到很晚很晚……万般无奈，只好找护士长，碰碰运气。护士长，人还真不错！一个年轻女子，三十来岁吧，很是干练、也热情，说：“正好有空着的病房，这就给你调一下。”没想到问题这么轻易地就给解决了，压在我心头的那块沉重石头随之也落了地。护士长笑着作了解释。原来，我隔壁那个病号是个老人，在此差不多住了小半年了，几乎包了那个病房，撵都撵不走，医院也没办法。平素他老伴在这里伺候，儿子儿媳要上班，小孙孙就撇给了他们，晚上下班，小两口来此团聚、用餐。似乎完全把这儿当成了家，过起了居家生活。竟有这样住院治病的！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护士长又说，那两间病房原是通间，是临时用木板隔成的，根本不隔音的。顿一顿，又笑了：“说实在的，你住的那间病房，没哪个病号能住得下来的。看你也没吱声，想着，也许还凑合吧……”不管怎样，对护士长，我满怀的感激。就是这样的，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没事找事老换病房呢？杨大夫也是那样的忙，她有那么多的病号……我心犹豫。先生说：“不尝试，怎知道结果如何？再说，通过这么多的接触，杨大夫的为人还就是有点儿不一样啊！”
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里，杨大夫正在电脑前忙碌，噼噼啪啪打着字，好快！两手蝴蝶一样翻飞。我跟先生不忍心打断她，在一旁候着。谁知，她却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很温和地询问：“有什么事吗？”我忐忐忑忑地诉说我的苦恼，杨大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很是耐心地倾听，看我的眼神也十分柔和。我的话音一落，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我这就去问一下护士，看有没有合适的病房可调换。”说着，就往护士站走去……
由医生交代，还真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护士站里一护士，急忙在电脑上查看起来……说是有一个房间还算合适，眼下只住了一个女病号，“只是……”她同样有点儿迟疑，“这病号发烧、咳嗽，怕冷，不让开空调的，你看可以的话……”“就这间了。”我说, 心里想的是, 热点儿算什么? 只要清净。直到这个时候，我那像压了磨盘一般沉重的心头忽而轻松了，也明朗了……内心里满是对杨大夫的感激之情，“杨大夫，多好的人啊！”心里无声地说。对杨大夫不禁更加地敬重了。
这是1806病房，房间里静悄悄的、也暗沉沉的。那生病的女子背依着靠墙的床头，半躺半坐，身上搭着医院里清一色的夏凉被。我的第一印象：好年轻！顶多也就三十来岁吧。紧跟着的印象：好瘦啊！单薄的肩、瘦削的脸、瘦怜怜的细胳膊，那漫长脸，很白净，白皙中泛着似有若无的红晕，多漂亮谈不上，不过有一种俏雅劲儿，给人挺舒服的感觉。这该是个文文气气的女子。我心中下了决断。该是个不错的病友。心下欢喜。又不由地想，生活的风雨还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啊，温室里的花草？也不至于吧……自己也就无声地笑了。此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干，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与落寞——我清楚，这是疾病闹的，是病人常有的表情。那男子，不用说，是她的丈夫，靠着床的另一端，两条腿伸直在床帮上，穿着鞋子的两脚互相交叠着，搁在床沿上，小心不弄脏了床单。他在拨拉着手机看。
我跟先生推门进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他们不约而同转头看我们，淡漠的，又收回了目光。说实话，此情此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陌生人，又都是治病的，心情本来不佳，能有什么话好说呢？觉着无论怎么搭讪都欠妥。于是，我们也默不作声。先生帮我归置东西。只是个简单的住院，不知不觉，杂七杂八，零零碎碎，却也这么多东西！衣物呀、零食呀、脸盆、洗脸毛巾、脚盆、擦脚布、牙具、化妆品、暖瓶、餐具、服用的药，一包包、一盒盒……该收到柜子里的收到柜子里，该放到抽屉里的放到抽屉里，床头柜上面要朗朗利利……我们尽可能地把动作放轻，说话声低敛。但是，我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尴尬……
正当我感到背如芒刺之时，不知怎么，双方搭起了腔、说起了话。刚刚，好像还是对垒的两个阵营，井水与河水、飞鸟与游鱼、水与火，之间似乎横陈着一条又宽又深的鸿沟，又似矗立着一堵城墙厚的坚冰，这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鸿沟消失了，坚冰消融了，一团和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奇妙！而语言就是有这样神奇的作用！双方交流，亲亲热热，简单地相互询问、介绍、了解。病人之间，最是嘴巴头子的问话是：“恁哪儿的呀？”紧接着，互相探问病情，语气与神情都透着关切。于是，我知道了，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四天了，可是，依然发烧、咳嗽。“也不知是咋回事，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愁人！”女子有点儿气馁地说。我自然很是安慰了一番。对于女子的年龄，我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就问了这个问题，她伸出四个手指，轻启朱唇：“四十。”又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大的是个女孩子，十二岁，上初中了；小的，男孩儿，四岁。”我就恭维说她儿女双全，是个有福之人。对于她的年龄，我尤其表示了我的惊讶与不相信，并说了我的估摸“顶多三十来岁”，她笑了，笑得轻柔、含蓄却很是甜蜜。自然，哪个女子不乐意被别人误认为年轻啊？她笑起来可真是好看！令我联想到，夏日早晨，紫薇映着阳光绽放，一簇簇粉色的小碎花儿，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浅吟低唱。他们也知道了，我是从别的病房转过来的，以及转病房的原因——那个不要命地玩手机的老头儿，“一天从早到晚，外放手机，声音老大了，聒噪死人！”一说起这事，我不由得就带着一种义愤填膺的情绪。小夫妻两个对我深表同情，一递一句地说：“公众场合，怎能这样呢？只管自己高兴了，太不像话了！”“遇到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还真是没办法啊！”“秀才遇到兵，有力讲不通。”听着他们为我打抱不平，心里无法言说的畅快……
几个人在一起谈话时，往往出现这样的时候：一个话题结束，另一个话题还没提起的空档期，本来热闹的场面，突然就安静了，谁也不说话。此时，就是这样的时候，房间里一派静谧。我不由四下打量，对这个病房，很是满意，心情熨帖。小夫妻可真恩爱，妻子一咳嗽，做丈夫的赶忙给其捶背，又是忙着给她倒茶喝，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那着急担心的样子，真是恨不能他自己替了对方。这一切看着都叫人高兴、暖心啊。尤其他给妻子捶背的样子，直让人感动，轻了重了都不行，他拿捏着，小心谨慎，好像面对的是一件易碎的贵重瓷器。一个大男人，真是难得！他，中等偏上的个头儿，肤色暗暗的——我想，那一定是，在社会上闯荡打拼养家糊口，历风雨、经日晒的结果。他的体魄极富运动员的特征，紧致、结实、强壮，直觉浑身上下尽是坚瓷的肌肉，而那块块儿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与精力，那用不完的力道啊，时不时就要发出欢快的尖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儿，照顾起爱人来，竟是那样的细心与柔婉。我想，任谁见了，都会讶异与感动的。有一时，那女子起身去卫生间，我得以看到了她的全貌，一米六几的个头儿，不高不低，很是苗条，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发卡束了，垂在臀部，更彰显了女人的妩媚。一直以来，对长发女郎总心生好感，总觉着这样的女子都有着紫薇花儿一样绮丽而美好的小心思的。两人可真般配，坐在一起，恰像一副清新雅致的水墨山水画。我浮想联翩，突然就想到了护士的话：这病房不开空调的。人的思维，有时，真的是毫无章法，天马行空，行云流水。真的没开空调吗？这也不感到热呀，相反，温度正合适。心里想着，下意识地抬头看空调眼儿，就听那男子说：“不开空调，你们不介意吧？”用手指指他爱人，解释说，“这位不是咳嗽嘛，怕着凉，还请哥跟姐体谅……”他这“哥、姐”的称呼，让我心里一颤、一热，“没开空调，也不感到怎么热，是吧，老公？”我笑着对我家先生说，自然是说给他们听的。先生“嗯嗯”两声，算是肯定我的看法。我又急忙笑着对那夫妻说：“不开，没事的。我也不是怕热的人。”觉着这宽慰的力度还不够，又进一步说：“这左右房间都是空调，外边过道上也是空调，咱这房间又能热到哪儿去？”我感受到了小夫妻两个的如释重负，因为，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轻松的笑意飞上了他们的眉梢。
谈话在进行，似有谈不完的话题，房间里的气氛愈来愈亲切友好了。自他们把对我跟先生的称呼由“你、你们”改成了“哥、姐”后，直觉一种浓浓的别样的亲情在彼此间流转。对于这对小夫妻，时不时的我就恍惚了，有不似亲人胜似亲人之感。我分明感到，他们有跟我相同的感受。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房间里的光线更加暗沉了，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外边过道里有点儿骚动了，也透着那么一股子欢腾劲儿，纷乱杂沓的脚步声络绎不绝地传来，夹杂着朗朗的搭讪的语声。这是陪护们要下楼去买饭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晚上，两个大男人都回家住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早早地我们就熄了灯，都说要好好睡一觉。很快我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极轻微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坠入了甜美的梦乡……一夜到天亮。早上醒来，神清气爽，疾病仿佛好了一大半。可以说，这是住院以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宿，深沉又纯净，似乎没有一丝一缕的梦影。我便想，这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住该多好啊！可是，还有一张病床空着呢，医院的病号，来的来、走的走，如流水，护士要安排病号进来，天经地义，谁还能挡得住？再说，那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第二天早饭时，两个大男人拎着早餐前后脚到了。我们家那口儿放下早餐，跟我简单叮嘱了两句，就匆匆上班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的，没必要耗着他。而那男子留下来了。看来，他是放下工作，专职做陪护的。八点多时，各自的主治大夫按惯例来查了房，接着有护士送药来了，把装着满满药液的药瓶悬挂在输液架上。过了一会儿，扎针的护士到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护士们也是分工合作的，送药的送药，扎针的扎针的。正给我扎针的年轻又清纯的护士笑了，说：“这样能提高效率啊。”这样的一阵忙乱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了。我边输液边看书，那女子静静地躺着，时不时干咳一两声。她一直苦恼着咳不出痰，而她的主治医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做痰化验。“根本就没痰啊！”她对那相当年轻的医生说。“多多少少总要咳出点儿什么吧。”医生说，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女子待会儿可能会入睡。我想。睡着好啊，不仅有利于她病情的恢复，她也会感到舒服些啊。男子靠着床的一端，半躺着，手里擎着手机，两眼注视着那小小的屏幕。这架势跟昨天的一模一样。我就同情起他来了。做陪护的常常很是无聊，何况他一个年轻力壮的人呢？精力充沛，活力四射，正是在社会上能踢能咬的时候，却被困在了这方寸之间的病房里，束缚住了手脚。他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静默着，偶尔会外放，不过，声音很低很小。在我，就像隐隐的背景音，若有若无，全然影响不到我看书。他这是听我说了那个老头的事情后，引以为戒吗？我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歉意。不过，很快就月白风清了，相互体谅，相互理解嘛……
总的来说，这病房，到目前为止，很是让我心满意足。能这样住着，直到病好出院，该多好啊！我又不由得如是想。
