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的天空

1

隆冬的夜晚，夜阑人静，我们——我、高飞妈妈、高飞、以及另外几个同事——站在校门口、站在寒风中等班车。学校九点半下晚自习。搁往常班车九点四十就会启动，回到家里也就是十点十分左右。但是，今晚，我们已等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不见班车的影子。是，下午是下了点儿小雪，此时已结冰，路面很是滑溜。但是，车，不会不来吧？我们都有点儿忧心忡忡了。等的时候，一分钟都是那样的漫长。大团大团的冷空气，从教室带出来的那一点儿热气早已被搜刮一空，脚已冻麻木；冷风硬硬的，一下一下吹在脸上，真像小刀子割一样。

 高飞是个八岁小男孩，每逢他妈妈晚自习辅导，就会被带到学校来做作业。显然母子俩在闹别扭，两个人都在生着莫大的气。从教室一路走来，高飞妈妈一直都在喋喋不休地责备高飞，历数高飞的不是。我不住地打圆场、劝解，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此时，他妈妈也许是说累了；也许是有什么触动了她的心，缄默不言。而高飞呢，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独自站着，缩着头，弓着肩，小小的人儿，背着一个大书包，那样子，就像一只背着壳的小乌龟，又像驮着房子走的小蜗牛，又让人想起冰天雪地里被极地的寒风吹得瑟缩着膀子的小企鹅。这么晚了，一个孩子还跟着大人一起受这份洋罪，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挺可怜那孩子。于是，走过去，拉他，说：“来，到姨姨这儿来，姨姨给你挡着点儿寒风。”可是，他的小身子却用力地往后掣着，小牛犊子一样。他妈妈恶声恶气地说：“李老师，甭管他！死犟活犟。”看来她的火气还没有真正消除。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唉，现在的家长都是怎么了？现在的孩子，天空是不是缺少了些什么？

2 

记得自己儿时的天空是多么的湛蓝、多么的澄澈啊！无阻无碍，无际无涯，充满了自由。

放学的铃声响了，一天的学习终于结束了。我们背着书包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就像被关了一天的鸟雀飞出笼子一样。暮春夏初，天气可真是好，微风拂面，西天的半空中，太阳正红着一张脸，洒下万泓的金辉，一切都变得金灿灿的，安详、静美。放学路上，我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无拘无束地追逐嬉戏，一派欢腾。

不一会儿，我们孩子们的身影就会漫出村子。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是那样的纯真，无忧无虑。大家各㧟着一只大篮子，拿着镰刀，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笑声飞扬，奔向田间、地头、河滩、山坡，去打猪草呀——比起窝在教室里，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怎样有趣而快乐的事情啊！放眼望去，一片碧绿。禾苗旺，草木壮，都在憋着一股子劲成长。路边的小野花儿，白的、黄的、紫的、蓝的，星星点点，在微风中向你点头致意。你忍不住，掐上一朵，插在发间，惹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是谁揶揄你臭美，想当新娘子了。待你找准了目标，那女孩子已经咯咯咯笑着跑远了，你哪肯罢休？于是，一个前边跑，一个后边追——碧绿的辽阔的田野上，两个灵动的身影真像两只小燕子在蹁跹、两只蝴蝶在舞动。

一望无际的麦田绿得发黑，油汪汪的，微风吹拂，一波一波地涌动，波浪一样，很快传到远处去了。麦田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野菜、野草、昆虫，这里是一个怎样丰富多彩的世界啊！面条菜、毛妮菜是两种最著名的野菜，一棵又一棵，可以说是丰饶了。晚上，放入面条锅里，大人们特别喜欢吃。我们拔呀拔呀，满心欢喜，不大工夫就是半篮子。有一种常见的杂草俗称“铁豌豆”的，我们最是喜欢。它结的豆荚跟真正的绿豆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豆子的颜色比绿豆暗淡。麦子快成熟时，这豆荚也成熟了。我们都狠劲地拔这一草，待傍晚回到家里，把豆荚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入锅里，就用清水煮。可真是美味佳肴！面面的，清香中，还甜丝丝的。那豆秧子呢，自然是猪的美味了。猪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多欢实啊！嘴里嚼着，高兴地哼啊哼的，抬头望一眼天，又埋下头去。如今的麦田里有什么呀？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以前农民用锄头除草，一遍又一遍地锄，可草们更有韧劲，依然生长得兴兴头头的。现在，除草剂那么轻轻松松地一撒，一切销声匿迹。可是，也使土地板结得更厉害了。但是，有谁在乎呢？大家照常使用除草剂、化肥、农药。省时、省事、省工，还高产。眼前利益！眼前利益遮挡了人们的眼睛，也蒙蔽了人们的心。

