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傅建国的头像

傅建国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1/18
分享

故乡杂记

故 乡 札记

一、那 年 那 雪

温州的雪,是极稀罕的。我在温州生活15年了,看到下雪的场景不足两三次。而且,这儿的积雪很薄,往往不等天晴就融化了。老家皖南山区每年冬天都会下雪的。南方的雪景恐怕不及北国壮观,但也有分外妖娆之处。记忆深处,每一场雪与我都有一段或酸或甜的故事。

那年正月,我还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孩子,去三十六岗外婆家拜年。不承想,去了外婆家后,一场大雪封了山。外公整天愁眉苦脸。原来,外公家里的粮仓早已空空见底,山薯、萝卜也少得可怜。大雪封山,对外公一家人的生活,构成了严重的威胁。雪过天晴。外公怕我受苦,用棕衣把自己的双脚包裹起来,然后将我背在背上,踏着深至膝盖的积雪翻山越岭,从清晨出发到傍晚才连滚带爬地把我送回家。

老家王家村坐落在南山的北面,只要一下雪,哪怕是晴上半个月,山上的积雪也难以融化。小时候,冒着雪花或积雪在山上砍柴是常有的事,也不觉得辛苦。十七岁那年,跟着一位老篾匠师傅学手艺。三九天,将毛竹从雪堆里扒出来,劈篾,编筐,双手冻得上趟厕所连裤腰带都系不上。但雪也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譬如:我们常常用箩筐放在稻草堆旁,在箩筐的下面放一些稻谷,再用一根约一尺长的细棍子,一头将箩筐顶起来,形同一只大网兜,一头系上绳子。我们拉着绳子的另一端躲得远远的,等麻雀们钻进筛子底下吃稻谷时,使劲一拉,棍倒箩塌。麻雀们机灵得很,十有八九会在箩筐倒地的一瞬间飞走了。所以我们往往是白费心机,但跟钓鱼一样,图的是那份期待的过程。

1992腊月二十四日一大早,一场罕见大雪厚厚地盖住了村庄。我和6岁的瑞儿待在家中,望着漫天飞扬的雪花发呆。就在我担心在外打工的女人回不了家时,一团火焰从天而降,一袭粉红风衣的她却突然回到家门口,我又惊又喜。然而,我和女人的10年婚姻,也随着这场大雪的融化而消失。这是后话。不过这年的大雪,却在我的心坎上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痕。

1998年腊月二十四日,是我和另一个女人走在一起、婚姻重新开始的日子,老天爷一大早就开始大把大把地胡乱洒着雪花,地上的积雪眼见着一层层往上堆。

我急切地打电话到女方说:雪这么大,是不是改日子?

未来的岳父在电话那头说:你这不是在说傻话嘛,订好的婚礼日期哪有随便改日子的?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可是那疯狂的雪花,很快将整个山村统统掩埋,所有的道路都没了踪影,着实让我喜中添忧。我只好出高价去租了一辆面包车,把女人接至村外山脚下,再牵着她的手在雪地里一步步往家爬。一路上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有几回我们摔倒差点滚到路边的溪沟里。多少年来,这场大雪,一直是我和女人最温馨的回忆……

时光年轮碾过2008年春节前夕,我国南方大部分省份遭遇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本来“瑞雪兆丰年”,可是这场雪下得天昏地暗,山河如同北极。给灾区长年在外的打工者,返乡的路途增添了一份艰辛!