怕什么，来什么。生活还就是这样。当天下午，病房里就又来了一个病号，占据了中间空着的那张病床。女子，也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这住院的，你还别说，老年人居多；次之，就是正奔赴老年的五十多岁的准老年人；年轻人呢，相对来说，则较少，毕竟生命力旺盛，抵抗力强啊。她齐耳的短发，干枯泛黄，也稀疏了。肤色相当深，是深褐色的，显然是经年累月在田间劳作被太阳炙烤的色泽。额头上横亘着的一道道皱纹很是显眼。穿着随意，尽图了夏天凉快。上身，短袖褂子，白底红花绿叶；下身，七分裤，黑底，上面撒了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点点。都薄薄的、软软的，质地是绵绸的吧？一时难以分辨。这衣服在她身上晃晃荡荡，更显得她干瘦了，衣服架子一样。“生活不易”，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四个字来。是啊，滋养她生命的水分，似乎将要被严酷而沉重的生活榨取殆尽了。但我分明看到了，她韧韧地、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的坚毅的身影，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安排给她的生活，并坚守着，努力地活着。我不禁打心眼里怜悯同情起她来……
她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来。谁来住院治病不是带的大包小包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总觉着，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这个不能少，那个也不能缺。结果，出门时，一包又一包的东西，我跟先生两人拿都拿不住……只见，两个粗瓷碗，一大一小，摞着，她把它们从包里掏出来，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再把一双竹筷子小心翼翼搁在其上；床头柜侧面设计有挂毛巾的地方，她把一条半旧不新的花色毛巾挂在其上……就这些，没有了？她带的那个唯一的黄色军用包也就瘪了。她也太干脆利落了，直让我惊讶！还有那包儿，那是什么包啊！让人想起一个多么久远的年代啊！该是早已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淘汰了的物件，如今，竟然还留有这样的包，竟然还在用！
让我更加惊讶的是，她居然是独独一个人来看病并住院的！这还确实是我第一次经见。至少也得有一个家人相跟着吧，也好有个照应。她的家人呢？老公、儿子、女儿……
她一推门进来就主动跟我俩打招呼:“恁都来的早啊？”声音柔和，脸色也温和，透着一种安详的韵致，态度有那么点儿低敛、俯就与谦卑。她该是个讷言、慎行、安静之人。还说什么排斥不排斥？我一下子便从心底接纳了她。
晚上，这房间里，由那年轻女子我们两个就变成了这位大姐我们三个。临睡前，我还直担心这大姐打呼噜呢，担心自己因此而睡不着觉。却原来，大姐睡觉很是安静，一点儿鼾声都没有，睡熟的她，侧着身子，蜷着腿，呼吸匀称，一呼一吸都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如羽毛、似云絮。只是，大姐晚上要输液的，房间里完全安定下来还是比较晚的。不过，知足常乐，这大姐也还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病友。
很快，我了解了大姐的一些状况。就在第二天上午，两人边输液边交流；其实，主要是大姐一人在说，而我很好地充当了她的倾听者。她不紧不慢徐徐地述说，很平静，像是说别人家的事情，不管自己疼痒的。她说，她就只有一个儿子，独生子。我很是吃惊！像她这样的年龄，又是农村的，不管怎么说，当时计划生育再紧，也至少要生两个孩子啊。我所经见的不都是这样嘛，逃跑呀、躲藏呀、偷生呀，反正要生个二胎出来。孩子一落地，万事大吉，活生生的一个人儿，你能怎么着吧！大姐笑了，说：“要罚款的。一罚就是万把块。那是说话儿的呀！跟孩子他爸，两个人，一年到头手脚不闲，也不一定能弄到这个数目啊。”稍顿，“唉，一个就一个呗。”脸色有点儿凄楚。她是想到了她眼下的光景吗？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楚楚对付疾病。人，年纪大了，生病了，还是孩子多了好啊，这个没空闲，说不定那个就有呢；再不然，轮班，大家都有身心休整的时候；还可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之，人多力量大，办法多。一个孩子呢？时间、精力都有限啊！即使有孝心，也没那个精力啊。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同事，八零后，独生女，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孩子，大的读初一，小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一次，她年迈的父母，两人同时生病住院，可把她跟她爱人给忙坏了，两人还得上班，又要照顾病人，还得照管两个小孩子。每天，家、单位、医院；医院、家、单位，陀螺一样地旋转。同事熬得眼里充满了血丝，那段时间，来上班时，精神都是萎靡、恍惚的。
大姐说，她丈夫不到四十就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又是一惊，这位大姐该有多么不易啊！“胃癌。先是化疗，看着不行，又动手术。最终也没得保住命，直落了个人财两空……”大姐淡淡地说。男人去世时，他们的儿子才刚十二岁。对于大姐，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想必，都清楚农活有多么的繁重。一个寡妇，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靠两手在土里刨食，其间的艰辛可想而知。
大姐说，她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儿子跟媳妇一道去外地打工了，距家一两千里，小孙孙两岁了，留在家里，她给照看着。她还有个婆婆，老人家八十又五，身体还算硬朗，腿脚都还好使，就是耳聋。“幸亏老人身子骨还行。这得感谢老天爷呀！总让人的生活能过下去……”大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大姐说，她这次住院多亏了她婆婆。在家，时断时续、时好时坏，她烧了半个多月，吃了药，烧退；药劲儿一过，就又烧起来了。在她婆婆再三再四催促下，她才来的医院。小孩子就全凭她婆婆看顾了。“这一老一小的，老的又那么老，小的又那么小，咋叫人放心得下啊！”大姐忧心忡忡。
大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有一吐为快的意思。人，有时，是不是都有倾诉的欲望呢?大姐不知多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这闲谈也是要条件的呀——天时地利人和。你有闲暇了、有心情了，对方也得乐意奉陪啊。我“啊，呀！哦——，嗯？”的回应极大地鼓舞了大姐，她的讲述像小河流水一样叮叮淙淙连续不断：“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可不容易了！房子、车子、票子，少了哪一样都不行。房子，还得是城里的房子！家具、家电得一应俱全。闺女们都金贵着嘞。农村，闺女们好像少了很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有的人家，就想拿着自家闺女挣一笔呢……”这话说的，我不禁笑了一声。“真是这样的！”大姐挺严肃的。我笑了：“信！我信！”大姐继续她的话题：“给儿子娶媳妇，不仅自家花了个底掉，还欠了一河滩账。欠账还钱。咱知道这个理儿呀。所以，得干！挣钱还账。不干不行。要不是这一老一小，我也早出去打工了，这下倒好，被捆得死死的。那咱也得想办法挣钱啊。农忙时，忙地里。农闲时，我就在家附近打些零工，能挣一个是一个。有啥干啥，啥活儿都干。饭店里，择菜洗菜、刷碗、端盘子。建筑工地上，搬砖、筛沙、挑水、提泥兜。还在一家家政公司挂了名，到人家儿家里做家政服务，洒扫擦洗，打扫卫生。还在医院里看护过病人……”大姐真是不容易！“唉，吃苦受累，我都不怕，就怕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大姐最后说。
大姐在这儿仅住了一整个白天和两个晚上。那天下午她来到，晚上用了药。第二天一整天，第三天上午针一起，她就要出院。我很是吃惊：“你好了？”她笑笑，说：“不烧了。事不过三。这输液也都输了这么多了，大瓶小瓶的，白天输、晚上输，足够了，回家，慢慢就会恢复的。”
大姐来了又走了，中间的床位又空了下来，不知道还会来一个怎样的病号，什么时候来。不过，暂时先清净清净也是好的。
谁知道竟不让人喘口气，当天晚上就又来了一个病号，还来到差不多夜半。
经过这些天的治疗，我的病算是回头了，在慢慢地好转。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我母亲就常这样说。唉，不管怎样，看到了康复的曙光，我心稍安。我知道了同病房的那年轻女子叫张聪聪。她却依然发烧、咳嗽。她的主治医生已几次建议她做肺部活检，说：“这药该用的都用了，可是好像并没起多大作用。这做进一步检查呢，是要找出症结，以便换药呀。”主治医生有点儿一筹莫展。做活检！听着都叫人不寒而栗！下钩子，由口腔直通到肺部，勾出病灶的一些活体……这该有多遭罪啊！我这样想着，心就生疼生疼的。医生第一次说时，聪聪断然拒绝：“我不做！太可怕了！”隔了一天，那医生查房时再次提起做活检，聪聪沉默良久，问道：“多少钱？”医生答：“两千多……”两千多，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是小数目。夫妻俩都没再吱声，医生待了一会儿，没能等到想要的答复，不经意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出门去，一脊背的寥落与无奈。次天，那医生又说此事，夫妻两始终沉默着，不接腔，不搭话。毕竟，做活检可不是小事！搁谁身上，也不会毫不犹豫就答应的。究竟有没有必要做呢？医院里不是普遍存在“过度医疗”现象吗？这是不是医生的“过度医疗”思想在作祟？病人身体上还要经受那么大的痛苦。费用实在是不菲呀！但是，如果确实有必要做，钱跟人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可能想得很多、很多……
大姐走的那一晚上，本来聪聪我们两个商量，要早点儿睡，要好好休息一下的，一连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大姐虽不打呼噜，但是，每天晚上十点时，她都要输两瓶药液的，十一点半还下不来，灯就得一直亮着，虽然，为了尽量减少对我们两个睡眠的影响，大姐亮着的是她的床头灯，但是，总让人安定不下来；再加上，护士换药嘞，护士起针嘞，不可避免的都要制造一些响动。聪聪说，不到大姐拔了针、熄了灯、在床上安静地躺下来，她根本无法安睡。我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病房里复归了我们两个，不由得都有点儿轻松愉悦。晚饭后没多久，就纷纷洗脸、刷牙、洗脚，为休息做准备了。九点刚过，就熄灯，躺在了床上……能轻易入睡、并睡熟，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愉快的事情啊！身与心彻底地松弛下来，那样的轻松、闲适、自由自在，像一片云，在深邃而无涯的天空中，漫无目的，随风飘移；又似水草，在一片柔婉的湖水中，随波摇曳。正当我睡得香甜、睡得深沉时，突然，乱纷纷的一片人声，如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我的梦中，梦中那一派清明与祥和瞬间化为乌有。这是怎么了嘛！男人女人，说呀说的，如此混乱、喧嚣、扰攘，不管不顾！发生地震、海啸、泥石流，也不过如此吧。我想。噪音、噪音、还是噪音，太吵了！吵死人了！我厌烦着、排斥着、气恼着，祈盼这一切嘈杂赶快终止……
