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

神 界

赵本夫

一次，应邀到西部一座省会城市参加文学座谈会，一位文友问我，你生活在东部，却喜欢到西部游走，为什么？你怎么看待中国的东部和西部？我说在我心目中，东部是人间，而西部是神界。

我来西部采风很多次了，十几年前，我还曾一个人拉着行李箱，不找任何朋友接待，前后在西部各地跑了四个多月。窑洞，沙漠边的小村，地下室，山坡上，野树林，废弃的水站，都住过。常常十几天不洗澡、不刮胡子，像个野人。后来出版过一本书《西部流浪记》。我每次到西部，都是带着膜拜的心情来的，每一次都会受到不同的震撼和洗礼，让心霾得以澄清，让身心得到放松。两种不同的生活场景，以及两类文化的碰撞，对于写作更是大有益处。我当然会写人间，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具有神性的作品。

中国的东部虽然也有山高水低，但比起喜马拉雅山，比起青藏高原，比起天山、昆仑山，只能算做一片大平原。东部人口稠密，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是一个世俗的社会。而西部延绵数千公里的崇山峻岭乃至浩瀚的沙漠，却是一个神奇的秘境。事实上，中国远古文化的源头，大多来自西部。黄帝和炎帝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其中黄帝部落最早就生活在渭水之滨，炎帝部落则居于姜水之畔。再如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羿射九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大禹治水、周穆王会西王母等等，这些古代神话传说，几乎都源于西部，然后向东延伸。有趣的是，这种远古文化的延伸，和山脉的延伸、水流的走向是一致的。在中国唯一本土宗教道教中，元始天尊的道场玉虚宫就在昆仑山，昆仑山也被称为“万山之祖”。黄河、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它们的源头同样都在西部。西部是一个产生神话、放飞想象的地方。人一旦走进去，就会神思飞扬。

记得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看到无边无际的沙丘，震撼之余，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一座座沙丘下，一定埋藏着世界上最古老的种子。但它们并不急于发芽，因为这些种子肩负着一个古老的使命，就是有朝一日，当大地由绿色变成枯黄的时候，这里会有连续的暴雨，把沙漠浇透，那时，这些古老的种子才会生根发芽，拯救地球。那一刻，我像个诗人，竟有一种悲壮感，以至泪流满面。

我喜欢西部，西部的每一个神话传说、每一条山川河流、每一片沙漠，都蕴含和承载着不同的精神，汇聚起来，就是一个精神的大森林。华夏文明因此而丰富多彩。

前不久，我去甘肃渭源县采风，再一次见证了这片土地的神奇。渭源顾名思义，就是渭水源头之地。《水经注》里说：“渭水出陇西首阳县渭谷亭南鸟鼠山。”这里说的首阳县，是渭源县的古称，因首阳山得名。关于首阳山，还有故事，后面再说。先说这渭水之源，就很有意思。渭水是黄河第一大支流，发源地鸟鼠山，是一座千古名山，史籍多有记载。鸟鼠本是天敌，在这里却同穴而居，鼠在外，鸟在内，相安无事，算得上自然界的一大奇景。中华文化中和谐共生的理念，是否从这里得到过启示？当初，大禹治水追根溯源，曾到此下过大力气。《尚书·禹贡》载：“禹导渭自鸟鼠同穴山，渭水出焉。”自此，“品字泉”万斛涌流，渭水汤汤，惠泽秦陇大地，成为华夏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今人瞻仰禹王殿，怀想当年禹王爷跋涉千山，导流治水之智慧，真是万分感佩。

首阳山风景区是渭源县又一个让人唏嘘之地。商末夏初，孤竹国君年老，欲立三子叔齐继承王位。及父卒，叔齐不愿打破长子继位的规制，欲让位于长子伯夷。伯夷也是贤者，以弟弟叔齐不尊父命为由拒绝王位，因担心内乱，逃出孤竹国。叔齐让位不成，亦不肯自立，也逃出孤竹国，到处寻找兄长。二人终于相聚于山野。不久，他们听说西伯昌（文王）有德，决定去拜望一下，快到西岐时，听说西伯昌已经逝去，武王正要兴兵伐商。二人急忙赶过去，不久在偃师碰上武王率军而来，兄弟二人不顾生死，冲上前拦住武王，扣住他的马缰绳，厉声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在他们看来，商纣固然残暴，但以暴制暴同样不对。此时，武王手下欲对二人动粗，被姜太公制止，说：“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克商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采集野菜而食。及饿将死，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并葬于此。几千年过去，二人陵墓仍然完好，赖于后人不断维护，可见其贤德节操为万世尊崇。孔子说他们求仁得仁：“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如今称之，其斯之谓与。”孟子说：“伯夷叔齐……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贤而能若是乎？”是啊，人一生总得守着一点什么。不然，如落叶飘零，浮云随风，这一生将魂归何处？

那天去首阳山陵园拜谒二圣之墓，古木参天，庄严肃穆，突然从山林中传来一阵鞭炮声，走近才看到这里有一座小小的道观，原来是道观里唯一的老道士刚刚去世，附近的山民正为他办理丧事。这位道士实际也是守陵人。山民说，道士本是附近一个山民，多年前自愿来此为伯夷、叔齐守陵的。我问，道士仙去，以后还会有人来吗？山民点点头，肯定地说：“会有人来。”我在心里感慨，在这样一座孤寂的山上，默默守护两座陵墓，并无所求，一代传一代，也是一缕仙气吧。

渭源有秦长城，是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的汇聚处。在一家博物馆，我看到数千件精美的彩陶，那上面的纹饰浪漫而神秘，很多还不可解。渭源曾是古丝绸之路和唐蕃古道必经之地，至今仍有不少遗迹。这里既是文明的摇篮，又是文明的传播地。将很多朴素的道理和美德温蕴四方，发扬光大，正是渭源对华夏文明的巨大贡献！

                                                                  2019年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