到山坡上去打猪草依然其乐无穷。山上果树成荫。青青的杏子已指头肚儿大小，看一眼，就让我们止不住地流哈喇子。小心眼里，我们明白：偷摘这样的杏子是不对的，因为这是公家的财产。可是，谁能抵挡住那杏子的诱惑呢？再说，它们那么多，疙瘩连串的，摘几颗实在是不妨事啊。于是，怀揣着像受惊的小兔一样狂蹦乱跳的心，一只只小手伸向了青杏枝头。这样的杏子，酸！还真是酸，酸得大家都龇牙咧嘴，下意识地做出种种怪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于是，又一阵哈哈大笑。可是，酸，也要吃。用牙齿一小点、一小点地啃着吃。现在想来，我们并非钟爱那酸味，实际上，是在寻求一种新奇的刺激。傍晚回家，兜里装着这样几粒杏子，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就像揣着几颗金豆豆一样，一路走来，欢声笑语在风中荡漾。

去河滩打猪草时，我们当然要在水里玩耍一阵子了。溪流清澈见底，小鱼儿成群结队，活活泼泼地自由游动；小虾米仿佛是玻璃制作的，通体透明。我们女孩子都爱干净，先是文文静静、老老实实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脸、洗手、洗脚；继而，就忘了斯文、不再淑女，跳进水里捉鱼逮虾、彼此撩水嬉戏。淘气的男孩子更是要打水仗，溅起水珠无数，映着夕阳，颗颗晶莹剔透。小河的流水叮叮淙淙欢乐地流向远方，一个个孩子都仿佛变成了一朵朵快乐的水花儿。

3 

现在的孩子哪还有什么放学路上？他们被家长从学校接出来，然后，用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要么载回家，要么载去那五花八门的课外补习班。

回到家里的孩子怎样呢？本想放松一下，舒展舒展筋骨，看一会儿动画片什么的，毕竟在学校里关了一天了。可是，耳边就响起家长威严的声音：“先完成作业！之后玩耍。”作业那么多，那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你做呀做，直做到吃晚饭； 晚饭后，继续做。等到终于做完了，动画片也早已结束了。这时，家长又命令你赶快上床睡觉，说：“明天还要上学呢，没有充足的睡眠怎会行？”还说什么，要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呀，不要一心想着看电视，不要贪玩，从小就要珍惜时间，勤有功而嬉戏无益，把学习搞好了才是正事。诸如此类的话车轱辘一样翻来翻去地说，你的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内心里懵懵懂懂、迷迷茫茫，感到有点儿凉。即使在梦里，你那蹙着的眉头也没有真正舒展过。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普天下父母的心愿。有哪个做家长的心甘情愿自己的孩子输掉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美好的前程、辉煌的未来？唯恐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起跑线究竟在哪里呢？孩子一出生、甚至还没出生，有些家长心里就已经惶惶然、慌慌然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4 

初视高飞是在一次婚宴上。那时，他还不到三岁，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晶莹剔透，像浸在山泉里的葡萄；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就像蜻蜓闪动翅翼。挺秀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呢。更让我惊讶的是，他那么小，却能非常娴熟地使用筷子。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妈妈的怀里，小手很正确地拿着筷子，十分灵巧地搛起花生豆，稳稳当当地送入口中，一颗、又一颗。我看着稀奇，不由得对这孩子大加赞赏。他妈妈听了，笑得很是甜蜜、幸福，低头柔柔地对那孩子说：“问姨姨好，说谢谢。”于是，我听到了一声又甜又亮的童音：“姨姨好！谢谢姨姨。”我们都笑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我认定这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眨眼间，高飞已经八岁了。可是，面前的这个高飞真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吗？起先，我还真有点怀疑。仔细看，怎么不是呢？眼睛还是那样大，乌溜溜的，又黑又亮，夜空的星星一样。只不过，那眼神里好像蕴藏了些什么难言的沉重的东西，看了，让人不由得心头一紧。