可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其中一个女声，很年轻，是那样的尖利、高亢，透着一种兴奋，可以赛蝉鸣了！又好比夏日中午的阳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恼悻悻地想。这里还睡着两个病号呢，而且是深夜啊！这群人等怎么也这样的不懂事理呢？尽了兴地喧哗，怎么能丝毫不考虑别人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制止他们！可我那涣散的意识一时却很难被集中起来。如果说睡眠是一泓湖水的话，而此时，我那疲乏、困顿的意识正散落在湖底，我努力着、挣扎着、打捞着，终于，意识浮出了水面……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室内亮如白昼，原来，天花板下悬垂着的那两根大电棒全被打开了，朦朦胧胧中看到，光影里，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五六个人，互相正说得起劲，病人已躺在了床上，那年轻护士在给她扎针输液，毋庸置疑，她正是那个尖利声音的制造着，听，她还在兴兴头头地说，恰是那夏日的蝉鸣，正像那夏日午时的阳光。“你们小点儿声吧！这是病房，还有病号呢！”我没好气地说。还好，他们一下子便禁声了。可是，没多久，就又说起来了；不过，收敛了许多，刚才的吱吱喳喳，变成了啁啁啾啾、嘈嘈切切。我心已欣慰。还能怎样？不是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人的地方话多”吗？还能要他们一点儿都不出声吗?除非是哑巴聚集。又耽搁了好一会儿，也许是该说的都说了，说足说够了，听一男声提议，到饭店吃饭去——这该是一家之主吧，说是，姐妹两的饭，待会儿给她们拎回来。原来，生病的是妹妹，留下姐姐照看着。于是，这帮人山呼海啸而来，海啸山呼而去。这样一闹腾，还睡什么觉啊！睡神早已受惊而跑得无影无踪了。都几点了，还要吃饭！真让人无法理解。这是怎样的一家子啊？不就送个病号吗？搁得住这样大轰大嗡的劳师动众吗？疲乏困顿，却了无睡意，熬着呗，还能怎么着？那做姐姐的，又矮又胖，圆球一样，不过，倒白净，细皮嫩肉的，一张银盘大脸也很是喜恰。心下就想，怎么到处都是胖子？也许当下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的缘故吧。胖女子歉意地说：“对不住了，打扰你们睡觉了。”“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纳闷。女子笑笑，说：“在学校上学，高二，马上就是高三了，下晚自习，才跟家里打电话，说是咳嗽发烧已经几天了，吃药不仅不见效，反而更严重了。说难受得不行。家里这下就慌了……”那做妹妹的挺委屈地接茬：“功课紧，不是不想耽误吗？想着吃几天药就会好，谁知……”姐姐说：“又没谁逼你，尽力学就是了，还不要命了？”妹妹小声嘀咕：“说是这样说，谁不知道啊！咱爸咱妈咱哥，还有你，话里话外，不都是期望？而这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期望我好好学习，奋发图强，考上好的大学，为家里争光争脸。嘁！”姐姐“嗤”的一声笑了：“知道就好。不都是为你好吗？想让你跳出农门，走出去……不然，还不得像咱爸妈咱哥和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力气吃饭吗？不过，不要压力太大了，尽力而为就好。”我在心里笑了，什么叫“尽力而为”？说了等于白说。作为高中教师，我何尝不知高中生、尤其高三学生的辛苦与不易？不要说起早、贪黑、熬夜，冬读三九严寒，夏读三伏酷暑；更有巨大的精神上的负累：你追我赶紧张的学习氛围，老师与父母殷切的期望，他们的敦促与鼓励，一声声，小鞭子一样，时时响在耳畔、也抽在心上，考试、分数、名次、进了、退了、哭了、笑了；担心、忧虑、害怕、孤独、凄楚、苦闷、茫然……山大的压力！唉，走过高中、特别是高三，考上好一点儿的大学，有谁不是脱了一层甚至几层皮，瘦掉几斤甚至十几斤肉呢？到了最后谁不是精瘦精瘦的，而成了“瘦金体”钢笔字一般的体形呢？那做姐姐的开了床头灯，关了大灯——天花板下的那两根电棒，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钟表，已过了十二点，我闭上眼睛，渴望复归甜美的睡眠……耳畔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搬凳子的声音、一个物件撞着另一个物件的声音……姐妹俩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们在干什么呀？”我眼都懒得睁，问道。那姐姐笑着说：“怕影响你们睡觉，挪到门外过道上输去。”我心生感动。可是，我却再也进入不了梦乡了，姐妹俩喁喁而谈、窃窃私语的声音，姐妹俩吃零食的声音，去吃饭的人终于把饭送过来了，姐姐忙着拿碗筷的声音，姐妹俩呼呼噜噜、吸吸溜溜，大快朵颐的声音，唉，风声、雨声、姊妹花“亲亲热热、一团和气”之声，都一点儿不落地落在了我的耳朵里。唉，这又怨得了谁去？还不是自己太容易受干扰了吗？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屏蔽掉这些声音呢？该不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吧?我听见聪聪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气，辗转反侧的，想必她也在受着无法入睡的痛苦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终于，那女孩子输完了液，又一阵响动——我想，她们一定也是小心翼翼的，可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你却觉得那声音之响——刺耳又闹心。最终，她们躺在了床上，灯熄了，室内暗下来，也静下来了。我不禁又看手机：差十分凌晨三点。“唉，这医院不能住！”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自己很是沮丧、烦闷、又有那么一点儿绝望……
一宿几乎没睡，早上起床，头脑晕晕乎乎的，隐隐作痛。那个女孩子精神倒好，一清早，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噼噼啪啪，跟炒豆子一样。妹妹身材、长相都酷似姐姐，只不过，比起姐姐，小了一号罢了。看来，平素里营养唯有过剩而断没有不足之说。早饭过后，医生们还没来查房，这是室内的一个短暂的静谧期，大家各归其位，各行其事，似乎在静静地等待……这时，门开了，门开处是一位粗体大胖的妇人，怎么？又是一个胖子！我下意识地想。正要问她找谁，话还没出口，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姐妹俩的母亲！还用问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娘儿仨可太像了！姐妹俩个个都是母亲的翻版。只是，做母亲的，肤色很深，古铜色？深焦糖色？我想起了出院的那位大姐，对，就是大姐的那种肤色！那张脸，除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皮肤也相当粗糙……显然，属于她的那份生活也并不轻松，而她在生活中又是下了一定的苦力的。在生活的风风雨雨中，她奔波、张忙、辛苦、劳累，却又吃苦耐劳！她在用力地活着。一定是这样的。那妹妹眼尖，脆脆亮亮地喊一声：“妈——”那妇人笑了，乐呵呵的，就晃了过来……直觉她扑扑扇扇的。人胖，穿的短袖褂子、薄料裤子却又是那样的宽松肥大，简直，在那肥胖的身体上都是晃荡的。她这是咋舒适咋来呀！是啊，要什么“讲究”，说什么“衣着打扮”？那是生活优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女子们最基本的功课啊。“昨个儿挂了吊针，今儿怎么样啊？”母亲说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来，递给这小女儿，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吧，说是想听小妮子的声音嘞。真有他的！昨晚还在这儿忙，这才多长时间没见！”这女孩子倒是个娇姑娘！我想。唉，谁家的孩子谁亲。现在，孩子都少，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呢？大妮儿看她母亲来了，便对母亲说：“那我就回去了，这几天生产队里都在浇地，今天轮到我们家了。玉米棵子旱得都快不行了。”“回去，赶快回去吧。昨个儿，人家晓峰也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夜。”大妮儿出门去了，那母亲朗声笑着对我跟聪聪说：“唉，闺女一嫁出去，就成了人家的人了，不自由了。”原来，大妮儿已嫁人了，才刚几个月，还没生孩子；那个叫晓峰的正是她爱人。这母亲朗声笑着说话，大大咧咧的，自来熟，一看便知是个外向开朗爱说爱笑之人。对这样的人，我总是有好感的。她先是问了我跟聪聪，在这儿住了几天了？什么病啊？现在怎么样了？家是哪儿的？我们一一回答了她，好熟稔的问题，两人都觉得好笑，不由得彼此相视一笑。
接下来，那母亲用手指点着她的小女儿，就开了话头儿：“生这个时，我已四十五岁了。”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欣慰。“这闺女从小就爱读书，上学可叫人省心了，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自己竟知道下劲儿，真是！成绩考不到班里第一名，就要哭鼻子；拿不住奖，更是哭鼻子。成绩也确实好，每学期都拿到奖状。读了小学、读初中，一下子又考上了三高……”三高，在当地几所高中里，算是最好的一所，每年学生考上大学的比率都最高。家长都为自家孩子能考上三高而自豪。女孩子很是不好意思，说：“妈，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啊？老黄历了！还说！”母亲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她哥她姐都不爱读书，一个比一个犟，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软的不行，来硬的。打也打了，吵也吵了，可就是不给你上学，都是连小学也没毕业。把他们的爸气得那个不行。牛不喝水强按头，哪咋行?没辙。”女孩子说：“妈，就不要再说我哥我姐了，老说，老说的！人家现在不是过得都挺好吗？我哥跟我嫂俩人感情多好啊，又是儿女双全。你不也老夸我嫂子人贤惠、懂事吗？我姐如今也嫁了称心如意的人……嗨，在哪儿过不重要，主要是看跟谁过，开心、快乐、幸福就好。”母亲就笑了，说：“小妮子，还挺有想法的，说得还怪在理嘞。不过，你可不能学你哥你姐，你跟他们不一样！”又扬声对我们说：“恁是不知道，这小妮子可是我们家的中心，她爸的心头肉。她爸的话，家里的一切都得围绕着小妮子转，啥都不能耽搁小妮子的学习。说是，一定要把小妮子供出来，考上大学，还得是好大学，一本大学。”“唉，泰山压顶啊！”女孩子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这其间，她一直边输液，边做着什么练习题。左手扎着输液针，右手握笔，又厚又大的练习册摊在腿上。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孩子的情绪，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哎，对了，还没问你呢，上次月考，名次怎么样啊？”女孩子也不抬头，说：“还是那样，没进也没退，班里二十来名，中等稍偏上，全年级，六百多名。”“就不能进一点儿？”母亲说。女孩子神色一下子黯然了，不再搭理母亲。对于三高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就拿今年的高考来说，据说，一本进线了八百多个学生。于是，便鼓励女孩子说：“三高成绩好的学生多，你的这成绩还算可以，保持下去，考上一本应该没问题。”母亲听了，立即两眼放光，而那光全集中了在我的脸上。女孩子也高兴起来，掩饰不住喜悦地说：“有一次，我曾考到全年级前四百多名。”我笑了，说：“那就是好一本了。看来你是有潜力的。”又说：“你不妨认真分析一下，那一次为什么考得比较好，吸取经验，以便更好地学习、复习。”女孩子说：“成绩提高着可难了。可卷！不是一般的卷。大家都不想落后呀，就都拼命！比如，中午，A看B不午休，在学习，A就也不午休，比着干，看谁比过谁。晚上，你熬夜、她熬夜、我熬夜，又都憋着一股子劲儿，都想成为熬到最晚的那个人，最后一个关掉自己的床头灯的那个人。早上呢，又争先恐后地早起，看谁第一个走进教室、坐在座位前，捧起书来读；读书吧，又看谁读得声音大，读得声嘶力竭，读得不要命。唉——”女孩子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于女孩子，我是深表同情的，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啊，只好说：“要量力而行。尽力就好。”女孩子又不无忧虑地说：“再过三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也即高二的最后一次考试，大家都在拼命备考，在这节骨眼上，自己却生病住院……”女孩子的语气透着深深的遗憾与忧虑。“我看，你也挺用功的，有着病还一直在学习，难能可贵！退一万步说，真是没考到自己理想的成绩，我想，老师、家长一定会谅解的，实在是有情可原嘛。”我尽量快慰女孩子。女孩子再叹一口气，埋头做起习题来。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突然，女孩子的母亲“嘿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她看着用功的女儿，两眼满含希望地说道：“小妮子就是知道用劲儿。”语气里尽是慰藉。女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妈，考试时我还不能出院咋办？”不等母亲回答，又急切地说：“那咱就跟医生建议，我白天去考试，晚上回来打针。我可不想耽搁考试，我也想看看自己这学期学得到底怎么样。”“行，行，想得可真周到！到时候，叫你爸去说，该不是啥问题。你不用操这份心，管好你的学习就是了。”母亲说着，一张脸笑得像一朵黑牡丹盛开。
在医院里，我终于熬到了第七天，一早起来，心情就比较轻松。按原先医生的说法：“至少得一周”。今天该是出院的日子，输完夜就可以走人了。谁知，杨大夫要求再做一次肺部CT,看看炎症是否完全消除了，说是，怕反复，一旦卷土重来，那就前功尽弃了，还得从头再来。说还要再做一次血化验。大夫也是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啊。结果出来，杨大夫仔细看了，说，血象上没有什么，但是，肺部还不是很净，还有点儿炎症，建议再输两天液。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先生说：“就听医生的，要治就治彻底。”
又输了两天液之后，再做了一次CT，终于达标了，可以出院了。人未动，心已飞。不禁想：这医院，该是世界上最不让人留恋的地方了。
病友聪聪并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一直没做肺部活检，不过，她的病也大有好转，早已不烧了，只是略微还有点儿咳嗽。聪聪脸上有了喜色，高兴地对我说，再过两三天，如果没有什么的话，她就也出院了。我为聪聪的康复松了一口气。
那女孩子呢，祝愿她早日康复！并祝愿她期末考试考出好成绩!
