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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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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

                小镇青年

 

 

今天不知怎么了,二子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从小他妈就告诉他,偷看别人是不礼貌的。是谁这么不礼貌?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头发多且长,显得凌乱和油腻。没有理发师愿意给他打理这样的头发,他们只给革命群众剃短发,他不属于这个阵营。不仅如此,他也没有学会使用剃须刀,唇上刚长出来的两小撮绒毛又使他的模样多了几分萎靡。

他从小卖部玻璃柜台上看自己的身影,发现了鸭舌帽下支棱出来的长头发,他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别人戴鸭舌帽都那么神气,到了他头上就不对了。如果头发短点可能会好,但他舍不得剪,那是他顶着家里和社会的巨大压力留长的,他不能剪,剪了就是向父亲妥协,与他们同流合污。一个刚刚成年的人,必须学会洁身自好。

二子在街上游荡大半天了。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雪花。街上的人在收拾店铺,准备打烊,没有人注意他。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不存在的。无所谓。他双手套在棉衣袖子里,棉衣敞着怀。虽然很冷,但他扛得住。他想,也许这就是成熟吧?

他站下来,从玻璃上面打量自己。目光从头发往下,落在那张营养不良的瘦脸上。脸颊左侧到脖子,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已经结痂,说来没人相信,那是一个女人留下的。他无所谓。不管怎么说,这好歹也算是一种阅历,让他像个有丰富社会经验的人了。

今天,他对自己的这个印象很深,仿佛是别人摁进自己记忆中的,或者是用别人的目光在打量自己。

初中没毕业,学校就停课了。即便不停课,他也绝不会再去学校读书,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适合坐在孩子们中间摇头晃脑跟着老师念课文。他也不愿意回家,一回家就听父亲的恶骂,耳朵都出老茧了。他更愿意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小镇上,这叫闯社会。能在闯祸之前闯出一片新天地来,那是本事。

此刻,他从街的左边晃悠到右边,边走边歪着头看墙上贴的纸。各种大大小小的标语,歪歪斜斜的毛笔字,句子都气壮山河。天冷,纸脆,被风一吹,七零八落地垂着,旌幡似的在冷风中飘荡。二子将垂下的纸托上去,用口水把浆糊弄湿,把纸粘好,扫一眼上面的文字,没什么新鲜内容,再去扶下一张。其中出现最多的是工农兵宣传画,工人是男的,头戴鸭舌帽。农民是女的,头上裹白毛巾,战士自然也是男的,站在最前沿,手里握一杆冲锋枪。

他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鸭舌帽,心里有了些底气。虽说不如画上的人,但也不至于像父亲说的那样,是流里流气的“瘪三”。

忙了一会儿,二子把冻僵的手抄进袖筒,缩着脖子,向街两边张望。他真希望此时有人朝这边看一眼,跟他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目光已经练得很锐利,像把匕首,他谁也不怕,谁的话都能接,他已经离开学校,连同怯生生的孩子气也一起扔在学校里了。

天光已经暗下来,还是没人搭理他。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正在换毛的小公鸡,哪怕遇到一个青虫,长短不一的羽毛立刻炸开,跳起来要去拼命的样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他很无聊。

小街上门面不多,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能转下来。有时候他也会想法子去路边的工厂大门里溜达。一般来说,他更愿意进商店。不过商店里的人都认识二子。见他进来,立刻把那点装在玻璃罐里的陈旧食品团团围住,生怕他带走什么。在镇上的人眼里,他属于“二流子”之列。就是说,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哪去,最多也就是个二流水平。再过几年,结个婚生个娃,就啥事没有了,说不定还是个好父亲。

因为是个二流子,连镇上真正的流氓犯罪分子都不屑与他混一处,在他们眼里,他属于次品。

憋着这口气,他在少年向青年过渡期间迅速蜕变,开始蓄起长发。那些年,女人们都剪运动头,头发比一般男人稍长一点,而他的头发又比女人稍长一些。所以小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一个半男半女的二流子。哼,二流子,他才不服呢。他是二子!

还有喇叭裤。他把父亲厂里发的劳动布裤子翻出来,趁父母上班的时候三下五除二给拆了,自己重新裁剪,裤脚和髋部倒个个儿,然后用缝纫机缝起来,做成一条很不错的喇叭裤。就是往身上穿的时候稍微要费一番工夫。

裤子穿好之后,他发现上衣不对,太肥太大,也太素净,白衬衫,简直寡淡。全国有十亿白衬衫,从幼儿园到进坟墓,一生只穿白衬衫,十亿人抱团默守陈规,一点创造力没有。于是,他进城去买了一块花布,打算做成外国电影男主角穿的那种花衬衫。缝纫机滴滴答答跑得欢快,父亲在一旁气得浑身颤抖。

“你这个朽木,朽木!”