八岁的男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印象里：无忧无虑，欢快、喜悦，活泼，小燕子一样，小鸟雀一样；也撒娇、也任性、也耍无赖。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爱他，爷爷奶奶爱他，外公外婆爱他，围绕自己的尽是爱，那层层叠叠浓浓稠稠的爱，金黄色的蜜汁一样化也化不开。在这爱意里，他可以自由挥洒，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泼皮，率性、天真烂漫。

可是，高飞不是这样的。高飞显得老成持重，瘦削的脸上一副大大的近视镜。他常常流露出的那种神情让人无法言说的心情沉重。他的表情总是愁苦的、阴郁的，跟一片黄连浸泡的苦菜叶子一样，也像一块含水欲雨的乌云。他常常勾着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眼皮向上翻，眼光越过镜片，四十五度角度睥睨你，那目光里蕴满了冷漠、怀疑、抵触，也有胆怯、也有防御。

怎么会这样呢？

5 

高飞的妈妈，三十几岁，外表看来，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女子，温婉，清雅。瓜子脸，白白净净；一双美目——高飞的眼睛完全是她的基因遗传；平时，对同事们说话，总是面带笑容、闻言软语的。但是，有谁想到呢？骨子里，她却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愿服输，坚决、果断、干练，又十分的隐忍、内敛。有什么苦衷，总是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轻易向外人道。高飞的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在家的天数非常有限。高飞还有一个弟弟，刚刚三岁，也上幼儿园了。三岁的孩子正是淘的时候，每天从幼儿园接出来后，须臾都离不开大人的看管。高飞妈妈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每天光是按时按点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就够人忙的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琐碎的家务活儿，洗衣、做饭、擦地板......虽然也请来了高飞姥姥帮忙，其实，她几乎帮不上什么忙，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她最不擅长、其实也是不屑、不愿做家务活儿。她只是看看门而已，顶多熬一碗稀饭，万不得已时，才去学校接接孩子。高飞姥姥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有一次高飞妈妈哭笑不得地给我们讲起一件事。农历十月初一，我们当地的风俗，家家户户中午包饺子、吃饺子。高飞妈妈说，她头天晚上，剁了肉，又择菜、洗菜、并一 一切碎，制作好了饺子馅；第二天，临去学校前，又买回来了饺子皮。嘱托高飞姥姥中午包饺子。谁知，中午十二点半，待她赶回去，一进门，两个孩子一齐扑向她，嚷嚷着饿、要吃饭。原来，高飞姥姥一个饺子没包，还非常理直气壮，说自己根本不会包饺子。只是，一锅水在煤气灶上空空地沸腾着。她只好自己连三赶四地下厨房包饺子。高飞还急着下午上学呢。也是，高飞妈妈说，她从小到大不记得妈妈做过什么饭，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一切家务都是奶奶在做。

小孩子抵抗力弱，换季时，天气突然变化，常常就会生病。孩子生病，做家长的有谁不牵肠挂肚？有时，使高飞妈妈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是，两个孩子同时生病。送医院，求医问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就一个人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再加上，自己还得工作——高飞妈妈，一个高中教师，担任着两个毕业班的英语课，整天起早贪黑的，几乎没有节假日。那一次，两个孩子同时高烧不退，同时住院治疗，她看护孩子，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两只眼睛熬得都布满了血丝。可第二天，照常到学校来给学生上课。那时正是高三学生的冲刺阶段，关键中的关键，她深知道分分秒秒对学生来说都是重要的，她怎能耽误学生的课呢？对于工作，她一向兢兢业业、认认真真，从不懈怠，绝不投机取巧、偷工减料。由于她的敬业，教学成绩总是出类拔萃，深受学生的爱戴、领导的赏识。