住院记
门诊部，呼吸科，李医生对着光举起片子看，我家先生按捺着焦急看着李医生，我精神萎靡地坐在靠背椅上。刚做了胸部CT。发烧，动辄飚到38摄氏度多，甚至超过39，脑袋晕乎乎的，胸闷，恶心，浑身乏力，两条腿软面条似的，踩着地板砖铺就的平整路面，却像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磕头绊脚。
“肺炎！”李医生不容置疑地说。
直觉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那厚厚的阴霾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缕阳光照彻了心扉……
先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唉——总算查出病因了！这下好了！对症下药，慢慢治疗就是了……”先生的眼角眉梢有了轻松的笑意。
为了查找发烧的病因，可真没少折腾，叫人心焦磨烂的！
发烧最初，以为是感冒。先生买回来治疗感冒的各种药：连花清瘟胶囊、双黄连、小柴胡，还有退烧药。先生告诫：发烧超过38度，才喝退烧药。可是，按时按点服药五六天，并没有什么效果，喝退烧药，体温就会降，人也精神了，不喝，照烧不误，且温度一下子就会升上来，38度甚至超过39度。先生坐不住了，“咋回事？按说，不应该这样啊？”是啊，以往感冒，这些药可就是克星啊！可以说是药到病除，两三天，至多四五天，疾病定会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对这次发烧，我也不由得狐疑起来，跟以往的感冒发烧完全不同，以往屡次感冒，首当其冲的无一例外是嗓子不舒服，干、涩、疼、刺痒，光想咳嗽；再者，鼻塞。可是，这次，这些症状半点儿没有，一开始就是直愣愣的发烧。先生说：“这样不行，得去医院检查！正常人，怎会发烧？肯定身体内部哪个部位出了状况。”又安慰我说：“没事，有医院、有医生呢，现代医疗多发达啊！只是发烧而已……”
我们选择了当地一家最大最知名的医院——第一人民医院。在医院，找到一个觉着应该是相关的科室。碰巧是科室主任在坐诊，看样子有五六十岁，华发，虽然一张脸皱纹纵横，但却十分润泽，泛着红光，人也精神矍铄。老医生，又是主任，业务一定没得说，且临床经验丰富。我立时三刻对他充满了信赖。下午病号不多，张主任这会儿很是清闲，端着一个大号玻璃杯，坐在桌前，在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无色的茶水。张主任不慌不忙，一边呷茶，一边听我们叙述病情。我们讲完了，张主任却还在喝着茶，室内很静，唯有茶水经过张主任咽喉部位时发出的轻微的响声“咕噜咕噜”。张主任终于饮完了，放下杯子，道：“这人呢，得多喝水！一个人一天至少得摄入2000毫升的水。就白开水最好，浓茶不行！我就喜欢喝温热的白开水，甜丝丝的……”我当时烧到39度多，难受得要死，这医生怎么还在说喝什么白开水的事？张主任这时好像也回过神儿来了，沉吟片刻，说：“哦，发烧……这样吧，先去抽血化验，再做个腹部彩超，我这就开单子。”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结果出来了，张主任戴着老花镜，蹙着眉尖，审视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血象上也没什么啊，腹部各部位、各器官均没见什么异常……”“这究竟是怎么了呀？一个劲地烧…..”我家先生着急了。张主任抬头对先生说：“急有什么用？看病就是这样，你们以为查出病因是那么容易的？须得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查。今天晚了，明天吧，明天你们再来，再查查肝、胆、脾，看看怎么样？不急……”还要查！还一点一点！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莫非还须得把医院的医疗器械都做一遍？岂有此理！当今的医生看病全凭了这些个医疗设备，动辄让病人做这做那，想想古代的医生！望闻问切……这些器械岂是白做的？是要病患掏腰包的啊，且价格不菲！而这些都是与医生的收入挂钩的呀，谁不清楚啊！早已听说了一个词语“过度医疗”——可做可不做的检查、甚至完全没必要做的检查，让病人做，而医生从中获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今的医生啊……我完全泄了气，一颗心像坠入了五里雾中，茫然无措。心中也着实气恼，病人痛苦得只想死过去，医生却不疼不痒，不慌不忙……真是紧病慢医生！
悬而未决的问题，让人的心头像压上了一个磨盘一样沉重。驱车回家，先生紧握方向盘，眉头紧蹙，脸上的表情，惨云愁雾。车内气氛，超低压，格外凝重……
当晚先生就求助了李医生。李医生跟我们同住一个小区，出来进去的，认识。毕竟是熟脸。李医生也在这家全县最有名望的医院工作，是在呼吸科。作为医生，李医生正处在大放光彩的年龄段，四十七八，要知识有知识，要经验有经验，且年富力强。李医生可以说是呼吸科不可或缺的一根擎天柱。电话里传来李医生和蔼透亮的声音：“烧这么高，不可小觑！做个胸部CT吧，查一下肺部。明天上午正好我的班，在门诊部呼吸科。”“好的，好的，明天上午见。麻烦了，多谢！多谢！”先生笑着，连连说道。“那咱就明天上午见吧。不用客气。”李医生说。做肺部检查！我还真是非常抗拒。我的身体我清楚，呼吸一直很通畅啊，丝毫没有不适，也丁点儿不咳嗽，肺部怎可能出问题？我断然不信！先生说：“就听医生的，做做吧，不是在查病因吗？做做也无妨。”我无言以对。先生是知道我的，沉默不语，就是答应了。而我心想的是：那就查查罢，查也是白查，肯定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谁知，却是自己错了。医生毕竟是医生！
“住院吧。”李医生紧接着说，语气依然斩截。
我一听，头就大了。住院部是怎样的情形，我太清楚了！母亲进入耄耋之年以来，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跟医院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时一年甚至住两次医院。去年暑期，一下子住了四十多天院，好在，最终病愈出院。
住院部那环境！怎么说呢，真是没有一天不熙熙攘攘，乌七八糟，纷乱，嘈杂、闹腾。病人嘛，一般都是需要静养的。住院部按理该是安静、干净、清净的。但是，现实与理想总是相去甚远。人多事杂。病号、陪护、探访的亲朋好友……来访者，无不天经地义、理直气壮，两三个、三四个呼呼啦啦一下子涌入病房来，病房立马显得逼仄，拥挤不堪。他们往往都兴高采烈的，笑意飞扬，大有走亲访友之势；那病号的陪护也极其热情洋溢地相迎，两下一接洽，恰如两股激流汇合，自然先是面上的、有点儿夸张、有点做作的客套与寒暄，都高声大嗓的，那说话声、那笑声仿佛均是急不可耐地连珠炮般地喷涌的，真是极尽“热闹喧哗”之能事。来访者好似一时忘了这是病房，忘了他们造访的目的——是要探望病号的，而这病房还住有其他病人呢，他们内心往往都是忌讳喧嚷的。有些屁股沉的，一坐下就是大半天，关于病号病情的话语，跟病号的陪护，问问答答，来来往往，没几句——来看病号的，不了解一下病情，抚慰一下病人，也说不过去啊。之后，话题就无边了，东拉西扯，天上地下，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直聒噪得你心烦气躁……你就觉得，你的生活谁谁都可以随意闯入，泥石流，泥呀沙呀的，泥沙俱入，且势不可挡。
病房里带有卫生间，方便是方便，但是卫生可没法保证啊。卫生间总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怪异、不洁、肮脏的气味，跟尿液有关、跟粪便有关，让人心里不清爽。可是，你还不得不在里边洗漱、洗碗洗筷。太让人嫌恶了！每次洗涮，我都不由得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加紧手上的动作，赶紧逃离。
晚上睡眠更是一个令人心焦的大问题。我的睡眠一向不好，入睡难，睡得浅；好不容易，似是而非地睡着了，往往无缘无故，突然乍醒；黑暗中，头昏脑涨，你折腾去吧、你煎熬去吧……这时，你知道了，睡眠是怎样一件奢侈的东西！而睡神又是怎样的高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何况又是住院部的一个病房呢！狭小的空间，病号加陪护，至少六个人！躺，没地方躺。跟母亲一起躺在她的病号床上，挤得慌，身儿也翻不成，就连腿也很难随意屈伸；一个稍一动，就会影响到另一个。躺地板上吧，到早上，腰板得都是僵硬的、酸困的、也疼痛。再者，大家各有各的睡眠习惯，有打鼾的，有梦呓的，有磨牙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要起夜，抽水马桶，冲洗便池的那个水流可谓威猛无比，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不怕那什么什么黏呀粘呀的；同时，那一个叫响，像一大桶水，从高处“哗”一下倾下。三更半夜了，病房外的楼道里，依然响着来来回回“橐橐橐橐”的脚步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你，直觉这脚步一下一下就踩在你的脑门上。护士站还时不时传来“某某床呼叫”的声音……还有半夜来住院的，杂沓的脚步声，纷乱的人声，又要响上大半天了。夜，像是一台巨大的扩音器，任何一点声响放在里面，都会被成倍地扩大、再扩大……
住个什么院呢！我本能地排斥。
还是自己家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任什么妖呀怪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不敢擅自闯入。安谧宁馨的环境，轻松、自在、安逸……这医院、这住院部？谁想走入你的生活就走入你的生活，谁想在你的生活里制造噪音就制造噪音，任意妄为，肆无忌惮，他们还公理在握！
“我不想住院。”我脱口而出。
李医生跟老公齐刷刷地看向我，李医生“嘿”一声笑了，有点儿讶异，继而敛去笑意，换上严肃的表情，说：“肺部感染，不住院咋行！”先生劝慰说：“住吧。赶紧好了，想干啥干啥；这样病着，啥也干不成不说，多难受啊！”说完，也不管我同意与否，回头询问李医生：“现在就能办入院手续吗，在你这儿？”
“那是自然。”李医生说，“最少得住一周，视情况而定……”
“那就办吧，我们住。”
我又一次不得不屈服。
住院部呼吸科，巧的是杨丽云大夫在值班。来的路上，先生还说，我们将要求杨丽云大夫做主治医生。“但愿杨大夫在!”先生甚至祈祷了。去年暑期我母亲住院时，杨大夫曾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杨大夫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杨大夫四十五六岁一中年女子，知性、大方、温婉、优雅。她不仅业务精湛，还有着高度的责任心。为人和蔼、诚恳，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母亲捡回了一条命多亏了杨大夫。母亲眼看都不行了，可杨大夫不放弃，竭尽全力地救治母亲。耐心细致、淡定从容、又坚持不懈……可以说，是杨大夫把母亲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杨大夫虽然矮胖、肤色也显得黑了点儿，但是，我却觉得她很美！直觉她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动人心魂的美。正是因为杨大夫，我深深体会到了“漂亮”跟“美”绝对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漂亮，就是“好看”，只是强调视觉效果，它往往是没有温度的，甚至高冷、寒凉，拒人于千里，而他人呢，也是要退避三舍的。美，就不同了！是亲厚，是温暖，让人信赖、心之所向、心之所依，使人身心欢喜、甚至有幸福与甜蜜之感。杨大夫仔细地看了我的CT片，询问我病情，态度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又安抚我说：“没事，放松，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常见病，用对药，要不了一星期就会好的。”我心安慰。然后，她便吩咐护士安排床位。
这是一个高大、白胖的护士，很年轻，一副心宽体胖、好脾气的样子。她说，有两间病房可供我选择。“喏，这是一间。”她用手一指，是正对护士站的大病房，八人间。护士说,目前里边住了五个病号。我断然拒绝。病号加陪护，十几个人共处一室，那纷乱嘈杂的情形可想而知；再说，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卫生间，那气味该有多浓烈啊！还不把人给呛倒？另一间，是三人标准间。护士有点儿迟疑，说：“不过，里边住的是一个老头儿，六七十岁了，他老伴在陪床。男病房。你不介意的话……”治病的，还穷讲究个啥？什么男病房、女病房？再说，不是还有他老伴吗？不是女的吗？最主要的，我想，老人嘛，该是安静、安详的。相比较而言，这间病房理应是安静、安宁的吧。“就这个三人间的吧。”我说。
事与愿违。没想到，这里却是另一种噪音的渊薮，而始作俑者正是这老头儿。
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爱玩儿手机的老人了，还外放，声音还开到最大，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情绪。听流行歌曲、听戏曲、听评书，还有小品、相声，他的兴趣爱好可真广泛，包罗万象，什么都听！在这儿住了两天半，真叫我领教了！他那手机，除了他睡觉时，能静默一会子，可谓从早喧闹到晚。晚上十一点多了，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听；凌晨五点，他一睁开眵目糊眼，就不管不顾、我行我素、肆意妄为地打开了手机，“哇啦”一声，亮剑一样刺耳扎心，一室的安静顿然烟消云散。你本想在睡梦中多耽腻那么一会儿，因昨夜实在没有睡好，老头儿听戏，到很晚手机才停。天快亮时，自己才朦朦胧胧入睡。这下可好！这老头儿，干巴精瘦的一个人，精神头儿却蛮足！
