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快过年了。今天是腊月十五,而我依然躺在病床上,在与奥密克戎做斗争。虽然年越来越近了,但我却感觉不出年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身在他乡,或许这"三者"兼而有之。这种种因素让我对"年味"的感知淡了又淡,思来想去,不仅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虽然贫穷,但每到年根岁末,年味就会"充满"整个大街小巷。不管城市与乡村,也不管贫穷与富贵,只要到了腊月,年味仿佛就在氛围中自然生长,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悦。年味就像蒸笼里的包子,味道会越来越浓。杀年猪无疑是年味里面的一件"大"事。
杀年猪通常在腊月二十左右,头一天父亲就会约好屠夫。第二天一大早屠夫就来了,他挑着担子,担子的一头是特制的大木桶,我们叫"黄桶",是用来给猪退毛的。另一头是竹筐,筐里放着各种刀具。父亲迎上前,递上卷烟,随便唠几句家常。
父亲搬出准备好的长条凳子,三条凳子捆在一起,不过要根据猪的大小,有时要用四条凳子捆一起才行。邻居们有的端着热腾腾的饭碗,有的把双手插进袖筒里围拢过来。热心的,平时关系好的,或者沾亲带故的都会主动过来帮忙。猪被包围起来,屠夫冲在前面,一把抓住猪耳朵,父亲抓住猪的另一只耳朵,猪开始大叫,人们一哄而上,抓尾巴的抓尾巴,抓猪腿的抓猪腿,屠夫指挥着他们把大肥猪摁倒在凳子上,猪狂叫不止,挣扎着气喘吁吁,人们也气喘吁吁。一条大肥猪能让好几个壮男人气喘吁吁,可见垂死挣扎的力量不容小觑。
屠夫抓住猪的下巴,把猪的脖子往后扳了扳,拿起了事先放在盆上二尺多长的尖刀。如果位置还没调整好,他就会暂时把刀咬在嘴里,然后挪了挪接血的盆,拿起刀对准猪脖子,直插猪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猪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母亲负责烧开水,她会在厨房里暗自垂泪,猪是她一手养大的,自然就有了感情。
开水烧好后就是给猪退毛。屠夫在猪脚上割开一小块皮,然后用特制的钢筋插入猪身,东插一下,西插一下;上插一下,下插一下。抽出钢筋,屠夫拿起猪腿对着口子往里吹气,每吹完一口气,他就抓住猪腿,不让气漏出来,吹的时候手自然松开,手和嘴密切配合,动作娴熟。猪的身子在一点点胀大,此时父亲拿着木棒,顺着气的走向不停地敲打,哪里气没到他就敲打哪里,这样猪就变得像气球一样了。
屠夫的肺活量自不必说,但也要技术,不管猪有多大,他都能把它吹得像气球而并不显累。现在的屠夫都不用嘴吹了,直接用气泵打气,这种技术恐怕已经失传。
脱好毛的猪一身洁白,被一分为二,头朝下挂在梨树下,买肉的人闻风而动,分别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部位,一条猪很快就卖得差不多了,当然自己还是会留一点过年的。
猪血和猪肝通常都用来招待屠夫,猪小肠归屠夫,另外临走时父亲会送上几斤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那时屠夫没有工钱,不像现在,杀一条猪要收几百块钱。
杀完年猪后不久就是逮鱼。鱼是村里人共同养的,所以逮鱼大家一起逮。用大网从水底"包抄",水面上有人站在船上,提起网防止鱼跳。当网越收越紧,"鱼"头攒动,大鱼小鱼跳个不停,有花鲢、白鲢、草鱼、鲤鱼、鲫鱼、白条等等。除花鲢、白鲢、草鱼外,其他的鱼我们都称之为"野鱼"。"野鱼"可以随便抓,比如,在网外抓的野鱼可以归自己所有,但只限于本村人。抓的鱼按人平分,大人小孩人人有份,人人有"余"。抓鱼和分鱼的过程每家每户都会派人参加,乐尽在其中。
腌完腊肉腌腊鱼,腌完腊鱼腌鸡、鸭,腌完鸡、鸭母亲就着手准备油炸鱼、肉和丸子。油炸鱼、肉家家都会做,能放很长时间,吃起来又解馋,是待客的常用菜,我们叫着"酥鱼,酥肉"。做好的"酥鱼,酥肉"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放进"气死猫"里,挂在房梁上,能存放到三月底。吃起来也方便,不用炒,加开水煮,放点葱姜,自然就嫩滑可口。这两道菜一直延续到现在,身在外地的我常常会怀念它的味道。
做"酥鱼,酥肉"先要做酒糟,加入酒糟的鱼、肉会更加酥嫩,母亲就是做酒糟的高手。
糯米蒸熟拌入酒曲,放进瓦盆里,中间挖一个坑出来,用来装"酒浮",然后用棉被包裹,放在温暖的地方。渐渐地就会有酒糟的香味溢出,七天左右"开盆",满屋子都会被酒糟的香味占领,酒浮酸甜,酒糟软糯,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敢多吃,会醉。
