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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文学评论
2023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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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不俗即仙骨——林散之评传》的写作

关于《不俗即仙骨——林散之评传》的写作

路东

写大师林散之的评传,是一件颇费心神之事。从最初筹划到完成这部评传的写作,用去了长达两年多时间。首先,我要用大量时间去收集、梳理和甄别林散之个人的历史资料,剥离其中的不实传言,去伪存真,并从这些史料中探幽入微,发现和把握林散之不同时期精神生活的复杂踪迹,这是写好这个评传必须具备的前提条件。欠缺这个条件,要还原林散之历史存在之真,写出合乎历史实事的评传,是不可能的事。

最近,这部评传出版发行了,有些读者从中读出大师林散之的书学技艺,以及他成为书法大师的艰难艺术历程,有些读者从中读出林散之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持守、在复杂时代境遇中如何能诗意地栖居,也有读者关注大师林散之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如何存在,这些都是我在评传写作中再三思及的东西。我觉得,这部评传有较丰富的文本维度,能够满足读者的这些阅读愿望。

林散之是中国书坛高峰地带的醒目人物。在他的个人艺术生涯中,有一些鲜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东西。林散之中年时期一些个人史料因战争等因素已逸失不全了,一些生活事实已被传说所遮蔽,还有一些要从境遇中辨识的事实,已被半神话了。若想尽最大可能还原林散之个人存在史的真实,必须从林散之现存的个人史料中去进行细致地梳理和甄别,从蛛丝马迹中去发现未被人们留意的那些历史印记。就这方面来说,尤其要关注的是林散之不同时期写的大量诗作、他与大师黄宾虹以及友人们的书信,还包括特殊时期所写的民歌倾向的诗作,它们不同程度地显露着林散之的心迹,结合时代具体境遇去细读这些文字,对深入林散之的精神生活,解读林散之对时代生活和艺术的理解,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价值。

比如,1932年乌江地区特大水灾,林散之被推举为圩董,要帮助乡民去江浦县赈灾办公室领回救济面粉,并带领乡民修好圩堤。由于林散之没送礼贿赂赈灾官员,折腾好几天,也没能领到救济面粉,林散之毅然决定去南京国民政府救灾委员会,找救灾委员会主任宋子京帮忙,最终救济面粉问题得以解决。民间迄今仍认为宋子京是宋子文弟弟。林散之儿女们所著《林散之》中,也认为宋子京是宋子文弟弟。这段记载一直保持在与林散之相关的史料中,在人们关于林散之的交谈中。其实,这是历史误传。宋子京,原名宋希尚,字达庵,浙江嵊县城关镇人,留美水利硕士,清末状元张謇的弟子,是民国著名水利专家。我在评传中还原了这个史实,这对读者理解林散之当年在家乡的影响力不无助益。

又如,在土改时期,由于林散之拥有数十亩收租的田地,1947年之前与国民党高官有过交往,被人民政府化为阶级敌人的风险很大,如坐针毡的林散之,写信给老师黄宾虹,想急迫离开家乡乌江以避险。由此可见,在命运攸关之时,林散之在精神上有过激烈的波动。离开乌江的急迫愿望没能实现后,他见人民政府为广大群众谋利益,深受震撼,果断地站在人民立场上,不再去写旧体诗,而是写了大量积极向上、贴近生活的民歌,支持人民政府,被人民政府界定为社会开明人士,并因此幸运进入人民政府任公职。这个事实,不仅显示出林散之在时代转变大势中的明确立场,不仅为自身赢得了立身的资本,从长远看,也为林散之今后艺术生命曙光的出现,做了历史的铺垫。

评传中,解蔽之处远不止一二,关注大师林散之个人史料的读者不难看出。我认为,凡大有作为者,必有不为人知的事件隐匿在个人史中,历史(包括个人存在史)中,向来都有未被解开的晕圈,大师林散之不会例外。写好这个评传,必须悬置各种权威界定,剥离掉各种遮蔽,包括民间流传话语和来自媒体话语的遮蔽,解蔽求真,还原林散之个人生平的真实,是本评传的写作原则。

决定写这部评传,显然与我对大师林散之的敬意相关。林散之在草书上取得了不凡成就,这不仅是对中国书法史的重要贡献,同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罕见的艺术事件。之所以称之为事件,是由于在一段时间的反传统语境中,书法的传统文化根基已被动摇;再从中国艺术史来看,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的重要门类已高度成熟了,书法史的高峰几乎已难以逾越,加之清初以来碑学统摄中国书坛,草书艺术三百多年沉寂无声。在这个几乎不可能诞生书法大师的时代,骨子里依然充满旧文人精神的林散之,竟然颠覆性地成为草书大师,并被人们誉为当代“草圣”。这种事太不同寻常,林散之以风气独特的草书文本介入了中国书法史,这显然是这个时代罕见的艺术事件。

林散之的成功,关乎传统与当代的关系,它的意义是值得人们去追问和深思的。要理解这个事件,必先深度解读这个事件,这就要求解读者将林散之的个人生平放入时代变迁的大潮中去理解,同时也从林散之复杂的生命轨迹中去理解那个时代,由此才能真正从中国书法史的角度去理解林散之对草书艺术的贡献。

林散之的一生,既艰辛又幸运。艰辛在于他生逢乱世,也成长于乱世,一生都处在激烈的时代变革中。他少年丧父,必须学会自立,要从生活的各种晕圈中辨识前行的方向,为了在诗书画中安顿身心,每一次道路的选择和决断,都要排除世俗欲望的纠缠,尤其是在个人的艺术欲求与时代主流文化不合拍时,必有前行者要担当的风险,有时候这种风险就是被时代彻底埋没。但林散之是幸运的。他的艺术之所求与时代之需产生了奇妙的呼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呼应,即便是林散之自己,也颇为惊讶,且大喜过望。但从根本上说,这一奇迹的出现,是林散之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坚定信念密不可分,与时代对传统文化的巨大需求密切相关。