腊月二十四日早上6点,我携妻儿开着面包车从温州新桥出发,——车上还搭乘了几位老乡,途经台州、杭州、长兴、宣城、青阳……平时只需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却整整用了十七八个小时。汽车过了杭州,便是一望无垠的雪的世界,本来担忧的心更是不安起来。高速公路不少路段,汽车排着长长的铁龙,动弹不得。我的汽车虽然幸运地进入了长兴至宣城段,但天色已晚,气温骤降,残余的积雪都结成了冰块,汽车只能在20码的挡位上一点点向前滚动,轮胎压在坚硬的冰块上,稍有不慎,汽车就会像溜冰一样,滑落到公路旁边的沟壑里,人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作为驾驶员,我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感受到身上的责任之沉重。一路战战兢兢开到安徽老家南阳湾时,已是深夜12点过了,所幸人车安然无恙,这时我才松了口气。

南阳湾至王家村家石湾园家中还有一里多长的坡岭,况且这路段的雪无人铲除,我的车子只能停在上村。车上的同乡提前打电话到家中,让家人来接他们。黑暗中,有两把手电筒灯光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灯光近了,父亲也在其中,我有些始料不及。他缩着脖子,身子有些颤抖地说:“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这么大雪,我心都急伤了。”

我听了一阵感动。父亲帮着扛了袋行李,在前面照路,我背着熟睡的康儿和妻子跟随其后。四周漆黑一团,万籁俱寂,只有脚跟前的雪在灯光下晃得刺眼。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膝的雪地里,发出“噗嗞噗嗞”的声响。到了家门口时,父亲开门,听到熟悉的门闩响动声,我喜不自禁,终于到家了!

原来,不管我离开老家的时间有多长久,她永远都是我的牵挂!尽管老家的房子有些破旧了,但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我却感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

是啊,年年岁岁。雪,依然是雪,不期而至。只是年景有别,人物皆非,故事曲折,心情与记忆自然就有喜有悲了。面对大自然,人生不可能没有雪季。只是与雪共眠的日子,快乐也好,苦难也罢,都要保持一颗纯洁火热的心!

二、古 迹 踪 影

坦白地说,人到中年,我对过年早已失去了儿时的兴奋。回家,主要是看望父母,尽一份孝心。除此之外,我还想借自己笨拙的文笔,对故乡的古迹做些文字整理。虽说离家已经十多年了,但家乡的事物总是萦绕于心间。每次回到家乡,我都深深地觉得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亲切,是一辈子魂牵梦萦的地方。而我要寻找的所谓古迹——牌坊、宗祠、石桥、徽派民居建筑等,也正从我记忆与视线中渐渐消失。我为此感到十分痛心,却又万般无奈。

老家南阳湾坐落在九华山向南10公里的山脚下,距离徽州150公里。四面崇山峻岭,山下的村庄田野仿佛是一块天然大澡盆。据青阳县志记载,早在隋朝南阳湾就有了人间烟火,唐代是青阳县府所在地。明清时期是屯溪徽商北上安庆的重镇。南阳湾现今西部牛栏嵌至石门高的几十里盘山石阶,就是当时徽商过往的主要通道。我小时候六七十年代,南阳湾每个自然村都还能见到一些青砖黑瓦,屋顶上有月牙似的防火墙,屋内有天井的典型的徽派建筑民居。这些建筑如果保存至今的话,足以与黄山脚下的西递、宏村相媲美!邻居二狗家曾经就住这样的房子。二狗的爷爷整天捧着一只紫色的小茶壶,嘴上叼着根大烟斗,闲来无事,就在屋前石板缝里挖些蚯蚓,喂养天井里的好几只乌龟。二狗的爷爷肚子里有不少墨水。经常跟我们这帮小鬼讲南阳湾过去的故事。二狗的爷爷说,南阳湾老街为什么叫“祠堂坦”?因为解放前是陈氏宗族祠堂的所在地,它的建筑面积有6000多平方米,是梅田村孝子祠堂的三倍多。当年有一支日本鬼子残余部队路过时,一把火给烧得精光,后来只落得一个“祠堂坦”空名。同样被日本鬼子烧掉只留下空名的还有何家村的“九王庙”;二狗爷爷说,“陈氏”与“鲍氏”是南阳湾两大姓氏,陈氏家族从前有不少人在徽州做买卖;说到东河鲍家村口原有一座南阳湾唯一的宝塔时,二狗爷爷摇头叹息说,多好的宝塔啊,古老又稀奇,当年硬是让戴“红袖章”的用炸药给炸毁了。这帮家伙闹到后来连凤家山的寡妇牌坊也不放过……