母亲把酒糟放进切好的鱼、肉里,加入水、面粉、鸡蛋搅拌均匀。父亲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上忙碌,而我们小孩屋里屋外来回串,时不时探头往厨房里看一下,炸好的"酥鱼,酥肉",母亲会递给我们一块尝鲜。父亲和母亲难得配合得这么默契,一年我也只见到这么一次。
炸丸子有绿豆丸子,红薯丸子,萝卜丸子,我最喜欢的是绿豆丸子,是很好的下饭菜。
街上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卖对联,卖门神,卖画的到处都是,整条街都红红火火,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推车的,挑担的,买葱的,卖蒜的……好不热闹,这就是"年味",几乎所有感官都能感知到的"年味",也是现在的我苦苦寻找的"年味",现在想起来已不可能"失而复得"了。
腊月二十九我们会大扫除,贴门神,贴对联,贴壁画,挂"中堂"。"中堂"挂在供桌和神篷中间,通常是毛主席画像,有时也会挂山水花鸟之类的画。
忙完这些,年真的就来了。
2023.1.6
送春联
新春将近,社区组织会写毛笔字的退伍老兵,写春联送居民,我第一个报名。
我在部队待了十年,就喜欢舞文弄墨,经常参加部队组织的书法大赛,还得过几次奖。虽然自从退伍后很少写毛笔字,但我相信自己功底还是有的。
今天一大早我就来到社区。八点不到门没开,我就蹲在门前看手机。今天天气还好,阴了好几天总算是晴了,风依然很凉,虽然是南方,但毕竟是冬天。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不像北方有暖气,不过我穿得厚,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还戴着两层口罩。
八点刚过社区的小李就来了。她是个女孩,掌管社区的钥匙,以前见过面,但我俩并不熟悉,且彼此都戴着口罩。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写春联的,她笑了笑说,来得这么早,帮我干点活吧。
我俩搬出来三张桌子放在社区门前,她拿出来很多写春联用的红纸,又拿来墨盒、墨水和毛笔。我把红纸放在桌子的一边,墨盒、墨水和毛笔放在另一边。我拧开墨水瓶盖,往墨盒里倒了点墨水。墨香散发开来,这熟悉的味道让我为之一振。我把毛笔用墨水泡开,放在墨盒边上。
此时阳光渐渐变暖,居民们也三三俩俩地围拢过来,他们并不好奇,因为社区年年都会举行送春联活动,增加节日气氛。
我对小李说,我以前在部队写过毛笔字,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写了,不知还行不行。小李看了看我的眼睛说,书法家我们也请不来,差不多就行了,我们要的是这个喜庆的氛围。
说话间又来了好几位写春联的,他们也都是退伍老兵,以前见过面,彼此也不太熟悉,绝大多数都是"新居民",相互之间只有搞活动时才能见面,有的甚至叫不出名字。
眼看人越围越多,小李拿出来一本《对联大全》。我翻了一下,里面各种字体都有,比如楷书、隶书、篆书、行书,还有草书和魏碑。翻着翻着我发现了"瘦金体"。"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所创的一种字体,是书法史上极具个性的一种书体。其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是一种风格相当独特的字体。以前我也练习过,不过不得其法。
我最喜欢的莫过于隶书了,曾经练习过《曹全碑》、《乙瑛碑》,也临摹过颜真卿的楷书和王羲之的行书,但都不得其门而入,惭愧至极。
小李说,写吧,有人要了。我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展开对联纸,看着红纸上洒着的金点,想了想后自编一幅:魔毒匆匆去,春天快快来。横批:疫去春来。
我写得是隶书,手有点抖,导致笔也有点抖,字仿佛站立不稳,歪着身子。
我的隶书体从正体演变而来,以前在部队里跟一个叫"吕鑫"的战友学的。字体"左重右轻",字迹"左粗右细",抛弃传统笔法,分开侧重,适当运用"枯笔",写出来的字有点怪怪的感觉,不过非常耐看。虽然手有点抖,但字依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还没等墨干,就有人笑着拿走了,有人让我再写一幅内容一样的,我欣然答应。当下病毒肆虐,谁都希望疫情快快结束,春天早早到来,还老百姓健康的身体和美好的生活。
另外的两张桌子上也有人在写,他们都从书里找,无非是"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人间喜事多";"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等等。也有写毛主席诗词的,比如"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有的写楷书,有的写行书,也有写隶书的。写完后用夹子夹在绳子上晾干,让居民们去选,喜欢哪幅拿哪幅。不久两条绳子上都挂满了春联,随风摆动,像红旗迎风招展,又像两条火龙扭动着身子,正准备腾空而起。