读高中时，高飞妈妈曾是学霸级的人物。在近三千名高三学生中，她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校领导、老师们的心目中，她是有望冲击清华、北大的学生之一。可是，命运之神捉弄人，她高考发挥失利，别说北大、清华了，就是中科大、人大、武大、上海复旦、浙大之类的名校都与她无缘。最后，她只读了个很普通的一本。而那一年，她的同学有二十多位被全国十所名校录取，其中三位被北大、清华录取。可想而知，她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啊！很久、很久，她都走不出这件事在她心灵上所造成的阴影，她痛不欲生。多少年过去了，可是，这件事却过不去，它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在了她的心坎里，一动就疼。现在，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两个儿子身上，她渴望自己没有实现的读名校的愿望，两个儿子能替自己不这愿望变成现实。目前，主要是高飞。高飞已经八岁了呀。高飞爸爸武汉大学毕业，智商肯定不低。爸爸妈妈都挺聪明的，按理说，在同龄孩子当中，高飞应该是佼佼者，出类拔萃。可是，高飞在学校的表现怎样呢？拿她妈妈的话说：方方面面都一塌糊涂。

八岁的高飞本该读小学二年级的，可是，由于去年一则成绩不佳，二则在班里混得也不好——没有什么朋友，同学们都不喜欢他，老师也讨厌他。于是，在高飞妈妈的决策下，高飞留级了。高飞妈妈的期望不言而喻，想让他重新开始，在新的环境下，打开新的局面，重塑自我，成为一个阳光、积极、乐观，学习成绩优异，人见人爱的孩子。可是，事与愿违。高飞的成绩仍是不死不活、不温不火，语文、数学，没哪一科说得过去的，依然停留在六七十、七八十分上，就是班里的倒数。人缘呢？好像混得更差了。由于高飞惹是生非，高飞妈妈有几次被高飞的班主任“请”到了学校。高飞妈妈伤透了脑筋。“像谁呢，这是？”高飞妈妈摇头、叹息。

高飞妈妈是个心劲儿很强的人，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坚定信念。对于高飞，她是更加严厉的管制了。真是煞费苦心。

6

星期天，高飞小小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趴在他妈妈的办公桌旁做作业。我说过，高三学生几乎没有节假日的。周末，老师们轮流上课，周日轮我们，上午四节正课、第三节看班；下午四节正课。高飞跟着他妈妈，在学校一待就是一整天。每周，我们英语老师有一个晚自习辅导，这个时候，无论风霜雨雪，你总能看到高飞的身影。“不这样，不行啊。成绩太差。在家，他姥姥根本管不了他，不是看电视，就是玩耍，要不跟他弟弟打闹，反正就是不学习。一浪费，就是一个晚上。瞧，那眼，看电视看的，早早的就近视了。”高飞妈妈笑着跟我们解释说。于是，高飞妈妈在教室辅导学生，高飞就在教室坐在学生们中间在妈妈的眼皮子低下做作业。

可是，这母子俩似乎总在闹别扭。我好像总听到高飞妈妈在指责、数落、批评高飞。说得多了，高飞忍无可忍。小孩子也是有脾气，有个性的呀，并非无思想、无意识的软泥，任凭大人随意捏塑。猛然，你会听到高飞反抗的尖叫——“我做完了！”或者是“我哪儿贪玩了？”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蓄满了怒火，小胸脯一鼓一鼓的。他妈妈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声音更大了，暴风骤雨一般，对着高飞狂轰乱炸。高飞嚣张的气焰立即被浇灭，落花流水，败下阵来。他蔫蔫的，可是，还梗着脖子。看来，一点儿也不服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跟妈妈斗，他知道，自己是断不会赢的。妈妈是常有理。最后，你会看到一个无可奈何、委屈、落寞又迷茫的高飞。那小模样还真是可怜。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高飞默不作声，任凭妈妈一声高一声低地责备。而他，小乌龟一样，尽管把头缩进壳里；小蜗牛一样，收起所有的触角，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房子里；又像遇到险情的鸵鸟一样，撅着屁股，把头埋在沙坑里，静待危险过去。但是，你分明感到他的强硬、固执、置若罔闻、消极抵抗，以退为进，真如顽石一般。最终，弄得他妈妈束手无策，万般无奈，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死犟活犟！”再不然：“人小鬼大！生生地气死人！”再一句口头禅就是：“要你干啥！”