我的童年还算幸运。二狗爷爷说的东河塔,我自然是影子也没有见着。而牌坊,祠堂,却曾经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存在过,并成为我记忆中不可淡忘的一部分。譬如梅田村的陈氏孝子祠堂,我的五年小学生活,都是在这祠堂里度过的。我23岁前后,还在这祠堂里担任了三个学期的代课教师。这孝子祠堂,虽然二狗爷爷说它比日本鬼子烧掉的那祠堂要小很多,但是它仍然十分的宏伟气派。它坐西朝东。两厢两井,光正门的四根正方形石柱直径就有0.3米,高4米,前厅八根圆形木柱直径0.5米,高5米;横梁层层叠叠,结构严谨错落有致,地面采用蜡瓷抛光,井台边上光洁如玉的青石板,早已被“水滴石穿”成无数的麻点细洞;当然,祠堂的魅力不光在于细节上的精湛,还在于它外观上宏伟和谐统一。它特有的青砖黑瓦,特有的月牙似的防火墙,特有的石雕木刻,都深深地打上了明末清初徽派建筑的烙印!1985年,南阳村以建新校舍的名义,要将那祠堂给拆除掉。当时有人向队长求情,希望他手下留情,说这祠堂是南阳湾现存最好的祠堂,拆了太可惜了。队长理直气壮地说,村里没钱啊,有什么办法?何况祠堂拆了,木头能卖钱,砖头还可以再利用,一举两得。可是,他的一举两得的背后,失去的是故乡一个时代的乡村文化缩影。悲乎?叹乎?这期间,有不少见钱眼开的人,看祠堂这种似公非公似私非私的财物,在管理上出现了真空,就浑水摸鱼。几乎一夜间,各个村的祠堂都拆除卖给了外地进山的木材贩子。那段时间,各村的路口,都堆积如山地躺着祠堂拆下来的木料石板,等待卡车来装运。

故乡古迹渐渐消失所带来的伤痛远远不止这些。曾经矗立在孝子祠堂对面不远处金子街田野上的孝子牌坊,逃过了历史上的数次劫难。本以为它是幸运的,它的存在无疑给南阳湾的自然风光及历史文化增添了格外的亮丽。也可以说,它是南阳湾最后的一张历史文化名片,像一颗唯一的古迹“种子”,存活在南阳湾村民的视野中。然而,到了1996年,不知何方神圣将它贩运出了南阳湾。我在温州听到消息后,心里仿佛就像自家唯一“传家宝”遭劫了一样难受。据说,拆除孝子牌坊的那天,金子街村里所有的老人都纷纷从家里跑来拦阻,有的还伤心地哭喊,遗憾的是他们的哭喊是无力而脆弱的。

在故乡再也寻找不到牌坊、祠堂踪影了,我只好将目光盯在“古石桥”这三个字眼上。

正月初三,天气晴好。我顾不及走亲访友,开着得力卡,携着事先准备好的数码相机,一个人悄悄来到了南阳湾现存最长的古桥一——五洞桥。五洞桥由东向西横跨在三溪村口两峰狭窄处。早在70年代,有人在桥下炸鱼炸毁了其中一座桥墩。事后一直无人对这起事件负责。经长年累月风吹雨打洪水冲刷导致了一座拱桥垮塌。现在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座残缺的断桥了。西边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独桥,东边三座拱桥也岌岌可危。南阳湾东西三条主要溪流,各自沿着村庄田野蜿蜒曲折,最后在三溪口五洞桥下融为一体,再穿越绵长狭窄的山谷,流入六都雍溪……古老的五洞桥曾经像一把石锁,牢牢锁在三溪清流之上。