写着写着,我的手不抖了,渐渐找到了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我相信,只要心中有字,就一定能笔走龙蛇;只要不惧风雪,就一定能迎来春天。
2023.1.8
除夕
一大早我们就起床了。喊我们起床的不再是父亲的吼声,而是外面的鞭炮声。
天有点冷,母亲泼出去的水已结成薄冰,像一面形状不规则的镜子。父亲赶集去了,爱热闹的他近半个月以来天天都去赶集。以前"逢单不逢双"的小集,现在变成了每天都逢的"大集",热闹程度自不必说。父亲每次赶集都会提着空提篮,每次从集上回来他都会气喘吁吁地提着满满一提篮"故事",让我们"翻阅"。
母亲把稀饭熬好后就下菜地去了,饭在锅里热着,灶膛里的火刚熄灭不久,炭还是红的。
用柴火熬的稀饭软糯香甜,在大铁锅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湖泊。米粒在火地加持下,依靠沸水地流动渐渐向锅边靠拢,形成"堤坝"。由于加了食用碱,中间的米汤呈淡绿色,像一湖"绿水",不用掀开锅盖,饭香也会飘出老远。喜欢吃稠的勺子直奔"堤岸",爱吃稀的就在"湖中心"搅动,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就着"腊韭菜萝卜干",蹲在屋檐下有时会吃得身上微微出汗。
端起饭碗,母鸡们唱着歌围拢过来,我用筷头挑出一点扔在地上,它们一拥而上。抢到的自然高兴,没抢到的继续唱歌。它们在霜地上画出乱七八糟的"竹叶",毫无章法,一点也不美观。有些母鸡好斗,为了争一口吃的有时会大打出手。见此情形我哈哈大笑,不过不用担心,公鸡会过来"劝架"。
剩下的稀饭可以用来做浆糊贴门神。把稀饭盛在碗里,用筷子使劲搅动,稀饭就变成粘稠的"浆糊",用刷锅的刷子把浆糊均匀地刷在门上,贴上新门神,对联贴在门框上。旧门神基本上都被一年的时光给剥落得差不多了,简单清理一下就行。
大门贴了贴小门;小门贴了贴侧门;侧门贴了贴厨房门。鸡、鸭、鹅、猪、牛住的地方都会贴上吉祥话,比如"鸡鸭成群"、"槽头兴旺","牛头平安"等。忙完这些后再一看,整个家被红色的对联映得红红的,里里外外仿佛都红红火火,节日气氛也逐渐达到高潮。
吃罢午饭,母亲就着手准备年夜饭。
午饭很简单,孩子们都草草吃几口,或者干脆不吃,留着肚子。
当厨房里飘出肉香,我们就开始行动了。每次进厨房母亲都会随手撕一点给我们,等年夜饭真正摆上餐桌,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
拉开方桌,摆上各种美食,中间放一个炉子,用细树枝做燃料,这就是最原始的"火锅"。天冷,菜容易凉,有"火锅"帮助就可以慢慢吃。父亲喜欢喝酒,而我们就喝一块钱一瓶的"小香槟",甘甜略带香味,特别好喝,用玉液琼浆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饭罢,母亲收拾残局,父亲搬来四块土坯围成正方形,用碎草垫底,然后又从屋檐下搬来一个大树根架在土坯上,用碎柴引火,不一会儿树根就着了。这就是我们的"火堆",不过会冒很多烟,一家人围坐在火堆边"守岁",如果忘记关门,一阵风吹来,坐在下风的人就会被熏得直流眼泪。
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春节晚会,有的是围坐在火堆边的一家人一个也不少,这就够了。大家说说笑笑,吃着自家地里收的花生,喝着五毛钱一斤的老茶叶,时不时打开门把屋里的烟放出去,顺便放进来几片雪花。
母亲是最后一个过来烤火的,她闲不住,在火堆边纳鞋底。那时候我们穿的都是母亲做的布鞋。布鞋的特点是,新鞋有点挤脚,穿着穿着就合脚了,且越穿越舒服,保暖性好,脚不会出汗。不像现在的鞋,不合适的永远都不合适,再怎么穿也不合适。布鞋就不一样,鞋帮鞋底都是用布做的,有弹性,轻便又"养脚"。
明明说好跟着父母一起守岁,守着守着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又坚持一会,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我们都陆续进屋睡觉了,只有父亲母亲依然坐在火堆边守岁。父亲用火钳拨弄拨弄快燃尽的树根,母亲全神贯注地纳着鞋底,他俩时而交谈,时而沉默,直到深夜。
他们究竟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在除夕晚上"熬一宿",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年初一母亲要做两桌待客饭。
202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