二子把两边嘴角用力向下拉,拉成一张弓的形状,心想,好像拿定了自己会不朽似的,其实大家都一样。

父亲指着埋头苦干的儿子说:“你只要穿上这种衣服,就再也不要进这个门!老子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二子还算懂事,花衬衫只在外面穿,回家就赶紧把衣服藏起来。

天转凉以后,二子又瞄上了父亲的鸭舌帽。

那是盛夏的时候父亲从街上买回来的清仓打折物资,皱巴巴的。父亲把它当成一件奢侈品,让老婆用烧热的烙铁把帽子烫平,每天上班都戴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帽子拍打拍打,挂在衣钩上,然后再脱工作服。

忽然有一天,鸭舌帽不见了。晚上下班回来,发现帽子在儿子头上扣着,老汉当即宣布,那帽子他不要了。

这回他在小镇上算是出了名了,胆小点的姑娘见了都躲着走。这让他反倒生出些骄傲,心想,跑什么呀,长那么难看,不跑我都没看出你是女的。

终于有一天,住对门的居委会主任颠着一双裹了又放开的文明脚找上门来。一进门,二子家就像菜市场一样喧哗起来。女主人让座的声音,男主人吩咐女主人沏茶的声音,老太太夸女主人能干贤惠的声音,全部叠加在一起,扯都扯不开。

二子正好在家。他坐在家里唯一的书桌跟前,桌上摊着一堆电子元器件,一个收音机外壳,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电焊笔。老太太进来,他连头都没回。

老太太枯瘦如柴的手不停比划着,先是和二子妈说两句厨房里的事,再和二子爸谈谈国际形势,但眼睛始终瞄着二子的背影,希望他跟自己打个招呼,她才好说正事。

最近上山下乡指标完成有点困难,她看二子整天游手好闲,就觉得他应该去广阔天地锻炼锻炼,虽然年龄不太够,但去锻炼几年,年龄就够了。可二子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压根像身后没她这个居委会主任。

老太太忍不住了,凑到二子身后说:“哟,你还挺能干的。”

二子见老太太凑过来,赶紧嬉皮笑脸端张凳子让老太太坐,说:“您老坐着慢慢聊。”转身往外走。

老太太虽然脚小点儿,可眼睛亮着呢。她抢先一步拉住他说:“你妈忙饭呢,我先跟你说会儿话。”

二子一听不乐意了,不轻不重地掸开老太太的手说:“别呀,我妈没空您跟我爸聊啊,我爸正闲呢。”

老太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满脸苦大仇深的中年汉子正用眼睛斜着儿子。二子忽然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对居委会主任说:“他可喜欢听你的话了,昨天还和我妈说你来着。”

老太太换一只手拉住二子:“你爸说我?快说来我听听。”

“说你看上去挺老实的,实际上呢,实际上也还挺老实的。”

“个兔崽子!”

没等父亲跳起来,二子早跑得没影。两脚把老旧的楼梯踩得咚咚响。整栋楼的人听到脚步声都叹气,替二子他爸难过。

 

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

下班回家的人们出现在街上,行色匆匆,唯有他像条丧家犬,走走停停,没有方向。脖子缩在皱巴巴的棉袄里,脸冻得乌紫。老天也欺负人,越是穷,冬天越是往死里冷。

小街两边都是木结构房子,二层楼。穿堂风有点大,家家门窗紧闭,一幢一幢木楼排沓而去,可以看出当年的繁华。不过只有住在里面的人知道,这些房子里的春夏秋冬有多难捱。尤其是那些窗户,夜里风一大,呼啸声实在吓人。

他用脚把地上的雪推到一起,然后捏出一个硬邦邦的雪团,漫无目的地向远处扔出去。就听到“哐”的一声,跟着碎玻璃掉落的声音,窗户里传出的咒骂声。

他赶紧猫腰从小街横插出去,来到大街上,然后穿过马路,上了另一边人行道,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过他心里一直疑惑,他只是把雪团扔到街道前方去了,怎么路边的玻璃会碎呢?也许根本就不是自己砸的?