住进来的第二天上午，老头儿的手机依然一刻不停地喧响，跟第一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被吵嚷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和颜悦色地劝说他：“老先生，手机不能老开着呀，它跟人一样，也须得歇歇啊。”还好，他听从了，关掉了。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十分钟不到，他就又打开了。我按捺着性子，强忍着……可他根本无意关掉，听得很是沉浸，“嘿儿”一乐，“嘿儿”又乐，“嘿嘿嘿儿”再乐，没完没了……聒噪得我的脑仁都是疼的，就再劝他关掉，他于是再关掉。可是，如法炮制，十分钟不到，他又打开了……说一回两回，你不能老说着他呀，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了。我想，大家可能都曾有这样的体验：你越是不想听某种声音、越是排斥某种声音，这声音却偏偏就直冲你的耳膜来，还韧韧的、源源不断。那手机之于我就是这样的。我想看会儿书，却根本行不通。带了几本喜欢的文学书来，原想，养病，就权当变相的休息，尽是空闲时间了，正好看书。输了液，烧退了，病情大有好转，人也有了精神。可是，你却被干扰得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字都认识，却是一个个离散的蝌蚪，你无法把它们连成句、组成段，从而理解其含义、其表达。最终，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挂了脸、语气也格外生硬，不过还是用了敬语，说道：“您老怎能这样呢？这不是自己家啊，是医院的病房，公众场所，还有别人呢！老外放着手机，咋就一点儿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呢？得多少讲究点儿公德啊！”这次，他好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手机声音照响不误。无声的抗议吗？我就生气……终于，他关掉了。我一下子又不落忍起来，心底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怜悯之情。人，是多么奇怪啊，有时就是这样的矛盾！想他，这个岁数了，定是老眼昏花，手机上的字看着肯定吃力，抑或，根本认识不了几个字。不让他听手机，他还能干什么呢？两眼瞪着天花板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他该多无聊呀！听他老婆说，他们在这儿住了十几天了，烧是退了，也不咳了，就是头晕目眩的毛病治不住。“也不知啥原因，医生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治嘞，真叫人心焦啊！”说着，老婆婆就是两眼泪。我正觉着有点儿对不住老头儿，忽然，他的手机又热闹起来……我的同情、怜悯与内疚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了。
跟老公诉苦，老公劝慰说：“他，一个农村老头儿，你还想让他有多高的境界？也许，他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公众场所’这一概念。也许，他一向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煤是白的，它还就黑不了。这样的人，你有时拿他还真没辙。”老公分析的极是。可不是嘛，这老头儿，头一天，就叫我见识了他那乖戾的秉性，人硬撅撅的，固执得像一块老山石。我想，在家庭生活中，他绝对处于最高的统治地位，高高凌驾于他老婆之上。他老婆呢，还用说吗？显然是封建礼教“三从四德”压迫、束缚下的典型的牺牲品。所谓三从：未嫁从父，已嫁从夫，夫死从子。在他面前，她总是一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寒、畏怯显而易见。可想而知，老头儿在家里是怎样的称王称霸，他的话就是圣旨，老婆婆根本没有话语权，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意见、看法，更没有主见。她活成了她丈夫的影子，活成了家庭的一道背景。而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对此，他们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了。记得，这天上午，他的手机忘乎所以地喧腾了大半晌，不间断、不停歇，太吵了！我建议他，可以把声音调得小一点儿，那样，自己也娱乐了，也不怎么干扰他人，一举两得。他不吱声，自行其是。我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愤懑、和坚韧的抵抗。好半天，他砸砖头一样撂下一句话：“耳朵不好使，小了听不清！”她老婆可能很替他感到难为情，过了一会儿，蚊子哼哼似地说：“关一会儿吧，聒噪人！”这他耳朵倒好使了，他老婆这么小的声音！只听他厉声吼道：“可聒噪着你了？嫌聒噪，滚出去！滚那远远嘞……”老婆婆立即噤若寒蝉，不再言语。而他的手机依然故我。说实话，当时，我非常气愤！他指桑骂槐、杀鸡儆猴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我如果接上他的茬儿，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场争执、争吵。不管怎么说，吵架，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不雅的事情，无论你多么有理，都一样的丢人现眼。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竭力按捺着自己的火气……
想着，这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老头儿的脾气大着呢。中午老婆婆买饭回来了。老头儿纯粹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老婆婆的茬儿。饭，他一口还没尝，只是看了一眼，就大发雷霆：“这买的啥饭啊！猪狗都不会吃的！安的啥心？不愿意在这儿伺候我，趁早滚蛋……”老婆婆很是吃惊，也极其委屈，她小声辩解道:“去买饭时，不是问你了嘛，说得好好的，还吃这家的饭。这之前，你一直说这家的饭挺好吃的呀……”“今个儿，还就不好吃了！我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怎么着吧！”他剪断老婆婆的话，嚷嚷道。说着，“呼”一下跳下床来，端起饭碗，一股脑把饭就倒进了垃圾桶里。老婆婆带着哭腔急三慌四地说：“你不吃，晚上我吃啊，都是钱买的。咋能这样，说倒就倒？”“吃个……！”他骂了一句极其粗鲁的话。老头儿真是太过分了！我实在看不过眼，意欲干预。可是转念又想，这老头完全是做给我看的，也说不定，要给你个下马威啊。也就作罢。老婆婆坐在床边抹眼泪……老头儿又呵斥道：“坐在那儿干啥？还不去再买！你要饿死我啊！”老婆婆白发如银，驼背，两腿罗圈成了“O”形，一瘸一拐，很是吃力地走出房门去……老婆婆曾告诉我说，她这腿疼是老毛病了，风湿性关节炎，“治不好的。嗨，这把年纪了，将就着过吧。”说着很乐观地“呵呵呵”地笑，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一脸的皱纹活泼泼地舞动。这大热的天，十八层，正是饭点儿，电梯本来就紧张，平素就远远不够用，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这会儿，电梯照旧变成一个个沙丁鱼罐头，一个挨一个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热呀！闷呀！汗馊味呀！就这样，还一梯难求啊。看着老婆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不禁心疼起她来了……
下午，室内萦绕的仍是他的手机声，不绝于耳……
这就到了第二天，似乎更是变本加厉。几乎又是响了一晌，好不容易到了午休的时候，想着，可要安静一阵子了。岂料，下午，那手机竟又早早地唱响起来了！似乎在宣战，坚忍不拔、持之以恒、一意孤行，又差不多喧嚣了整个一下午。他仿佛跟我杠上了，我就大声外放手机了，怎么着吧！
这个病房还能住吗？“换病房！换病房！”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大声地喊。一天两天，忍忍，也就算了；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可是，按照医生所说至少一周的住院期限，这还有好几天呢！对，换病房！我心头一亮，不过，那亮光像萤火一闪，迅疾，寂灭了，我的心又复归暗沉沉一片。换病房是容易的吗？是说换就能换的？首先，得有病房可换啊，还得是恰当的病房；再者，护士哪一个不是推三阻四？冷漠又不以为然。以前不是没有经历过。摆出这那那这一大堆无法更换的理由，还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费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过得清风明月，何关你水深火热？不过，我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不是常说“有一线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吗？努力，说不定就会有结果。
当晚，天黑十分，又来了一个女病号，五十多岁，又黑又胖，堪称大胖子，油腻腻的。身旁那男子，看样子，三十来岁，不用说，是她儿子无疑，两人的长相酷似，肤色一样，身形也极为相似。只是，那男子年轻，浑身上下仿佛洋溢着一种儿马的气息，活力满满，而那活力无时无刻不在挣脱束缚。其实，他活像个充满了气的不倒翁。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女的却是个睡觉扯呼噜的主儿！晚上九点不到，她就打起了呼噜，睡得那个香甜！这会儿，老头儿的手机正在唱地方戏呢，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两下竟各行各道、各走各路、互不影响、互不干扰！我不禁有点儿内疚，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能全怪老头儿吗？只道男人打鼾，这女人也打鼾呀，竟是这样的能打！“轰隆隆隆，咔嚓——，轰隆隆隆，咔嚓——”，循环往复，就像闷雷在天空滚动，最后訇然炸开；且一个一个的闷雷无缝衔接，无数个、无穷尽、无边无沿……有时，那诡谲的声音，你觉得又像海洋上狂风掀起冲天巨浪，惊心动魄；有时，又觉得像众多飞机在机场上不停地起飞、降落、起飞、降落。你的头被震得昏聩晕眩，这巨大的噪音直往你的耳朵眼儿里钻，黏附在你的耳膜上，仿佛跟你的耳膜成为一体，你就觉着是你的耳膜本身在轰鸣了。她却睡得那样死、那样沉，完全放飞了自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放浪无羁，君子坦荡荡。我疑心，这是最原始、最朴素、最本真、最自由、最无拘无束的生命绽放。直觉整个夜都在颤抖。而我一夜无眠。
走人！走人！这无疑是灾难性的病房。换病房！无论哪一个房间，只要不是这个。我的心里只剩了这样的念头。那女人鼾声如雷似潮地一直睡到次天七八点，他儿子来给她送早饭。母亲用餐，那儿子倒头便睡，很快就拉起了鼾声。这鼾声与其母亲的相比，不止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好像昨晚当了一宿“夜猫子”，一眼没睡，现在又困又乏，到这儿来，根本不是陪护其母，而完全是来睡觉解乏的。他一睡就是一上午，那“轰轰隆隆”的鼾声响彻房间，一直盘桓不去……
我真想立时三刻一走了之，赶紧的逃之夭夭。
换病房，找谁呢？直接找护士？一旦被一口拒绝，你连丁点儿转圈的余地都没有。“不行，不行！”我心里坚决地否定。怎办呢？一时间，直觉“换病房”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硕大无朋的问题。我的心沉到了谷底，黑暗，忧戚。先生提议，找我的主治大夫杨大夫说说看。杨大夫在这个科室算是老人儿了，且是副主任医师，显然在科室里是有一定威望的。她若出面，那敢情好，小护士们肯定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可是，杨大夫会管这琐碎的杂事吗？以往的经历，历历在目。那一次，也是生病住院，迫不得已要换病房，请求主治大夫说情，那大夫一听，很是惊讶，竖眉瞪眼地说：“我怎管这等闲事！我忙得连喝口茶、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找护士去！”换病房，换病房，怎么老是换病房？你可能会误以为我是一个多么不将就的人。其实，不然，那病房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有个小孩子，说哭，哭；说闹，闹，一天到晚不消停，声音嘹亮，充分彰显了一个孩子的天性。再加上大人们的声音：叱责的、乖哄的、逗着玩儿的、说的、笑的、骂的，五花八门，万花筒一般，往往闹腾成了一锅粥，而这锅粥总要在夜间熬煮沸腾到很晚很晚……万般无奈，只好找护士长，碰碰运气。护士长，人还真不错！一个年轻女子，三十来岁吧，很是干练、也热情，说：“正好有空着的病房，这就给你调一下。”没想到问题这么轻易地就给解决了，压在我心头的那块沉重石头随之也落了地。护士长笑着作了解释。原来，我隔壁那个病号是个老人，在此差不多住了小半年了，几乎包了那个病房，撵都撵不走，医院也没办法。平素他老伴在这里伺候，儿子儿媳要上班，小孙孙就撇给了他们，晚上下班，小两口来此团聚、用餐。似乎完全把这儿当成了家，过起了居家生活。竟有这样住院治病的！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护士长又说，那两间病房原是通间，是临时用木板隔成的，根本不隔音的。顿一顿，又笑了：“说实在的，你住的那间病房，没哪个病号能住得下来的。看你也没吱声，想着，也许还凑合吧……”不管怎样，对护士长，我满怀的感激。就是这样的，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没事找事老换病房呢？杨大夫也是那样的忙，她有那么多的病号……我心犹豫。先生说：“不尝试，怎知道结果如何？再说，通过这么多的接触，杨大夫的为人还就是有点儿不一样啊！”
