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小宛

胡岚

一

总觉得人和一个地方是讲际遇的。在新疆生活了几十年，有些地方离得太远，像有限视线里毫无交际的地平线，但无数次它的名字就在耳边，却从未去过。更让人想不到，一旦去过，就再难忘怀。且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今年不到一个月，我两次经过且末。

第一次和且末近距离接触，是九月中旬前往和田，在且末机场经停转机。飞机开始下降，从舷舱望去四下全是沙漠，不见树木，没有房屋。飞机就降落在沙漠里。突然有种无着落的感觉，我的心像眼下的沙漠一样茫然。飞机一点一点地降落、滑行，停稳。走下飞机，除了候机大楼，远处皆沙海。

飞机在且末玉都机场经停，匆匆一瞥。未及打量就离开，这一次我是过客。

再去且末是深秋十月，参加一年一度的且末红枣丰收节。

生活在巴州几十年，在我的视野里听得最多的是若羌红枣，和田大枣。第一次听闻且末红枣，而且还是“中国红枣之乡”？带着这样的疑问，四十分钟的飞行很快就到了。

且末像是被浩瀚的沙漠包围的一壁绿洲，又像是昆仑山散落在沙漠里的一块珍宝，遥遥地悬在天边。且末距离巴州首府库尔勒730公里，是距离巴州最远的县。反倒是因为距离遥远，因为交通闭塞，它的价值和魅力经历时光愈久，愈迷人。

在且末我真切地感受到且末的红枣文化怎样和当地居民生活发生着关系。在且末的七天，宾馆的早餐每天都有红枣。

红枣天天见。

入乡随俗，我随着当地朋友的习惯，每餐都捡五颗红枣放在餐盘里。作为餐后的干果，红枣是不错的选择。且末红枣肉质紧实，甜，核小，皮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吃得久了你会爱上且末红枣的。更何况，红枣有那么多好处。补血，养颜。人们越来越追求健康生活，养生保健，而红枣恰好都具备这些功能。

关于红枣《本草纲目》里这样描述：枣味甘、性温，能补中益气、养血生津，用于治疗“脾虚弱、食少便溏、气血亏虚”等疾病。

二

我参加的是且末第十届“红枣丰收节”。

红枣丰收节那天，我们一大早就来到且末县人民公园。这真是一个红彤彤的节日，红色的舞台，红色的巨幕显示屏，好像进到红色的海洋，到处洋溢着红腾腾的喜悦。

最先看到的是美食区。长长的展示桌上陈列着刚出锅的卤牛头，黄澄澄的卤牛蹄膀，牛骨棒，几十只金灿灿的烤全羊，泥巴裹住的沙包鸡……卤牛头是展示区里的庞然大物，赫然阵列在桌上，看着这些心底竟生出些豪气。想象一群人坐在餐桌上撕着上面的肉，大块朵颐，端着碗里的酒，豪饮，该是怎样的快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看且末的食物就可见端倪。新疆辽阔的地域滋养出豪放的胃肠，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脾性大气、豪爽。我们三人一边看，一边咂舌。然而令我们吃惊的还在后面。等我们参加完红枣节的开幕式出来，阵列桌上的美食已如台风劫掠过的大地，只剩下牛脑骨、腿骨，烤全羊也一售而空。生活的滋味在于一日三餐，在于热气喧腾的生动，在于对食物的热爱。

且末是全国面积第二大县，面积14.03万平方公里。不仅土地面积大，且末人的气势也大。仅看菜品名就能知道。“且末古城”“山河情”“珠联璧合”个个豪气云干。

所谓的“且末古城”，是用红枣做城池、士兵、堡垒、城墙，城墙下的土地竟然是厨师精心烹制的炒面。无论是一垛小小的城墙，还是土地都是可食的。“山河情”则由色泽精亮的面肺子构成，红枣镶嵌在肺叶上，颗颗似颗玛瑙，怡心宜食，望之唇齿生津。“珠联璧合”更是取巧，干红枣片上面嵌着莲子，一颗一颗地贴在一起，其下覆的是蒸得软糯，香气溢人的糯米饭。除了这些，当然也不乏寻常小点心。比如外形是一朵花中间嵌着一颗红枣，红蕊白瓣相间甚是喜人，一朵一朵又一朵摆在盘里很是好看，名曰“且末一点红”。“烤红枣”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一颗颗红枣穿在钎子上，色泽盈盈让人想起冬天的冰糖葫芦。看着这些活色生香的食物，胃肠就这样被激活。从食物就可以看出在且末红枣文化是如何植入民间生活，还可窥见城市风貌，嗅到热气蒸腾的生活气息。

三

红旗猎猎，红心赤诚。

一面巨幅国旗展现在眼前。

且末人民公园广场上有一面由几吨红枣拼成的国旗图案。一颗颗红枣像且末儿女们赤诚的心，祝福祖国70周年华诞，所有热切的爱和盼望，都是由齐心团聚在祖国母亲身边的美好愿望组成。

除了美食区，广场上还展示着手工作品和非物质文化。大到巨幅的挂毯，小到由琉璃珠子组成的精美工艺品一一呈现在往来的游人面前。每一个物器背后都有沉甸甸的岁月。风过千年，一些人已远去，而这些器物，不知几易其主，依然在时间中往来穿巡，带着人世的沧桑，在手中传递古朴、锈迹、凹痕；一起度过的岁月，感受的温度、寒暑，饮过的欢乐，咽下的苦痛。一个铜壶，一架箜篌无不是这样。流逝的岁月在它们面前显得肤浅和轻薄。只有经历过时间的汰洗和沉淀才有了眼下不动声色的沉稳。沿着展区走不远，就步入观众席了。