这时,二子看见一个人正向他这边走来,带着一股气势。块头不小,穿着棉军服,没有领章。他想,我又没干什么,不用怕他。

他打算等这个人过来的时候,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开这条街,他怕窗户被砸的那家人循着脚印追出来。

一只红纸飞机从天而降,在大雪中扭着优美的曲线落在二子脚边。二子四周看了看,无人认领。他把纸飞机捡起来,拿在手里,等着远处走过来的大块头男青年。

他把纸飞机向着大块头男青年的方向扔过去。纸飞机飞得不远,他跑过去捡起飞机,准备再扔一次,忽然有些犹豫。对面来的这个男青年他应该不认识,但那两道目光让他一怔。

二子低下头,把纸危机拆开来,假装辨认上面的字迹,避免与他对视。没等看清纸上写什么,身体猛一个趔趄,脚下一滑,整个人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二子龇牙咧嘴坐在地上,街上响起几声哄笑。

男青年已经二子身边走过,眼睛从正面到侧面再到后面,瞪着他足足有五秒钟。

“你想干嘛?”二子冲着男青年喊。

男青年不搭腔,继续往前走。二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赶上去,拦住男青年,大吼:“找死啊?”

男青年长得浓眉虎眼,身材结实得像城砖。瞧人家的父母怎么生的,该有的他全有。在他面前,二子像个过街老鼠。

男青年推开二子继续往前走。二子抓住男青年的衣袖,让他原地旋了半个圈,面朝自己。

“你想怎样?”男青年说。

“你说怎样?撞我干嘛?”

“我撞你?我撞你了吗?好狗不挡道,走开!”

“你有什么了不起啊?是好汉就敢作敢当。”

“是我撞的。我就看你不顺眼,怎么着吧。”

男青年故意挺了挺身子,身材越发显得高大,眼神中透出某种藐视。

这么说男青年是有意撞他的。二子生气了,真的生气了。他想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他横在路当中,甚至把自己的下巴努力伸到男青年的鼻子底下,男青年左让右让硬是让不开。俩人推搡起来。

显然,男青年并没有准备在这里耗下去。他想走,一边推搡一边想给自己找条道离开,但二子总是及时拦在他面前,继续跟他推搡。

男青年这才意识到,此小流氓属牛皮糖型。这种人通常都不强悍,但极有韧性。他打不死你,但能把你耗死。

街上的人开始向这边汇聚。他们本来都低头赶路,想早点到家,现在改变行走路线,有的从马路对面横穿过来,有的已经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以二子和男青年为中心,很快形成一个大人球。

算命先生说,男青年今年流年不利,要遇到几个坎。果然,本来恋爱对象已经愿意跟他拉手了,忽然就和他吹了,连个回旋余地都不给,起因就是一群小流氓。刚才在路上看见这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一下就认出来了。不会错,就是他,那群小流氓中的一个。长得尖嘴猴腮,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冒不完的坏水。现在,望着他伸过来的下巴,他不仅想把他推倒,还想挖个坑把他埋了。但是今天不行,他还有事等着办。

“让开。”

“你得先带我上医院。”

“上医院干什么?”

“你把我推倒了,现在我的骨头疼。”

“我什么时候推你了?有谁看见?”

“谁看见?这街上的人都看见了。”

二子一扭头,看到的都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偏不倚。

男青年冷笑一声,拨开二子又要走,被二子一把拉住。两个人推搡的动作越来越大。男青年显得有些被动。

“干嘛?”

“我腿要残了,你跟我去医院检查。”

“就你这种人?早该死了。”

“你说什么?”

二子脸色突变,慢慢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身体一点点向男青年靠近。谁都知道,这个举动预示着一场血腥事件。

人越聚越多,已经从人行道蔓延到了快车道。男女老少从各个角落奔过来,撮着手跺着脚,满脸过节的表情。抱在手上的孩子拖着鼻涕,木然地望着乌压压的后脑勺。空气几乎凝固,人群躁动不安,无声地蠕动、推搡,蚕食着二子和男青年之间的安全距离。二子和男青年都感到欲罢不能,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雪在人们头上肩上堆积,使他们看上去很有立体感,服装统一,款式一致,只有最具想象力的艺术家才能创作出这组群像,不仅有时代感,还有表情有故事,热气腾腾。

男青年努力顶住人群的挤压,避免与二子身体接触。眼睛不时扫一下二子的衣服口袋。二子把手伸进去以后就一直停在那里,没有进一步动作,这种威慑对男青年的下一步行动影响巨大。