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里，杨大夫正在电脑前忙碌，噼噼啪啪打着字，好快！两手蝴蝶一样翻飞。我跟先生不忍心打断她，在一旁候着。谁知，她却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很温和地询问：“有什么事吗？”我忐忐忑忑地诉说我的苦恼，杨大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很是耐心地倾听，看我的眼神也十分柔和。我的话音一落，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我这就去问一下护士，看有没有合适的病房可调换。”说着，就往护士站走去……
由医生交代，还真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护士站里一护士，急忙在电脑上查看起来……说是有一个房间还算合适，眼下只住了一个女病号，“只是……”她同样有点儿迟疑，“这病号发烧、咳嗽，怕冷，不让开空调的，你看可以的话……”“就这间了。”我说, 心里想的是, 热点儿算什么? 只要清净。直到这个时候，我那像压了磨盘一般沉重的心头忽而轻松了，也明朗了……内心里满是对杨大夫的感激之情，“杨大夫，多好的人啊！”心里无声地说。对杨大夫不禁更加地敬重了。
这是1806病房，房间里静悄悄的、也暗沉沉的。那生病的女子背依着靠墙的床头，半躺半坐，身上搭着医院里清一色的夏凉被。我的第一印象：好年轻！顶多也就三十来岁吧。紧跟着的印象：好瘦啊！单薄的肩、瘦削的脸、瘦怜怜的细胳膊，那漫长脸，很白净，白皙中泛着似有若无的红晕，多漂亮谈不上，不过有一种俏雅劲儿，给人挺舒服的感觉。这该是个文文气气的女子。我心中下了决断。该是个不错的病友。心下欢喜。又不由地想，生活的风雨还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啊，温室里的花草？也不至于吧……自己也就无声地笑了。此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干，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与落寞——我清楚，这是疾病闹的，是病人常有的表情。那男子，不用说，是她的丈夫，靠着床的另一端，两条腿伸直在床帮上，穿着鞋子的两脚互相交叠着，搁在床沿上，小心不弄脏了床单。他在拨拉着手机看。
我跟先生推门进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他们不约而同转头看我们，淡漠的，又收回了目光。说实话，此情此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陌生人，又都是治病的，心情本来不佳，能有什么话好说呢？觉着无论怎么搭讪都欠妥。于是，我们也默不作声。先生帮我归置东西。只是个简单的住院，不知不觉，杂七杂八，零零碎碎，却也这么多东西！衣物呀、零食呀、脸盆、洗脸毛巾、脚盆、擦脚布、牙具、化妆品、暖瓶、餐具、服用的药，一包包、一盒盒……该收到柜子里的收到柜子里，该放到抽屉里的放到抽屉里，床头柜上面要朗朗利利……我们尽可能地把动作放轻，说话声低敛。但是，我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尴尬……
正当我感到背如芒刺之时，不知怎么，双方搭起了腔、说起了话。刚刚，好像还是对垒的两个阵营，井水与河水、飞鸟与游鱼、水与火，之间似乎横陈着一条又宽又深的鸿沟，又似矗立着一堵城墙厚的坚冰，这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鸿沟消失了，坚冰消融了，一团和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奇妙！而语言就是有这样神奇的作用！双方交流，亲亲热热，简单地相互询问、介绍、了解。病人之间，最是嘴巴头子的问话是：“恁哪儿的呀？”紧接着，互相探问病情，语气与神情都透着关切。于是，我知道了，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四天了，可是，依然发烧、咳嗽。“也不知是咋回事，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愁人！”女子有点儿气馁地说。我自然很是安慰了一番。对于女子的年龄，我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就问了这个问题，她伸出四个手指，轻启朱唇：“四十。”又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大的是个女孩子，十二岁，上初中了；小的，男孩儿，四岁。”我就恭维说她儿女双全，是个有福之人。对于她的年龄，我尤其表示了我的惊讶与不相信，并说了我的估摸“顶多三十来岁”，她笑了，笑得轻柔、含蓄却很是甜蜜。自然，哪个女子不乐意被别人误认为年轻啊？她笑起来可真是好看！令我联想到，夏日早晨，紫薇映着阳光绽放，一簇簇粉色的小碎花儿，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浅吟低唱。他们也知道了，我是从别的病房转过来的，以及转病房的原因——那个不要命地玩手机的老头儿，“一天从早到晚，外放手机，声音老大了，聒噪死人！”一说起这事，我不由得就带着一种义愤填膺的情绪。小夫妻两个对我深表同情，一递一句地说：“公众场合，怎能这样呢？只管自己高兴了，太不像话了！”“遇到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还真是没办法啊！”“秀才遇到兵，有力讲不通。”听着他们为我打抱不平，心里无法言说的畅快……
几个人在一起谈话时，往往出现这样的时候：一个话题结束，另一个话题还没提起的空档期，本来热闹的场面，突然就安静了，谁也不说话。此时，就是这样的时候，房间里一派静谧。我不由四下打量，对这个病房，很是满意，心情熨帖。小夫妻可真恩爱，妻子一咳嗽，做丈夫的赶忙给其捶背，又是忙着给她倒茶喝，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那着急担心的样子，真是恨不能他自己替了对方。这一切看着都叫人高兴、暖心啊。尤其他给妻子捶背的样子，直让人感动，轻了重了都不行，他拿捏着，小心谨慎，好像面对的是一件易碎的贵重瓷器。一个大男人，真是难得！他，中等偏上的个头儿，肤色暗暗的——我想，那一定是，在社会上闯荡打拼养家糊口，历风雨、经日晒的结果。他的体魄极富运动员的特征，紧致、结实、强壮，直觉浑身上下尽是坚瓷的肌肉，而那块块儿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与精力，那用不完的力道啊，时不时就要发出欢快的尖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儿，照顾起爱人来，竟是那样的细心与柔婉。我想，任谁见了，都会讶异与感动的。有一时，那女子起身去卫生间，我得以看到了她的全貌，一米六几的个头儿，不高不低，很是苗条，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发卡束了，垂在臀部，更彰显了女人的妩媚。一直以来，对长发女郎总心生好感，总觉着这样的女子都有着紫薇花儿一样绮丽而美好的小心思的。两人可真般配，坐在一起，恰像一副清新雅致的水墨山水画。我浮想联翩，突然就想到了护士的话：这病房不开空调的。人的思维，有时，真的是毫无章法，天马行空，行云流水。真的没开空调吗？这也不感到热呀，相反，温度正合适。心里想着，下意识地抬头看空调眼儿，就听那男子说：“不开空调，你们不介意吧？”用手指指他爱人，解释说，“这位不是咳嗽嘛，怕着凉，还请哥跟姐体谅……”他这“哥、姐”的称呼，让我心里一颤、一热，“没开空调，也不感到怎么热，是吧，老公？”我笑着对我家先生说，自然是说给他们听的。先生“嗯嗯”两声，算是肯定我的看法。我又急忙笑着对那夫妻说：“不开，没事的。我也不是怕热的人。”觉着这宽慰的力度还不够，又进一步说：“这左右房间都是空调，外边过道上也是空调，咱这房间又能热到哪儿去？”我感受到了小夫妻两个的如释重负，因为，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轻松的笑意飞上了他们的眉梢。
谈话在进行，似有谈不完的话题，房间里的气氛愈来愈亲切友好了。自他们把对我跟先生的称呼由“你、你们”改成了“哥、姐”后，直觉一种浓浓的别样的亲情在彼此间流转。对于这对小夫妻，时不时的我就恍惚了，有不似亲人胜似亲人之感。我分明感到，他们有跟我相同的感受。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房间里的光线更加暗沉了，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外边过道里有点儿骚动了，也透着那么一股子欢腾劲儿，纷乱杂沓的脚步声络绎不绝地传来，夹杂着朗朗的搭讪的语声。这是陪护们要下楼去买饭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晚上，两个大男人都回家住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早早地我们就熄了灯，都说要好好睡一觉。很快我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极轻微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坠入了甜美的梦乡……一夜到天亮。早上醒来，神清气爽，疾病仿佛好了一大半。可以说，这是住院以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宿，深沉又纯净，似乎没有一丝一缕的梦影。我便想，这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住该多好啊！可是，还有一张病床空着呢，医院的病号，来的来、走的走，如流水，护士要安排病号进来，天经地义，谁还能挡得住？再说，那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第二天早饭时，两个大男人拎着早餐前后脚到了。我们家那口儿放下早餐，跟我简单叮嘱了两句，就匆匆上班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的，没必要耗着他。而那男子留下来了。看来，他是放下工作，专职做陪护的。八点多时，各自的主治大夫按惯例来查了房，接着有护士送药来了，把装着满满药液的药瓶悬挂在输液架上。过了一会儿，扎针的护士到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护士们也是分工合作的，送药的送药，扎针的扎针的。正给我扎针的年轻又清纯的护士笑了，说：“这样能提高效率啊。”这样的一阵忙乱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了。我边输液边看书，那女子静静地躺着，时不时干咳一两声。她一直苦恼着咳不出痰，而她的主治医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做痰化验。“根本就没痰啊！”她对那相当年轻的医生说。“多多少少总要咳出点儿什么吧。”医生说，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女子待会儿可能会入睡。我想。睡着好啊，不仅有利于她病情的恢复，她也会感到舒服些啊。男子靠着床的一端，半躺着，手里擎着手机，两眼注视着那小小的屏幕。这架势跟昨天的一模一样。我就同情起他来了。做陪护的常常很是无聊，何况他一个年轻力壮的人呢？精力充沛，活力四射，正是在社会上能踢能咬的时候，却被困在了这方寸之间的病房里，束缚住了手脚。他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静默着，偶尔会外放，不过，声音很低很小。在我，就像隐隐的背景音，若有若无，全然影响不到我看书。他这是听我说了那个老头的事情后，引以为戒吗？我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歉意。不过，很快就月白风清了，相互体谅，相互理解嘛……
总的来说，这病房，到目前为止，很是让我心满意足。能这样住着，直到病好出院，该多好啊！我又不由得如是想。