办公室里就常常上演这样的一幕。

一般来说，老师们看到了高飞，都挺热情的，亲热地走上前去逗逗他——其实，这也是成人之间的一种交往艺术。自然，高飞的妈妈很是高兴，一脸的笑——大家逗自家的孩子玩，是看得起自己，给足了自己面子。可是，高飞呢，丝毫不领情，一翻眼——就是那样的眼神：怀疑、抵触、防御，也胆怯，冷冷地白你一眼，继续埋头做作业。弄得你很没趣，也尴尬了。高飞妈妈看了，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欠了大家很大的人情似的，于是，就数落起了高飞，其实，也是想圆场子，为你捞回面子：“姨姨跟你说话呢，瞧你那态度！也不搭理人，一点儿礼貌都没！”语气就有点儿生硬。高飞就觉得妈妈又在责备自己了，就有了情绪，很是不耐烦，愤愤地哼一声。他妈妈听了，还真来气了：“哼啥哼！说你，还不服气。说错你了吗？”说着说着，就又扯到了学习上：“瞧这字写的！大的大，小的小，还东倒西歪的，咦，这不是算错了一道题？这么简单的题目还算错！叫你用心，就不用心，啥时候听过话？......”高飞的妈妈叨叨起来了，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来劲儿，似乎压抑已久的满怀的对儿子的不满、失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突然找到了突破口，岩浆一样喷发而出。高飞早已习惯了，很知道他的妈妈，一提起他的学习，准没完没了，自己只有受着的份，只有这样妈妈的火气才能渐渐平息。每逢这种时候，高飞低垂着头，微蹙着眉、骨朵着嘴，一味地做作业。其实，他心里沸水滚着一样，翻江倒海，有苦无处诉。

我们一致认为高飞是很怕他妈妈的。高飞妈妈却说：“哪儿呀？才不是呢。”笑着跟我们解释高飞爸爸一回来，高飞怎样无法无天，有恃无恐。说，她一说他，他就会大声对她嚷嚷：“你走！这家里的东西——电视、冰箱、沙发、洗衣机，都是我爸爸买的。你走！不叫你在我们家里。”高飞妈妈苦笑：“叫人又气又笑。他爸爸呢，只会从一旁看着笑。你说他回来有啥好处？就会骄纵孩子。他倒好，一拍屁股走了，又给我丢下一大堆麻烦、一个烂摊子，我之前的努力算是白费，还得从零开始，管教那小子。”但是，高飞爸爸是经常不在家的，高飞岂不就是生活在妈妈的高压政策下？大家无疑都如是想，可是，没有谁捅破这层意思。

高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不能让妈妈高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呀。——妈妈让自己练钢琴，说是培养自己的注意力。说自己好动，粗心大意，粗枝大叶，考试时的很多小错误，就是这样的毛病造成的。通过练琴来使自己注意力集中，专心致志地做事。还说，练琴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反正练琴有很多好处。可自己对钢琴并不感兴趣，但是，从不违拗妈妈的意愿，让妈妈生气。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高飞就被妈妈送到钢琴老师那儿，练习一个小时的钢琴。而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呢，只好放到晚上做了。周六上午，高飞要上书法班。高飞记得妈妈的话：“书法是很重要的，见字如见人，字迹就是一个人的脸面，练好了书法，受益无穷。”周六下午，高飞去学习跆拳道。这还是妈妈的意思。妈妈说，他身体瘦弱。“一个人没有好身体，怎能行呢？”练跆拳道目的是让他强身健体。妈妈的话：“身体棒棒的，又有知识、有文化，有良好的品德，什么事还愁干不成？”周日，高飞的生活依然充实、火热，学校老师布置的大堆小量的作业还在等着他一 一完成呢，有课本上的背诵、默写任务，语文练习册，须从几页做到几页；数学练习册，须从几页做到几页。高飞觉得自己很乖了，很听话了，妈妈叫自己上什么“班”，自己就上什么“班”，从没有执拗着不去过，即使自己再不情愿。周日呢，妈妈要带自己到她的学校做作业，自己二话不说，全照妈妈的意思做。妈妈去给学生上课，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在办公室做作业，做呀做的，手腕都写酸了。可是，怎么就得不到妈妈的赞扬呢？