我将汽车弃之路边,踏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到五洞桥下游不远的拦水坝上。在两岸山峰皑皑白雪的映衬下,黝黑的石墩和密密麻麻的石板累积起来的五洞断桥,上面攀附着枯萎的藤条,此时显得更加凝重、仿佛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亲历着南阳湾的岁月蹉跎。有意思的是,人们虽然叫它五洞桥,而中央桥梁的石碑上却刻着“三溪桥”三个大字。据史料记载,五洞桥与九华山北面五溪口的三洞桥,同是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亲手指点的工程之一。传说当年因工匠拿错了图纸,阴错阳差,造成了五溪口建了三洞桥,三溪口却建了五洞桥。两桥一南一北,构成九华山下独特的自然景观。如今五洞桥两岸的秀丽山峰早已被开山炮炸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虽然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山体痛苦的面目,但停留在五洞桥边的数十台大型开矿专用机械设备,以及堆积如山快将三溪河流堵塞的矿石,可以断定两岸的山峰早已挖掘成了“空山”。

我承认,从地理位置上来分析,今天的五洞桥,它实际的功用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老家在规划新农村建设的时候,没有把它纳入“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的计划当中来。但我要说,今天的南阳湾,可能也只有五洞桥能证明其古老的历史背景了。

我站在拦水坝上,拿出数码相机对准五洞桥,我想给它多拍几张照片带回温州,放在自己的网易博客上,用自己的方式惦记着故乡的古迹。这时候,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五洞桥下的溪水碧绿清澈,阴冷的寒风在水面上掀起微微波纹。四周一片寂静,头顶一线天,脚下一湾水,一座桥,一个人,忘了城市的喧嚣,不知前世今朝。是眼前的断桥冷落了我?还是我冷落了故乡的古石桥?如果再要是没了远古石断桥,故乡的古迹,我到哪儿去寻找?

如今故乡的古石桥幸存下来屈指可数的还不到五座。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我曾经在老家生活了32年。我的身上流淌着故乡养育的血液。我希望看到故乡日新月异的发展,但我同时不愿意看到老家最后的一丝古迹踪影,在我们这一代手上消失。故乡是棵大树,古迹就是它的“根”。譬如现在,我站在五洞桥下,尽管它沉默无语,而我却感受到一股内在的巨大力量,来自故乡遥远的时空深处……

三、豆 腐 米 糖

回老家过年,最开心的事是吃上家乡美味可口的饭菜。钟情家乡饭菜,有腊肉、鸡蛋、野笋、山蕨、香菇、溪鱼……数不胜数,但我却偏爱老家的家常豆腐。

譬如豆腐干。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各种特色的豆腐干都品尝了不少,总觉得还是老家的豆腐干别有风味。老家豆腐干在制作上不是采用箱子切片,而是手工一块块包扎,然后用机械挤净水分,再用糖醋酱油等配料浸泡,工序费时费力,却不能马马虎虎。但手工包扎的豆腐干,肉薄,结实,咸味适中,既可以当茶点,嚼之有味,又可以与辣椒、肉类为伍做菜。

又譬如酸菜豆腐。老家的酸菜豆腐,特点在于酸菜上。老家的酸菜都是自家栽种的大白菜,主人亲自赤脚踩踏腌制的。特点是酸而脆,色泽清黄而鲜亮。小时候,每年腊月天气晴好时,村里家家自留地里铲了大堆大堆的大白菜,晒上两三天,洗干净,再用大缸踩集腌制。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会踩腌菜。一口大缸,娘抱一把洗净的大白菜放进去,我挽着裤脚在上面跳舞一样,扭来扭去。我踩结实了一层,娘就往缸里再添一堆。对娘来说,家有一缸腌菜,来年半年不愁没菜下饭。日子就多了一线希望。