怕什么，来什么。生活还就是这样。当天下午，病房里就又来了一个病号，占据了中间空着的那张病床。女子，也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这住院的，你还别说，老年人居多；次之，就是正奔赴老年的五十多岁的准老年人；年轻人呢，相对来说，则较少，毕竟生命力旺盛，抵抗力强啊。她齐耳的短发，干枯泛黄，也稀疏了。肤色相当深，是深褐色的，显然是经年累月在田间劳作被太阳炙烤的色泽。额头上横亘着的一道道皱纹很是显眼。穿着随意，尽图了夏天凉快。上身，短袖褂子，白底红花绿叶；下身，七分裤，黑底，上面撒了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点点。都薄薄的、软软的，质地是绵绸的吧？一时难以分辨。这衣服在她身上晃晃荡荡，更显得她干瘦了，衣服架子一样。“生活不易”，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四个字来。是啊，滋养她生命的水分，似乎将要被严酷而沉重的生活榨取殆尽了。但我分明看到了，她韧韧地、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的坚毅的身影，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安排给她的生活，并坚守着，努力地活着。我不禁打心眼里怜悯同情起她来……
她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来。谁来住院治病不是带的大包小包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总觉着，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这个不能少，那个也不能缺。结果，出门时，一包又一包的东西，我跟先生两人拿都拿不住……只见，两个粗瓷碗，一大一小，摞着，她把它们从包里掏出来，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再把一双竹筷子小心翼翼搁在其上；床头柜侧面设计有挂毛巾的地方，她把一条半旧不新的花色毛巾挂在其上……就这些，没有了？她带的那个唯一的黄色军用包也就瘪了。她也太干脆利落了，直让我惊讶！还有那包儿，那是什么包啊！让人想起一个多么久远的年代啊！该是早已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淘汰了的物件，如今，竟然还留有这样的包，竟然还在用！
让我更加惊讶的是，她居然是独独一个人来看病并住院的！这还确实是我第一次经见。至少也得有一个家人相跟着吧，也好有个照应。她的家人呢？老公、儿子、女儿……
她一推门进来就主动跟我俩打招呼:“恁都来的早啊？”声音柔和，脸色也温和，透着一种安详的韵致，态度有那么点儿低敛、俯就与谦卑。她该是个讷言、慎行、安静之人。还说什么排斥不排斥？我一下子便从心底接纳了她。
晚上，这房间里，由那年轻女子我们两个就变成了这位大姐我们三个。临睡前，我还直担心这大姐打呼噜呢，担心自己因此而睡不着觉。却原来，大姐睡觉很是安静，一点儿鼾声都没有，睡熟的她，侧着身子，蜷着腿，呼吸匀称，一呼一吸都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如羽毛、似云絮。只是，大姐晚上要输液的，房间里完全安定下来还是比较晚的。不过，知足常乐，这大姐也还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病友。
很快，我了解了大姐的一些状况。就在第二天上午，两人边输液边交流；其实，主要是大姐一人在说，而我很好地充当了她的倾听者。她不紧不慢徐徐地述说，很平静，像是说别人家的事情，不管自己疼痒的。她说，她就只有一个儿子，独生子。我很是吃惊！像她这样的年龄，又是农村的，不管怎么说，当时计划生育再紧，也至少要生两个孩子啊。我所经见的不都是这样嘛，逃跑呀、躲藏呀、偷生呀，反正要生个二胎出来。孩子一落地，万事大吉，活生生的一个人儿，你能怎么着吧！大姐笑了，说：“要罚款的。一罚就是万把块。那是说话儿的呀！跟孩子他爸，两个人，一年到头手脚不闲，也不一定能弄到这个数目啊。”稍顿，“唉，一个就一个呗。”脸色有点儿凄楚。她是想到了她眼下的光景吗？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楚楚对付疾病。人，年纪大了，生病了，还是孩子多了好啊，这个没空闲，说不定那个就有呢；再不然，轮班，大家都有身心休整的时候；还可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之，人多力量大，办法多。一个孩子呢？时间、精力都有限啊！即使有孝心，也没那个精力啊。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同事，八零后，独生女，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孩子，大的读初一，小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一次，她年迈的父母，两人同时生病住院，可把她跟她爱人给忙坏了，两人还得上班，又要照顾病人，还得照管两个小孩子。每天，家、单位、医院；医院、家、单位，陀螺一样地旋转。同事熬得眼里充满了血丝，那段时间，来上班时，精神都是萎靡、恍惚的。
大姐说，她丈夫不到四十就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又是一惊，这位大姐该有多么不易啊！“胃癌。先是化疗，看着不行，又动手术。最终也没得保住命，直落了个人财两空……”大姐淡淡地说。男人去世时，他们的儿子才刚十二岁。对于大姐，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想必，都清楚农活有多么的繁重。一个寡妇，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靠两手在土里刨食，其间的艰辛可想而知。
大姐说，她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儿子跟媳妇一道去外地打工了，距家一两千里，小孙孙两岁了，留在家里，她给照看着。她还有个婆婆，老人家八十又五，身体还算硬朗，腿脚都还好使，就是耳聋。“幸亏老人身子骨还行。这得感谢老天爷呀！总让人的生活能过下去……”大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大姐说，她这次住院多亏了她婆婆。在家，时断时续、时好时坏，她烧了半个多月，吃了药，烧退；药劲儿一过，就又烧起来了。在她婆婆再三再四催促下，她才来的医院。小孩子就全凭她婆婆看顾了。“这一老一小的，老的又那么老，小的又那么小，咋叫人放心得下啊！”大姐忧心忡忡。
大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有一吐为快的意思。人，有时，是不是都有倾诉的欲望呢?大姐不知多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这闲谈也是要条件的呀——天时地利人和。你有闲暇了、有心情了，对方也得乐意奉陪啊。我“啊，呀！哦——，嗯？”的回应极大地鼓舞了大姐，她的讲述像小河流水一样叮叮淙淙连续不断：“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可不容易了！房子、车子、票子，少了哪一样都不行。房子，还得是城里的房子！家具、家电得一应俱全。闺女们都金贵着嘞。农村，闺女们好像少了很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有的人家，就想拿着自家闺女挣一笔呢……”这话说的，我不禁笑了一声。“真是这样的！”大姐挺严肃的。我笑了：“信！我信！”大姐继续她的话题：“给儿子娶媳妇，不仅自家花了个底掉，还欠了一河滩账。欠账还钱。咱知道这个理儿呀。所以，得干！挣钱还账。不干不行。要不是这一老一小，我也早出去打工了，这下倒好，被捆得死死的。那咱也得想办法挣钱啊。农忙时，忙地里。农闲时，我就在家附近打些零工，能挣一个是一个。有啥干啥，啥活儿都干。饭店里，择菜洗菜、刷碗、端盘子。建筑工地上，搬砖、筛沙、挑水、提泥兜。还在一家家政公司挂了名，到人家儿家里做家政服务，洒扫擦洗，打扫卫生。还在医院里看护过病人……”大姐真是不容易！“唉，吃苦受累，我都不怕，就怕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大姐最后说。
大姐在这儿仅住了一整个白天和两个晚上。那天下午她来到，晚上用了药。第二天一整天，第三天上午针一起，她就要出院。我很是吃惊：“你好了？”她笑笑，说：“不烧了。事不过三。这输液也都输了这么多了，大瓶小瓶的，白天输、晚上输，足够了，回家，慢慢就会恢复的。”
大姐来了又走了，中间的床位又空了下来，不知道还会来一个怎样的病号，什么时候来。不过，暂时先清净清净也是好的。
谁知道竟不让人喘口气，当天晚上就又来了一个病号，还来到差不多夜半。
经过这些天的治疗，我的病算是回头了，在慢慢地好转。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我母亲就常这样说。唉，不管怎样，看到了康复的曙光，我心稍安。我知道了同病房的那年轻女子叫张聪聪。她却依然发烧、咳嗽。她的主治医生已几次建议她做肺部活检，说：“这药该用的都用了，可是好像并没起多大作用。这做进一步检查呢，是要找出症结，以便换药呀。”主治医生有点儿一筹莫展。做活检！听着都叫人不寒而栗！下钩子，由口腔直通到肺部，勾出病灶的一些活体……这该有多遭罪啊！我这样想着，心就生疼生疼的。医生第一次说时，聪聪断然拒绝：“我不做！太可怕了！”隔了一天，那医生查房时再次提起做活检，聪聪沉默良久，问道：“多少钱？”医生答：“两千多……”两千多，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是小数目。夫妻俩都没再吱声，医生待了一会儿，没能等到想要的答复，不经意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出门去，一脊背的寥落与无奈。次天，那医生又说此事，夫妻两始终沉默着，不接腔，不搭话。毕竟，做活检可不是小事！搁谁身上，也不会毫不犹豫就答应的。究竟有没有必要做呢？医院里不是普遍存在“过度医疗”现象吗？这是不是医生的“过度医疗”思想在作祟？病人身体上还要经受那么大的痛苦。费用实在是不菲呀！但是，如果确实有必要做，钱跟人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可能想得很多、很多……
大姐走的那一晚上，本来聪聪我们两个商量，要早点儿睡，要好好休息一下的，一连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大姐虽不打呼噜，但是，每天晚上十点时，她都要输两瓶药液的，十一点半还下不来，灯就得一直亮着，虽然，为了尽量减少对我们两个睡眠的影响，大姐亮着的是她的床头灯，但是，总让人安定不下来；再加上，护士换药嘞，护士起针嘞，不可避免的都要制造一些响动。聪聪说，不到大姐拔了针、熄了灯、在床上安静地躺下来，她根本无法安睡。我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病房里复归了我们两个，不由得都有点儿轻松愉悦。晚饭后没多久，就纷纷洗脸、刷牙、洗脚，为休息做准备了。九点刚过，就熄灯，躺在了床上……能轻易入睡、并睡熟，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愉快的事情啊！身与心彻底地松弛下来，那样的轻松、闲适、自由自在，像一片云，在深邃而无涯的天空中，漫无目的，随风飘移；又似水草，在一片柔婉的湖水中，随波摇曳。正当我睡得香甜、睡得深沉时，突然，乱纷纷的一片人声，如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我的梦中，梦中那一派清明与祥和瞬间化为乌有。这是怎么了嘛！男人女人，说呀说的，如此混乱、喧嚣、扰攘，不管不顾！发生地震、海啸、泥石流，也不过如此吧。我想。噪音、噪音、还是噪音，太吵了！吵死人了！我厌烦着、排斥着、气恼着，祈盼这一切嘈杂赶快终止……