7

说实话，看到高飞，我内心深处不由得就会滋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因此，平素里，总有意肯定他、鼓励他，对他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看到他埋头做作业，我会说：“高飞真乖呀！学习好努力！”赞扬他的字写得工整、认真，作业干净，读书声音洪亮。高飞扬起脸来，看着我开心地笑，那眼神是那样的清澈、纯真。小孩子跟小狗一样，非常敏感，很快就知道了谁喜欢自己，对自己亲切、友好。渐渐地高飞对我亲近起来。看到我，会大声地说：“姨姨好！”我当然要夸赞他是“有礼貌的好孩子”了。记得一次晚自习放学，我走出教室，适逢高飞背着大书包跟着他妈妈也从教室里走出来。一看到我，高飞大声而洪亮地说：“姨姨，我的作业全做完了！”他一脸阳光般的笑，兴奋又自豪。我竖起大拇指，赞扬说：“高飞真棒！”他更开心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呢。还有一次，让我非常感动。那天下午，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同事们各自伏案忙于手头的工作。我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进去，轻轻地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落座，拿出书本，预备备课。这时，高飞急急忙忙来到我身旁，看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显然是等待已久。我心里一惊：有什么事呢？忽然，高飞向我伸出一只小手，手心里卧着三颗糖果，随即我听到了那又甜又亮的声音：“姨姨，吃糖。”不知怎么，刹那间一股激动的热流涌遍我的全身——多好的孩子呀！邻座的那位老师看见了，笑道：“咦，咋回事呀，高飞？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也不给我们吃糖，你李玉姨姨一来，就给李玉姨姨糖吃。”显然，对于高飞来说，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默不作声，显出了羞涩样儿。我替高飞解了围，笑着打趣说：“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啊，就请阁下动动脑筋，仔细研究研究吧。”高飞也回过神儿来了，大声说：“不告诉你！”说着，倏然的跑回到他妈妈那儿去了。那位老师对着高飞的妈妈，笑着嚷嚷：“瞧瞧你儿子！瞧瞧你儿子！厚此薄彼。不知李老师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大家都笑了。

哪个教育家说的，“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我深信不疑。是啊！有哪个孩子不希望得到家长、老师的肯定与赞扬呢？我曾经悄悄地规劝过高飞妈妈，建议她采用“赏识教育”的方法：“要看到孩子的闪光点，多鼓励，少打击；多赞扬，少批评。”让我没想到的是，高飞的妈妈对我的提议却嗤之以鼻，说道：“李老师，你说的那种方法不是没用过，根本行不通，他更上了天。他是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 ’的家伙。你是不了解他。就这样整天数落着还不行。皮子。死犟活犟。”末了，又是她那句口头禅“也不知道像谁？”很无奈、也很沮丧了。说着，话锋一转，精神一振，说起了她的小儿子：“俺那个小的......”说起小儿子，她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声音里也氤氲着浓浓的笑。说她小儿子多么的乖巧，嘴有多么的甜，活泼、外向，爱说、爱笑，尤其是，喜欢书、笔、写字本。拿起一本图画书，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上好半天。有时，是坐在自己的书桌旁画画，“专心致志的样子真是可爱。”她这样说着，就笑出了声“咯咯咯”的，这笑声可真清脆，夏日早晨清风中的风铃一样。不待笑声落地，立即，又狠狠地说：“哪像这个家伙？整天暗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想啥，说他狠了，就会给你大吵大嚷。”