舞台已搭好，宾客已就绪。

舞台两侧两颗巨形的红枣气球沐风而舞。大红的舞台，巨幅的红色背景墙上一棵盈满丰垂垂累累果实的红枣树，枝叶舞动，喜气盈人。

盛大的红枣节开幕了。

载歌载舞的热闹场面一次次掀起高潮。观众席下红枣方队、香蒜方队，纷纷展示起丰收的成果。“且末红枣全国最好”“高原香蒜全国之冠”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里，且末的特产被大声地传播在空气中，被灌进一只只竖起的耳朵里，在往来的车辆和人群中停留又飘散。民间的欢笑和歌舞，风一样的地经过，停顿、回旋，把且末人对家乡的骄傲和热爱通过声音和肢体展现出来。

四

到英吾斯塘乡的时候，天空中飘起浮尘。风把丰收的消息吹向有人群的地方，远近的农户和乡民都来赶集。

乡村路两边白杨树林立，像儿时熟悉的道路，那些时光仿佛不曾走远。时已深秋，杨树叶在风中翻卷着金黄的细浪，似低语又似欢唱。农民们拉着自家产的南瓜、葡萄、高原香蒜、扎成一束的玉米簇，热情地招呼往来的行人。喜悦感染喜悦，还未到红枣园，迎面撞上的都是红石榴一样裂开的笑脸。车子里的南瓜，像被雕塑的抽象图案，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风沙和盐碱地，每一只南瓜各不相同，长相粗粝、沧桑，好像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的全是疤痕。“南瓜卖相虽然不好看，但口感细腻、绵甜，很好吃。”陪同的工作人员说。

粗糙其外，金玉其内。南瓜们并不看重颜值？

一路走着，几千株红枣树，就出现在眼前。枣树的叶子还没有掉完，挂在树上的红枣已经开始变得萎缩、皱褶、干瘪。在皱褶与皱褶之间挂满沙尘。世间的美大多以饱满圆润而名，只有红枣以干瘪、瘦皱，成全甘甜。且末降雨量小，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全年无霜期有243天，这样的气候造就了且末红枣肉质细，口感甜的特征。地头的空地上，铺着大红的地毯，丰收的音乐响起来。身着五彩艾得莱斯裙的古丽们跳起了欢乐的舞蹈。秋风抚过裙摆，抚过她们像红枣一样喜悦的脸庞。

长长的棒子举起来，地上啪，啪，啪地红枣滚落。大珠小珠四处滚动，脚下树下满地都是红枣，它们像四散在大地上顽皮的孩子，被大地母亲以阔大的胸怀倾情接纳。

第一杆红枣打下，采摘比赛就开始了。2019年且末红枣采摘在英吾斯塘乡揭开序幕。

十分钟内比赛谁捡的红枣多。

一筐一筐的红枣抬上来，围观的人，干活的人，脸上都被红枣染得红扑扑的，脸上的笑啊，怎么也收不拢。一筐一筐地过秤，获胜者的奖品就是在田边码放整齐的有机肥。这些肥料在此之前不知是谁家的，比赛之后归获胜者的战利品，像一个个沉默的观众，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它的主人。还有什么比现场兑现更令人激动呢？胜利者有夫妻，有兄弟，有姐妹。奇迹属于每一个创造者，属于每一个对自己有要求，不断超越和挑战的劳动者。时间的强大更在于它的不容更改。它考验的是人对劳动的熟练程度、耐心、韧劲和灵敏度。在一阵一阵地喧哗声中，夺冠者完美胜出，还有什么比劳动带来的荣誉和尊重更让人喜悦和自豪？

五

红枣为温带作物，适应性强，种植范围广泛。红枣素有“铁杆庄稼”之称，具有耐旱、耐涝的特性，是发展节水型林果业的首选良种。

且末县从2002年开始推广和种植有机枣。十几年过去，且末有机红枣，已经成为且末绿色生态林果业的招牌产业。

有机红枣从开始种植，对枣园就要求很高。行距、株距、定干的高度都有严格的规定。种有机枣的地里不允许套种别的农作物，不允许施用化肥。为此当地政府还出台了发展有机枣园的优惠政策，鼓励枣农，统一施用牛羊粪肥和有机肥。不仅如此，全部红枣收完后，统一存到晾场。最后还要进行红枣开秤前的农药残留和水分检测，严格检测枣果品质，杜绝以次充好、以防出现非有机红枣代替有机红枣。

层层把关，层层筛选。成就了且末有机红枣的名声。

有机枣和普通枣外形貌似一样，但口感却完全不同。二者的价格也不一样，就像有机蔬菜与上过农药的蔬菜价钱不一样是一个道理。

2017年，且末县注册“天边小宛”牌且末红枣。

2019年，且末县已经有五万亩枣园纳入有机认证。

过去且末因为交通闭塞，且末红枣犹如深闺中的女儿，不为大多数人所知。而今已红枣成为且末人的掌上明珠，不仅给他们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还成为且末的特色产业之一。

为便于农户销售，且末政府为农牧民搭建起一条条快捷通道，让且末红枣从天边小城走出疆内外，从田间地头走向网络电商，走上寻常百姓餐桌。

且末红枣像她的名字，诗意、健康、环保，像她的味道醇甜、精道、回甘，成为我们吃过就再也忘不了的惦记。

日啖红枣三五颗，不辞长作且末人。

天边小宛，诗一样的名字。赋诗意于口腹之间，且末红枣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