当然,老家豆腐干、酸菜豆腐只是我个人喜好,用不着“王妈卖瓜”,而毛豆腐却实实在在是老家豆腐中的一大亮点。据我所知,这道菜仅限于徽州地区才有。

青阳县志专门有“陵阳豆腐干,沙济毛豆腐”的记载。南阳湾与沙济、陵阳只隔东山尖山,距离十几公里。毛豆腐贵在“毛”上面做功夫。将挤干水分的豆腐坯切成三寸长、半寸厚的小块,放在特制的竹片箱子里,在适当的温度下,这些豆腐坯身上就会长出一层白白的绒毛来。它不同于一般的烂豆腐。烂豆腐为了长久存放,不得不加盐,而鲜味就大打折扣了。毛豆腐靠的是鲜味诱人。在鲜味上比臭豆腐要纯正,臭豆腐是靠“臭味”来取胜的。为了“鲜”出特色,毛豆腐食之前是没有放一丝盐的。食用的时候,先油炸片刻,再放少量盐拌辣椒粉清煮,味道又辣又鲜百吃不腻。

我在温州的时候,刚开始每逢春节,娘总是托老乡带些鸡蛋茶叶等土特产来。我知道这是娘的一份心意,说一千遍“不要带”也无济于事。后来我干脆在电话里说,实在要带就带点豆腐干和毛豆腐吧。我这么一说,逢年过节只要有老乡来温州,我都能吃到娘送上的豆腐干和毛豆腐了。有这两样菜的日子,我就特别开心,忽然觉得生活过得更加滋润!

妻子见我这么偏爱毛豆腐有些不解。我告诉她,我小时候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平日里,要是吃上一顿毛豆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一次,家里来了亲戚,娘愁着无像样菜招待客人,就用一斤黄豆种子跟毛豆腐贩子换了一碗毛豆腐。傍晚,我和妹妹闻着煮熟了的香喷喷的毛豆腐,趁娘在猪圈喂猪食的空儿,就偷偷你一块我一块,越吃越过瘾,眨眼一碗毛豆腐被吃了一大半。我和妹妹嘴巴是解馋了,可是夜里屁股却挨了一顿竹棍子。

老家毕竟是深山里,庄稼人一年到头在田间地头劳碌,吃的大都是青菜萝卜粗茶淡饭。即便有好菜,也没空闲去做。老家人也爱吃辣,但不像四川、湖南人那样贪辣。八月,辣椒红了的时候,家家门前就大钵小钵的辣椒酱晒在太阳底下。我小时候,常常用辣椒酱泡锅巴,也成了我终生不忘的美食之一。

老家的一些传统美食,每年要到了腊月、春节临近的时候,村里人才开始忙碌起来。我小时候盼望过年,除了盼有新衣服穿,更重要的是过年有好吃的。其中割冻米糖,就是过年的重头戏之一。

割冻米糖的工序得分两道步骤进行。先是冻糯米。每年腊月三九天,村里家家就开始冻糯米(糯米要是紧缺的年景,就冻一些粳米凑合)。先将糯米浸泡两三天,然后用特制的木桶盛上放在锅里蒸,顿时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我砍柴放牛回家,闻到了香味,就嚷着要吃糍粑。娘说糯米精贵,生产队按人口分配,一户就那么一点点。但娘看我一副馋相,还是将糯米饭弄一些放在木盆里,用门闩杆慢慢地舂。因为糯米饭粘性强,舂的时候非常用力,往往一家人轮番上阵。糯米饭捣烂了后,揉搓成薄薄的饼,两面撒上芝麻,再用菜刀切割成若干小块,我们就叫它糍粑。糍粑冷了硬了,不用油炸,放在火盆上烤,那香味足以让人垂涎欲滴。

蒸熟的糯米饭放在箩箕里,两三天就自然冻成了冻米。三九天日头短,光线弱,冻米往往要晒十几天才能干。然后用塑料袋子装起来。待切冻米糖的那一天才拿出来,炒成冻米花。炒冻米花用的是山上的晶莹闪闪如同宝石一样的矿砂。矿砂先在锅里炒热了,再放进冻米。随着娘手上木板翻转的动作,那冻米瞬间就变成又白又蓬松的冻米花了。用筛子一筛,矿砂重新流进锅里,冻米花就全部留在筛子上面了。如此反复。