二子看出了男青年眼神中的犹豫,于是,挺了挺胸说:“今天是你先找事,你大爷我就陪你玩玩。”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对打还是不打发表自己的意见。多数人都说要打就快打,雪越下越大了。如果是少数服从多数的话,这一架必须打。

在灰黑的天光下,男青年脸上开始露出焦急神色,几次试图绕开二子,都被二子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二子的斗志在增强,而男青年只是被动防守,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强大,他甚至扭头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了。有人说,快六点了。

那个抱在手上的孩子哭起来,抱他的老汉用手一摸,棉裤全湿了。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悻悻地挤出人群。

男青年觉得很孤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掉在地上的甜食,而这些人像发现甜食的蚂蚁,他们要从他们这里获取生命的能量,他们想看别人打架,想看其中一个人倒霉,最好两个人一起倒霉。愉悦其实是一架天平,只有两边平衡的时候,才会产生愉悦感。现在他们就是想在自己天平的另一头寻找砝码。

男青年终于怒了,冲众人吼道:“你们走开!”又向二子喊:“你到底要怎样?”

二子反倒平静了:“我要你陪我上医院。”

男青年软下来,说:“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去。”

“你少跟我废话!就今天,就现在。”

“休想!别得好就卖乖。就算我推你,我为什么不推别人偏偏推你?”

“哎,我倒真要问了,你凭什么推我?”

二子拉着他不放,浑身充满战斗的激情,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天那么冷,已经到了吃饭时间,还有那么多人守在这里,守在他身边。他相信自己今天是赢定了,因为男青年急于要走,而他有的是时间。

对峙一直持续到下班高峰期过后,看热闹的人拧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疙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伸着脑袋干着急,进不去。谁也不愿意走。那时候没有电视剧,电影也很少,他们只能在街上发现一些可以围观的事情,然后长时间逗留,回家讲给身边的人听。也算是一场视觉盛宴吧。

直到一个警察骑着破自行车下班回家打这里路过,把两个人带到派出所,人群才失望散去。

在派出所里,警察把桌子一拍,指着二子说:“怎么又是你?”转过头来对男青年说:“你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在一起?看你穿着这身衣服,应该也不是一般人吧?怎么可以聚众闹事。”

男青年说:“衣服不是我的,是我跟我哥借的,他退伍了。我没闹事,是他一直纠缠我。”

“我纠缠你?我为什么纠缠你?”

警察转向二子问:“你说,为什么纠缠他?”

“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他从后面下黑手,把我推倒了。”

警察转向男青年:“你为什么推他?”

男青年像要哭的样子,说:“我为什么推他!你问他自己,小流氓。”

这时候,二子已经自说自话地坐在了警察办公用的椅子上,一听这话突然跳起来,指着男青年说:“你再说一遍!”

警察不耐烦起来:“你们都不说正题是不是?那好,今晚你们就在这里待着吧。”

男青年指着二子说:“他破坏安定团结。”

二子一头雾水:“我破坏安定团结!我怎么破坏了?”

警察喝道:“没让你说话。你,接着说。”

“他破坏我和我对象的关系,现在她已经跟我吹了。”

男青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没有的事!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对象。”二子嚷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我连见都没见过你。”

其实二子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些虚了。

大块头指着二子的脸说:“看你的脸,血印是哪来的?”

警察问:“他说的话,你承认不承认?”

二子忽然不说话了,两只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男青年。心想,哪会这么巧,小镇上虽然人不多,也得有几十万人吧。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早忘了,今天居然让他从背后认出来。我说怎么觉得不对劲呢,果然在街上一直被人盯着。行,记性挺好。

二子见男青年委屈的样子,扑吃一声笑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长得仪表堂堂的年轻人。

警察见他笑,很不高兴,拿眼瞪着他,直到他把笑容咽回去。他又转向男青年,很肯定地说:“好,事情基本弄清楚了,没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男青年离开了。临走时指着二子说:“他还持刀行凶。”

二子急了:“你别诬赖好人,我什么时候持刀了?”

警察满脸鄙夷:“你是好人?”

男青年说:“他现在衣服口袋里还有凶器。”

警察一听,下意识地和二子拉开一些距离,大声吼道:“拿出来!”