我很无语。据我观察，高飞是一个十分内向的孩子，常常的就像一个胆怯的小兽。不擅于表白、不擅于与人沟通，甚至很多时候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当然，也有孩子俏皮捣蛋的一面，有时会想出个鬼主意、搞个怪、搞个恶作剧什么的，也许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吧，使自己有存在感，否则老被忽视掉。我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办公室又来了一位小朋友，跟高飞同岁。两个孩子看到彼此，就像两只小狗见到了同类，试探着、试探着、也就玩到了一起。不一会儿燕子一样双双欢悦地飞出了办公室。可是，没过多久，那个小朋友呼天抢地地哭喊着奔进了办公室、扑向他妈妈，说是高飞打着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疼痛，睁不开。他妈妈一听，那还了得！是眼睛啊！出了问题，可咋办呢？一时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就要哭了，抱着儿子，心肝宝贝一个劲地叫。老师们都纷纷围拢了过去，脸上的表情无不忧虑，显然也嫌恶着、憎恨着高飞，心照不宣：怎么是这样一个惹事阎王？怪不得他妈妈老是吵他。真该管管了。高飞妈妈也慌得什么似的，一直扎煞着一双手，嘴里说着什么。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孩子恃宠更骄，哭叫的声音更响亮了，一会儿说眼疼、一会儿说酸、一会儿又说麻。高飞呢？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愣愣怔怔的，吓傻了似的；又好像是很无辜，茫然无知，搞不明白这事究竟跟自己有何关系？高飞妈妈除了慌神儿，气不打一处来，眼睛里好像喷着火，怒不可遏，不分青红皂白，对高飞劈头盖脸地呵斥。这下，高飞好像明白自己闯了祸，且是大祸。他瑟瑟缩缩、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眼睛看着地面，紧抿着嘴，一句不吭，任凭妈妈疾风骤雨的责骂......

原来是虚惊一场。那孩子很快被送往医院，由眼科医生做了仔细检查，结果毫发未损，一点儿事没有。医生解释说，也许两个孩子打闹着玩，手不小心碰到了眼睛。高飞妈妈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最终落回到了原处。那孩子的妈妈很是不好意思，私下里说：“就好像是讹人家的。都是同事嘞。”

高飞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从不为自己辩白。不像有些孩子那样，一旦出事了，首先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尽说别人的不是，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所以，高飞好像常常就充当了倒霉蛋、受气包的角色。

唉，高飞......

8 

今晚，轮我们上晚自习辅导，尽管天气十分恶劣，高飞还是像往常一样被带到了学校。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从教室走到外边，直觉冷空气从四面八方一下子包围而来，仿佛它们蓄谋已久，只等着袭击猝不及防的你。高飞背着一个大书包，脑袋前倾着，弓着肩，踽踽地走在前面；隔了两三步，他的妈妈跟在后面，气咻咻的：“一直跟学生们打闹着玩，东跑西颠，就是不好好做作业！到现在，连老师布置的必做作业都没完成，太不像话了！到家，还得做！不睡觉，也得完成喽！就不让人省心，死犟活犟......”高飞默不作声，小小的身影，很孤独、很无助、也很落寞。可他妈妈看不到。她正在气头上，她也真是气极了，我以前还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原来是，这几天她一直窝着一肚子火儿呢，全是因为高飞。就在几天前，因为高飞跟别的孩子打架，她再次被高飞的班主任“请”到了学校去。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数说了高飞的种种罪状：高飞在课堂上不认真听课啦，常常做小动作啦；要么打瞌睡，要么干扰其前后左右的学生学习啦；可恨的是，有时还做鬼脸、搞怪，逗引其他孩子偷笑；还时不时欺负弱小同学——班主任鄙夷地说：“我最见不得欺弱怕强的孩子！”。高飞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仅老师对他头疼，学生也围拢了她纷纷向她告高飞的黑状。有的说，高飞故意撕烂了自己的书；有的说，高飞把自己的橡皮给扔丢了；有的说，高飞把自己的一摞书故意从书桌上划拉到地下；还有的说，高飞踢了自己，说着还撩起裤腿让看伤痕——确实，小腿肚上隐隐约约有一块儿淤青。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像一窝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休。班主任的样子早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恼悻悻地说：“瞧瞧！瞧瞧！没见过这样淘气的孩子！整天搅得班级鸡犬不宁、乌烟瘴气，简直混世魔王一个！”班主任下最后通牒：“最好领回家去，教育好了，再来！要么转班！”转班谈何容易？高飞妈妈深知，被一个班开除的学生，昭著的臭名早已远扬，哪个班还愿意要、还敢要呢？领回家也不是事啊，学习被落下不说，谁看管呢？自己还得上班。高飞妈妈撕下脸面、豁出去了，卑躬屈膝、唯唯诺诺，跟老师赔尽不是、说尽好话，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最后，老师收回了自己的决议、勉强留下了高飞。高飞妈妈说：“当时，羞愧得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如果有地缝，我真会一头钻进去。太丢人了！”稍顿又痛心疾首地说：“这孩子真让人头疼！原想着，给他换个新环境，好让他开始新的生活。谁知，还是混成这样，老师老师不喜欢；学生学生不欢迎。他咋这样不让人省心？”说着，突然对前面默默走着的高飞大喝一声：“踹你两脚！叫你不学好！”我急忙拦阻她——高飞毕竟还是个孩子呀。