与冻糯米相比,熬米糖却是技术活,村里只有一两户人家会做。熬米糖顾名思义,功夫在“熬”字上。一锅米饭,从麦芽发酵到熬成米糖,光柴火都要烧掉两担。先前,二狗的父亲天贵伯手艺好,熬出来的米糖又甜又白。因此每年腊月,他家灶台的火焰不分日夜地熊熊燃烧。我小时候和二狗最玩得来,多半是为了想他家的米糖吃。

冻米花有了,米糖也有了,最后的工序是割成冻米糖。先将整块的米糖,敲碎若干小块放在锅里,用温火融化,再将冻米花适量倒入,搅拌均匀,捞起,放在案板上挤压成条状,冷却凝固后,割成饼干状的薄片。拿一块放在嘴里,又酥脆又香甜。娘将家里所有的坛坛罐罐找出来,装不下再用塑料袋。娘还想方设法弄来一些芝麻,割一点点芝麻糖,藏起来不让我们小鬼发现,为的是正月里招待客人。

小时候不懂生活甘苦,以为割米糖就是庆贺过年。后来稍大一些才知道,割米糖一半是为了来年春上的干粮做准备。阳春三阳,夜短日长,村民们开始田间地头忙忙碌碌,中午或傍晚肚子饿了,几块冻米糖就给疲乏的身体加足了油料。娘说,过年备足了冻米糖,春上就不会害怕肚子闹饥荒了。

近十多年来,老家过年很少有人家再割冻米糖了。原因是老家如今过年的食品丰富多样,像我们小时候没见到过的蛋糕牛奶,南阳湾街上的小店应有尽有。娘说,现在的孩子还有谁吃糯米糖?他们都是要吃小店里“真空包装”的食品呢!还有熬米糖要浪费很多柴火,现在村里还有谁上山砍柴?不都是用煤气罐嘛。我听了,不免笑自己在外面生活了多年,回到老家反而变得“老土”起来。

除夕夜,娘在厨房里又是杀鸡,又是煎鱼、剁肉,忙得不亦乐乎。我借口帮忙,就亲手特意煎了毛豆腐、辣椒饼,炒了辣椒豆腐干,做了一锅酸菜豆腐……在炒这些菜的过程当中,我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娘说,你也真是的,长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还光吃素?这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我说,妈,你不知道,你别小瞧这些素菜,像毛豆腐,在城市里花钱不一定能吃得着呢!现在城市里啊,好多酒店还特意打着农家菜的招牌招揽生意呢!

还有一点心思,我不敢跟娘实话实说。光阴易过人易老。我害怕父母将来有一天老去,就无人给我做可口的家乡菜了。或许有一天,我想吃上一顿家乡菜,竟然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对我来说,所谓的幸福,就是好好地活着。譬如这除夕和一家人团圆的日子……

四、老 家 陌 客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哎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咿儿哟/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喜欢这首老歌,不仅仅是喜欢它优美的旋律,更是这歌词形象地再现了老家南阳湾周围的环境。哼着它,身心如同回到了遥远的家乡。

家乡虽然四面环山交通偏僻,但是却自古山清水秀,仿佛世外桃源。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峰峦滴翠溪水碧波,山村人家炊烟袅袅,好一派皖南山村风光。古人云“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但我觉得老家的绿,不在春而在夏。春天最诱人的是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而夏天,田野里层层叠叠的秧苗绿得发油,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毡子;而蜿蜒穿梭的溪水与四处生机盎然的青山相映成趣。到了秋天,金黄的稻穗层层叠浪,空气里尽是稻谷飘香……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的命运顺应了这句古话,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刚好在老家生活了三十来年,那时对南阳湾山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自从来温州打工后,不承想十五年光景竟然弹指一挥间。虽然我坚持每两年回老家一次,但几乎都是过年的时候才能成行。这样,回老家看到的景色不是寒风就是雨雪,少有暖暖的冬阳,心里就多了一份春天的向往。