二子慢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放在桌上,警察拿起来一看,是竹片削的,削得坑坑洼洼,但顶端尖利,足以伤人。

他挥手让男青年离开,自己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拿出一个本子来录口供。

 

警察:说说吧,怎么回事。

二子:前段时间,天还不太冷,有一天晚上,我跟着两个哥们儿去公园玩。

警察:晚上去公园玩?

二子:我们是钻铁丝网进去的。后来看见一对谈恋爱的,他们肯定也是钻铁丝网进去的,而且,他们还躲在树丛里干坏事,枯树叶哗啦啦响。

警察:停!你说他们干什么坏事?

二子:就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警察:你看见了?

二子:瓜皮和弹弓看见了,他们绕到树丛的那边去了。

警察:瓜皮和弹弓?

二子:就是我的两个哥们儿。

警察:看见什么了?

二子:看见刚才那个男的压在一个女的身上。

警察:噢——

二子:警察同志?

警察:噢,你接着说。

二子:瓜皮跟我和弹弓商量,说我们来捉弄他们一下。我们商量好了,就凑上去。先把树猛摇几下,等他们整理好衣服,自己从树丛里出来,这时瓜皮向我使眼色,我就掏出这把竹片刀,对着两个人说,想死想活?两个人说想活。也不知是刚才冻的,还是因为害怕,两个人说话哆哆嗦嗦。我说想活那好办,不过你们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另一个得死在这里。你们看谁死?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表态。

弹弓就说,不好表态是不是?那这样吧,我们喊一二三,你们俩就开始跑,谁跑到前面,谁就离开。落在后面的就在这里等死。

然后我开始喊:一,二,还没喊到“三”,两个人就没命地跑起来。我们三个人在后面跟着。跑不出多远,女的就落下一大段距离,女的边跑边哭,喊她的对象等等她。那男的好像没听见,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这时,女的才停下来,转过身脸对着我们。我的妈呀,披头散发,像个女鬼,我有些可怜她,其实我们真的没想杀人。

瓜皮就对那女的说,别害怕,我们没想怎么着你们,就是开个玩笑,帮你考验考验他,考验出来了吧?别难过,回家好好教导他,没胆量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就像我们哥几个,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可我们仗义啊,决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对象独自逃跑。

瓜皮一直唠叨着,直到那女的声嘶力竭叫他闭嘴。后来,我们一起把女的送到车站。

警察:那男的呢?

二子:跑了。

警察:没再回来找他对象?

二子:没有,至少我们在那儿的时候没有。

警察:就是刚才那男的?

二子:应该就是他吧。

警察:妈的,接着说。

二子:借着马路上昏暗的灯光,我发现这个女的还挺好看的。车子还没来,看到她身上很脏,一定是刚才在地上蹭的,这样回家让家里人看见,还不惹麻烦啊。我好意伸手替她掸去身上的灰土,没想到,她好像忽然从刚才的惊恐中清醒过来,也许是马路上的灯光给了她勇气,她大叫一声抓流氓啊,吓得我们没命地跑进黑乎乎的公园,躲到半夜才敢回家。回家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的腮帮子到脖子被她抓出了五道血印。

警察:说完了?

二子:完了。

警察:你竟敢跟我撒谎!不是说那男的跑了吗?那你脸上的血印他怎么知道?

二子:我真的没撒谎。可能他没跑远,就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但直到那女的上车,我们确实没再看到他。

警察:也可能是他们后来又见面了,刚才这个小伙子使劲解释,姑娘越听越生气,最后分手了。

二子:有可能。你好像比我好奇心还强。

警察:老实点!最近我们这里已经接到好几起类似报案,怎么解释?

二子:可我只干过这一回,不信你去问瓜皮和弹弓。警察同志,我没说谎。

警察:好,今晚你就在这里了。

二子:什么时候能出去?

警察:等我们调查完了再说。

 

警察离开了,二子双手如门板似地向自己脸上扑去。本来完全有机会改变结局的,每回被收留都是自找!

二子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衣服口袋,触到了什么东西。他拿出来,是今天下午在街上捡的那张红色纸飞机,已经拆开了,还没来得及看。展开纸片,上写的是:

 

××同志:

你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教导,积极要求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已被光荣批准。

特此通知。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革命领导小组

 

二子盯着自己抓纸片的双手,发现这双手枯瘦如柴,跟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手一样。每回在梦里看到这双手,都是拿着一张红红的“上山下乡通知书”,也和现在一样。

他想,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不管去哪里,他决心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来。他听大人们说过,伟人都是先背井离乡,然后成就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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