高飞妈妈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气呼呼地数说，越说越气愤，义愤填膺的。像一列开足马力的高铁，“唰唰唰”一味走下去。我听得早已心里一揪一揪的——对于高飞，我并不是气愤，相反内心深处唯有难过、可怜与同情。当一个集体沆瀣一气地孤立、背叛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可怜的人还怎能在这个集体里生存下去？他怎不举步维艰？他会是多么的孤单无助、孤立无援啊！下意识的我问道：“当别的孩子告状的时候，高飞在哪儿呢？”这问题似乎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高飞妈妈狐疑，继而不屑地答道：“他还能在哪儿？就在一旁杵着呗，哭丧着一张脸，变成了聋子或者是哑巴，反正一声不吭。看着就让人来气。”

我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副情景：原野上，阳光下，一群鸡在自由自在地捉虫子吃。一只只大公鸡精神抖擞、威武雄壮，华丽的羽毛，很是漂亮。母鸡们，都圆滚滚的、肥肥硕硕，金黄的羽毛映着阳光泛着温润的光泽，很柔美了。可是，其中却有一只小母鸡，黑不溜秋的，还瘸着一条腿，怯生生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怎么，小母鸡旁边那只正在刨食的大公鸡却狠狠地就啄了她一口，她吓得吱吱吱乱叫，那大公鸡似乎从这种欺凌弱小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又恶狠狠地啄一口、再一口，小母鸡尖厉、恐怖地大叫。可是，很快，又一只鸡加入了袭击的行列，又一只......结果，鸡仔们群起而攻之......

我想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会是正确的。如果高飞真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那么那些孩子还会当着高飞的面肆无忌惮地向他泼污水吗？他们岂不害怕日后高飞变本加厉的报复？当然，高飞可能有他自身的问题，但是，兴许他也是个受害者呢，就像那只小母鸡那样。想到这儿，我一激灵。

当我把小母鸡的遭遇以及自己的想法讲给高飞妈妈听时，我感到她的火气渐渐平息了下来，久久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心欣慰，高飞是不是会有一片蔚蓝美丽的天空了？

9 

班车终于来了。在我的努力下，母子俩还是坐在了一起，尽管谁也不搭理谁。我从后面拉拉高飞母亲的衣角，悄声说：“这么晚了，回去，就甭再提作业的事了，让孩子睡吧。”可她的声音响亮又坚决，故意说给那孩子听：“那怎么行？当天的任务，当天完成。哪怕一晚上不睡觉，也得把作业写完喽。”

一个强硬的母亲！一个对儿子寄予了殷切希望的母亲！

 透过车窗，路灯下，只见雪花蝗虫一般，疯狂群舞。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