当然,林散之的成功之路也与他在动荡年代中的睿智选择关联甚深。

林散之出生于1898年,其时,改革旧政体的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了,但时代政治变革的大势已不可逆转,面对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引进西学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以救亡图存,创建民主共和新政体,已成为清末一大批革命文人的共识。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政体后不久,新文化运动开始了,在思想文化上,中国进入了激烈的反传统时代。从1915年到1931年这十六年里,儒家文化受到新文化的激烈冲击,但林散之走的显然是一条不合时宜的路,他师从不与民国合作、回乡科徒行医的满清进士张栗庵,对新学几无兴致,在他恩师张栗庵的教导下,林散之向往圣贤,不愿与先贤们的人文精神断裂,径直往儒家文化的更深处去,从经史子集到诗文书画,无不孜孜在心,儒家人文精神在他生命中的根基越来越坚实。

时代主流文化左右着人们的生活,绝大多数人随社会潮流而动,但青年林散之内心之所求,有别于时代共识。他在长达数十年郁郁不得志的诗书画生涯中,始终初衷不改,诗性不衰,一如既往地坚持写旧体诗、写字和画画,并从儒道佛思想的互补中吸取艺术滋养力。在与文友交往的书信中,也常流露师古之心,即便是在1966年至1976年那个特殊年代,也是如此。林散之与书法大师高二适的性格、个性和处世方式差异巨大,诗风有别,而他们却一见如故并成为知己的重要缘由之一,便是在反传统文化的主流语境中,都在意识深处坚守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本书对这方面的事实,也有较详尽的叙述。

如前所言,林散之从未接受过新学教育,这与乌江古镇选择新学的许多同龄人大为不同。少年林散之的选择,就已经显示出与时代的主流意识相左。辛亥革命后,许多青少年都在“与时俱进”,注重新学,并投身于时代变革的运动中,像林散之这样逆时代潮流而行者,极为罕见。青年林散之依然执着初心,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埋头研读儒家传统经典,与古代大师精神相往来,并立志于诗与艺术,成为著名诗人和画家。

从林散之早年的一些诗作和晚年生活的事迹来看,显然林散之对名声的欲求是十分强烈的。在成为大师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对名的欲求犹如生命深处的暗火,不能说没有煎熬之痛。迄今,许多人都说林散之是个淡泊名声的大师,这只是人们对林散之还不够了解产生的假想,或是为了赞誉大师的超越精神,附加到他身上的光环。

对林散之淡泊或超然于名的说法,本书作者从林散之个人生活的一些细节入手,辅之以不同时期的诗作加以对照和印证,进而提出自己的观点——为了成名并留名于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了笔法入画,临帖习碑,勤练书法;为了实现成为大画家的梦想(可以说,七十岁之前,林散之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书法大师),孤身远游名山大川,可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自从少年时踏上诗和艺术这条道路,林散之便自觉放弃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追求,历经了人生大大小小各种波折,有过困惑、忧郁、苦恼和困厄,也有过失落、迟疑和自卑,但林散之从不改初衷,依旧以诗书画艺术为人生终极目标。由他的恩师张栗庵引荐去上海拜黄宾虹为师后,这个欲求就更是坚定在心了。他几乎整日不离笔墨,即便在他从政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最终换来功德圆满,实现了目标的达成,这几乎也是每个追梦人的烂熟于心的励志故事。

在诗和艺术中,往往隐含着命运的力量。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没有坦途可言,很多人在曙光出现之前选择了急流勇退。但林散之没有,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但他一直执拗地往前走,直到中日恢复友好邦交进行文化交流时,林散之的艺术之路宛如进入了宇宙“虫洞”,奇迹般地通达到当代书法的顶峰。

就立身处世而言,林散之算是个睿智的人。林散之师古倾向极重,他对中国传统人文思想和诗书画艺术浸润很深,评传写作者要有展开这方面话题的能力,对中国传统人文经典和诗书画艺术如果了解得不足,或理解的深度不够,当然会增加评传写作的难度。但更大的难度在于:林散之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精神仍持守在心,一个向往圣贤的师古之人,在反传统中的语境中,如何既能在艺术道路上走下去,又能不立危墙之下?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评传中有较详细的叙说,善读的人,能会心地读出林散之的生存智慧。林散之写过一幅自我提示的对联:“我行喜圆,我志在方”。这是林散之的内心独白,是他和光同尘的智慧。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必先“挫其锐,解其纷”,林散之对此领会得具体而深透,在个人与时代的文化冲突中,显示了出众的避让能力。

评价林散之在草书上取得的不凡成就,这要从中国草书史和当代草书的书写现状来深度阐释,对此,本评传中有相关评述,这里就不多谈了。我认为,了不起的事物中一定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它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显露光芒,但这个看似意外的“不经意间”,却是由无数个日思夜想、上下求索凝结而成。

作为作者,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这部评传规避一些文学虚构和对事实的主观想象,避开长期以来人们加在大师头上的光环,客观地叙述和阐释书法大师林散之的一生。现在,这部《不俗立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终于出版了。为了表达感谢之情,我写出下面这段话赠送给本书的读者——

我们对春天的最高赞誉,不是仅去歌唱那些历史的花朵,而是去发现某种花,加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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