可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其中一个女声，很年轻，是那样的尖利、高亢，透着一种兴奋，可以赛蝉鸣了！又好比夏日中午的阳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恼悻悻地想。这里还睡着两个病号呢，而且是深夜啊！这群人等怎么也这样的不懂事理呢？尽了兴地喧哗，怎么能丝毫不考虑别人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制止他们！可我那涣散的意识一时却很难被集中起来。如果说睡眠是一泓湖水的话，而此时，我那疲乏、困顿的意识正散落在湖底，我努力着、挣扎着、打捞着，终于，意识浮出了水面……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室内亮如白昼，原来，天花板下悬垂着的那两根大电棒全被打开了，朦朦胧胧中看到，光影里，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五六个人，互相正说得起劲，病人已躺在了床上，那年轻护士在给她扎针输液，毋庸置疑，她正是那个尖利声音的制造着，听，她还在兴兴头头地说，恰是那夏日的蝉鸣，正像那夏日午时的阳光。“你们小点儿声吧！这是病房，还有病号呢！”我没好气地说。还好，他们一下子便禁声了。可是，没多久，就又说起来了；不过，收敛了许多，刚才的吱吱喳喳，变成了啁啁啾啾、嘈嘈切切。我心已欣慰。还能怎样？不是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人的地方话多”吗？还能要他们一点儿都不出声吗?除非是哑巴聚集。又耽搁了好一会儿，也许是该说的都说了，说足说够了，听一男声提议，到饭店吃饭去——这该是一家之主吧，说是，姐妹两的饭，待会儿给她们拎回来。原来，生病的是妹妹，留下姐姐照看着。于是，这帮人山呼海啸而来，海啸山呼而去。这样一闹腾，还睡什么觉啊！睡神早已受惊而跑得无影无踪了。都几点了，还要吃饭！真让人无法理解。这是怎样的一家子啊？不就送个病号吗？搁得住这样大轰大嗡的劳师动众吗？疲乏困顿，却了无睡意，熬着呗，还能怎么着？那做姐姐的，又矮又胖，圆球一样，不过，倒白净，细皮嫩肉的，一张银盘大脸也很是喜恰。心下就想，怎么到处都是胖子？也许当下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的缘故吧。胖女子歉意地说：“对不住了，打扰你们睡觉了。”“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纳闷。女子笑笑，说：“在学校上学，高二，马上就是高三了，下晚自习，才跟家里打电话，说是咳嗽发烧已经几天了，吃药不仅不见效，反而更严重了。说难受得不行。家里这下就慌了……”那做妹妹的挺委屈地接茬：“功课紧，不是不想耽误吗？想着吃几天药就会好，谁知……”姐姐说：“又没谁逼你，尽力学就是了，还不要命了？”妹妹小声嘀咕：“说是这样说，谁不知道啊！咱爸咱妈咱哥，还有你，话里话外，不都是期望？而这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期望我好好学习，奋发图强，考上好的大学，为家里争光争脸。嘁！”姐姐“嗤”的一声笑了：“知道就好。不都是为你好吗？想让你跳出农门，走出去……不然，还不得像咱爸妈咱哥和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力气吃饭吗？不过，不要压力太大了，尽力而为就好。”我在心里笑了，什么叫“尽力而为”？说了等于白说。作为高中教师，我何尝不知高中生、尤其高三学生的辛苦与不易？不要说起早、贪黑、熬夜，冬读三九严寒，夏读三伏酷暑；更有巨大的精神上的负累：你追我赶紧张的学习氛围，老师与父母殷切的期望，他们的敦促与鼓励，一声声，小鞭子一样，时时响在耳畔、也抽在心上，考试、分数、名次、进了、退了、哭了、笑了；担心、忧虑、害怕、孤独、凄楚、苦闷、茫然……山大的压力！唉，走过高中、特别是高三，考上好一点儿的大学，有谁不是脱了一层甚至几层皮，瘦掉几斤甚至十几斤肉呢？到了最后谁不是精瘦精瘦的，而成了“瘦金体”钢笔字一般的体形呢？那做姐姐的开了床头灯，关了大灯——天花板下的那两根电棒，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钟表，已过了十二点，我闭上眼睛，渴望复归甜美的睡眠……耳畔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搬凳子的声音、一个物件撞着另一个物件的声音……姐妹俩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们在干什么呀？”我眼都懒得睁，问道。那姐姐笑着说：“怕影响你们睡觉，挪到门外过道上输去。”我心生感动。可是，我却再也进入不了梦乡了，姐妹俩喁喁而谈、窃窃私语的声音，姐妹俩吃零食的声音，去吃饭的人终于把饭送过来了，姐姐忙着拿碗筷的声音，姐妹俩呼呼噜噜、吸吸溜溜，大快朵颐的声音，唉，风声、雨声、姊妹花“亲亲热热、一团和气”之声，都一点儿不落地落在了我的耳朵里。唉，这又怨得了谁去？还不是自己太容易受干扰了吗？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屏蔽掉这些声音呢？该不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吧?我听见聪聪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气，辗转反侧的，想必她也在受着无法入睡的痛苦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终于，那女孩子输完了液，又一阵响动——我想，她们一定也是小心翼翼的，可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你却觉得那声音之响——刺耳又闹心。最终，她们躺在了床上，灯熄了，室内暗下来，也静下来了。我不禁又看手机：差十分凌晨三点。“唉，这医院不能住！”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自己很是沮丧、烦闷、又有那么一点儿绝望……
一宿几乎没睡，早上起床，头脑晕晕乎乎的，隐隐作痛。那个女孩子精神倒好，一清早，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噼噼啪啪，跟炒豆子一样。妹妹身材、长相都酷似姐姐，只不过，比起姐姐，小了一号罢了。看来，平素里营养唯有过剩而断没有不足之说。早饭过后，医生们还没来查房，这是室内的一个短暂的静谧期，大家各归其位，各行其事，似乎在静静地等待……这时，门开了，门开处是一位粗体大胖的妇人，怎么？又是一个胖子！我下意识地想。正要问她找谁，话还没出口，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姐妹俩的母亲！还用问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娘儿仨可太像了！姐妹俩个个都是母亲的翻版。只是，做母亲的，肤色很深，古铜色？深焦糖色？我想起了出院的那位大姐，对，就是大姐的那种肤色！那张脸，除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皮肤也相当粗糙……显然，属于她的那份生活也并不轻松，而她在生活中又是下了一定的苦力的。在生活的风风雨雨中，她奔波、张忙、辛苦、劳累，却又吃苦耐劳！她在用力地活着。一定是这样的。那妹妹眼尖，脆脆亮亮地喊一声：“妈——”那妇人笑了，乐呵呵的，就晃了过来……直觉她扑扑扇扇的。人胖，穿的短袖褂子、薄料裤子却又是那样的宽松肥大，简直，在那肥胖的身体上都是晃荡的。她这是咋舒适咋来呀！是啊，要什么“讲究”，说什么“衣着打扮”？那是生活优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女子们最基本的功课啊。“昨个儿挂了吊针，今儿怎么样啊？”母亲说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来，递给这小女儿，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吧，说是想听小妮子的声音嘞。真有他的！昨晚还在这儿忙，这才多长时间没见！”这女孩子倒是个娇姑娘！我想。唉，谁家的孩子谁亲。现在，孩子都少，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呢？大妮儿看她母亲来了，便对母亲说：“那我就回去了，这几天生产队里都在浇地，今天轮到我们家了。玉米棵子旱得都快不行了。”“回去，赶快回去吧。昨个儿，人家晓峰也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夜。”大妮儿出门去了，那母亲朗声笑着对我跟聪聪说：“唉，闺女一嫁出去，就成了人家的人了，不自由了。”原来，大妮儿已嫁人了，才刚几个月，还没生孩子；那个叫晓峰的正是她爱人。这母亲朗声笑着说话，大大咧咧的，自来熟，一看便知是个外向开朗爱说爱笑之人。对这样的人，我总是有好感的。她先是问了我跟聪聪，在这儿住了几天了？什么病啊？现在怎么样了？家是哪儿的？我们一一回答了她，好熟稔的问题，两人都觉得好笑，不由得彼此相视一笑。
接下来，那母亲用手指点着她的小女儿，就开了话头儿：“生这个时，我已四十五岁了。”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欣慰。“这闺女从小就爱读书，上学可叫人省心了，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自己竟知道下劲儿，真是！成绩考不到班里第一名，就要哭鼻子；拿不住奖，更是哭鼻子。成绩也确实好，每学期都拿到奖状。读了小学、读初中，一下子又考上了三高……”三高，在当地几所高中里，算是最好的一所，每年学生考上大学的比率都最高。家长都为自家孩子能考上三高而自豪。女孩子很是不好意思，说：“妈，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啊？老黄历了！还说！”母亲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她哥她姐都不爱读书，一个比一个犟，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软的不行，来硬的。打也打了，吵也吵了，可就是不给你上学，都是连小学也没毕业。把他们的爸气得那个不行。牛不喝水强按头，哪咋行?没辙。”女孩子说：“妈，就不要再说我哥我姐了，老说，老说的！人家现在不是过得都挺好吗？我哥跟我嫂俩人感情多好啊，又是儿女双全。你不也老夸我嫂子人贤惠、懂事吗？我姐如今也嫁了称心如意的人……嗨，在哪儿过不重要，主要是看跟谁过，开心、快乐、幸福就好。”母亲就笑了，说：“小妮子，还挺有想法的，说得还怪在理嘞。不过，你可不能学你哥你姐，你跟他们不一样！”又扬声对我们说：“恁是不知道，这小妮子可是我们家的中心，她爸的心头肉。她爸的话，家里的一切都得围绕着小妮子转，啥都不能耽搁小妮子的学习。说是，一定要把小妮子供出来，考上大学，还得是好大学，一本大学。”“唉，泰山压顶啊！”女孩子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这其间，她一直边输液，边做着什么练习题。左手扎着输液针，右手握笔，又厚又大的练习册摊在腿上。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孩子的情绪，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哎，对了，还没问你呢，上次月考，名次怎么样啊？”女孩子也不抬头，说：“还是那样，没进也没退，班里二十来名，中等稍偏上，全年级，六百多名。”“就不能进一点儿？”母亲说。女孩子神色一下子黯然了，不再搭理母亲。对于三高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就拿今年的高考来说，据说，一本进线了八百多个学生。于是，便鼓励女孩子说：“三高成绩好的学生多，你的这成绩还算可以，保持下去，考上一本应该没问题。”母亲听了，立即两眼放光，而那光全集中了在我的脸上。女孩子也高兴起来，掩饰不住喜悦地说：“有一次，我曾考到全年级前四百多名。”我笑了，说：“那就是好一本了。看来你是有潜力的。”又说：“你不妨认真分析一下，那一次为什么考得比较好，吸取经验，以便更好地学习、复习。”女孩子说：“成绩提高着可难了。可卷！不是一般的卷。大家都不想落后呀，就都拼命！比如，中午，A看B不午休，在学习，A就也不午休，比着干，看谁比过谁。晚上，你熬夜、她熬夜、我熬夜，又都憋着一股子劲儿，都想成为熬到最晚的那个人，最后一个关掉自己的床头灯的那个人。早上呢，又争先恐后地早起，看谁第一个走进教室、坐在座位前，捧起书来读；读书吧，又看谁读得声音大，读得声嘶力竭，读得不要命。唉——”女孩子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于女孩子，我是深表同情的，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啊，只好说：“要量力而行。尽力就好。”女孩子又不无忧虑地说：“再过三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也即高二的最后一次考试，大家都在拼命备考，在这节骨眼上，自己却生病住院……”女孩子的语气透着深深的遗憾与忧虑。“我看，你也挺用功的，有着病还一直在学习，难能可贵！退一万步说，真是没考到自己理想的成绩，我想，老师、家长一定会谅解的，实在是有情可原嘛。”我尽量快慰女孩子。女孩子再叹一口气，埋头做起习题来。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突然，女孩子的母亲“嘿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她看着用功的女儿，两眼满含希望地说道：“小妮子就是知道用劲儿。”语气里尽是慰藉。女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妈，考试时我还不能出院咋办？”不等母亲回答，又急切地说：“那咱就跟医生建议，我白天去考试，晚上回来打针。我可不想耽搁考试，我也想看看自己这学期学得到底怎么样。”“行，行，想得可真周到！到时候，叫你爸去说，该不是啥问题。你不用操这份心，管好你的学习就是了。”母亲说着，一张脸笑得像一朵黑牡丹盛开。
在医院里，我终于熬到了第七天，一早起来，心情就比较轻松。按原先医生的说法：“至少得一周”。今天该是出院的日子，输完夜就可以走人了。谁知，杨大夫要求再做一次肺部CT,看看炎症是否完全消除了，说是，怕反复，一旦卷土重来，那就前功尽弃了，还得从头再来。说还要再做一次血化验。大夫也是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啊。结果出来，杨大夫仔细看了，说，血象上没有什么，但是，肺部还不是很净，还有点儿炎症，建议再输两天液。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先生说：“就听医生的，要治就治彻底。”
又输了两天液之后，再做了一次CT，终于达标了，可以出院了。人未动，心已飞。不禁想：这医院，该是世界上最不让人留恋的地方了。
病友聪聪并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一直没做肺部活检，不过，她的病也大有好转，早已不烧了，只是略微还有点儿咳嗽。聪聪脸上有了喜色，高兴地对我说，再过两三天，如果没有什么的话，她就也出院了。我为聪聪的康复松了一口气。
那女孩子呢，祝愿她早日康复！并祝愿她期末考试考出好成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