那天跟娘拉家常,我遗憾地说,十几年了,我只能过年才难得回来一趟。可是娘却安慰说,你幸亏过年回来,你要是平时回来,看到青山都是白茫茫的石头,田地尽是树木和杂草,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娘说,过年的时候村子还像个村子,到了三四月,农忙一开始,村里连个人影也找不到。后生们都到城市打工去了,像隔壁小龙小虎两兄弟,小龙木匠不做了,在南溪湾街上盖了楼房,开店做建材生意,小虎开矿发了财,早已是百万富翁了,还在县城买了房子,把老婆小孩一家人都接走了。现在村里剩下只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冲里的田和坡上的地,有许多都抛荒了,野猪经常出没。我们家的田地,前面种的花生、玉米、水稻,后面就给野猪糟蹋了,弄得庄稼都无法播种了……娘这样说的时候是一脸的忧郁。她的每一声叹息,让我感到一阵揪心。我在想,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的老家将来还有人居住吗?田地还会有人耕种吗?这儿毕竟是我的“根”啊!我找不到答案,我也许是杞人忧天吧!

以前每次过年回家,我都不忘去左邻右舍走一走,向他们拜年问好,送上几句祝福的话。记得小时候,王家村与相隔一里的背后村,同属“胜利队”。每年正月初一,两村相互拜年的时候,还常常有人闹“打油”找乐子。几个登门拜访的“大力士”将主人抬起来,忽高忽低地甩动,还一个劲地喊号子,像是闹洞房。游戏虽然有些粗俗,但也乐在其中。近些年,村里除了亲戚有所来往,邻居之间不再兴拜年了。因为长期在外打工的缘故,我喜欢借拜年的机会,跟人家聊一些怀旧的话题。但我很快发现,我的话题没有几个人有兴趣。既然怀旧的聊不出滋味,就聊当下的吧,但同样也不是很投机。这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时空上的距离,让我和乡亲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隔膜。这种隔膜归根到底还是出在我身上。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我在外面一年能赚多少钱?外面好不好找工作?我说打工辛苦,赚钱并不容易,好工作得自己有一门技术才行。他们就报了不屑的眼光,你哭穷是什么意思?怕我们去温州找你麻烦?我要是说自己在外面混得还可以,收入也不错(自足的基础上),他们反而又不自在,说你跟我们摆什么阔?赚了几个钱吹什么牛?你以前在家里不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时我才明白,自己的“根”虽然在老家,但已经离老家走得很远了,老家的人与事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只能从一个个长辈那日渐衰老的面孔上,模模糊糊想象着他们从前的影子。除了我们这茬人之外,年幼的好多都相互不认识了。真是个“儿童相见不相识”,只差“笑问客从何处来”了。也就是说,今天的老家早已把我当作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客人了。我对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我能不能接受,这就是现实,无法回避。

其实,成为老家陌客是必然的事情。我早已像一棵被移植的树木,很难再回到原地了。越是这样的情形,我的伤感就越重。随着我春节复春节一年又一年地回乡探亲,一些熟悉的老人身影都陆续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感而又无奈的事情啊。像老炎、干娘曾经都是我的恩人,在我当年白手起家生活最为艰难的时候,是他们给予了我许多的关心和帮助。如今,他们的音容笑貌只能保存在我的记忆当中了……而曾经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有些还是我的学生,如今都早已为人父为人母了。而他们大多像我一样,长年在外面奔波,山村老家似乎成了过年探亲的客栈。

回老家过年,我们一般腊月二十几才能起程,正月初七八里就又得动身返城了。在老家待的时间最多十来天,真可谓一眨眼的工夫。

回来的时候,父母脸上洋溢着喜悦。而到了正月初三四里,父母就不停地数落日子过得太快。我知道,我们这样来去匆匆,做父母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尽管奔波已成了习惯,但每次离别的时候,娘的眼圈里总是禁不住有些湿润。

而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奔波,生命里还有多少次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中来?都说故乡是一个人生命成长的摇篮!现在我才有所领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想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岁月蹉跎,即成为陌客,故乡永远都会让我魂牵梦萦……

2008年春节于故乡石湾园

原载散文集《人在旅途》2008年10月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