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父亲像个婴儿
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熟睡
那么安详,不知是否有梦
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多一点的
我小时代心目中曾伟岸挺拔的
男人,此刻,静静躺在病床上
他轻微的呼吸,伴随
药管里滴答的药水,彼此呼应
像他平凡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
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多像故乡的
丘陵和清溪
时间遍布沟壑从大地上穿过
万物衰老只是一种形态
从幼年到老年,或返老还童
这是我们见到的样子。而
另一边:我们想象的童年
快乐远比人世要高
父亲一定也是快乐的。此刻
他神态安详,远比
健康和清醒的我幸福
多想抱抱他。像当年他举起
幼小的我,哪怕那时我尿他,他也
一路笑着。此刻我情愿他尿我一身
这个老孩童。想他突然
坐起来,像刚刚大梦惊觉的样子
此时没有重大疾病别往医院跑
阳人*太多
病床太紧
医生太忙
护士太累
——挺着大肚子的
护士长,让人心疼
过道里也住满了
空气都很紧张
没重大疾病不要来呀
各个科室都在超负荷运转
白天电梯从来没有停过
——不定何时,逝者也会
挤进来,悲伤太满了
电梯常因超重而停运
那些还来不及冷却的灵魂
需要一个窗口,呼吸
新鲜的空气,新年的空气
年关将至,好多人
被卡在了关口
像浦尾村摇晃在冬阳下
那些枯掉的荷叶
*注:阳人,新冠病毒感染者的俗称。
给父亲洗澡
帮他脱下衣裤,才
第一次真正看见全裸的父亲
这是他真实的肉身吗
八十多年了,父亲
从来都是穿戴整齐
这个教育局管财务的老党员
极少向世界展示自己
一是一,二是二,小心谨慎
像他拨打了一辈子的
算盘珠子,在固定的
木框内,演算着
人生的加减乘除
此刻,这副快要散架的
老算盘,都不敢用力搓洗
——那么干净,凛然,像极了
他的品行。也用不着涂抹香皂
或沐浴露,这肉身,正大光明
在人世间行走了一辈子
太单薄了。我想起老家池塘边
反复搓洗过的松木板,在冬天
又干又糙,松木疙瘩
差点就要脱落,仿佛父亲
疏松的腰椎,稍稍用力,就会骨折
轻轻擦洗。像轻轻翻阅一部
渐渐泛黄越来越皱的毛边书
这是我崇敬的父亲。我记住了
他真实的样子
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后的自己
只是,我会比他更单薄,瘦小
更弱不禁风
我这一生,伪装太多
在住院部十七楼望见脚手架上的夕阳
风太大了。它颤悠悠地
站在脚手架上,不让自己
那么快滑下去
农民工大多阳了*。它替他们
扛住飘摇的生活
街道那么空。我深爱的人民
深居简出,居家静养
天空那么高。脚手架上
敦厚的夕阳,金色的余晖
替人间,顶住了
渐渐虚下来的夜色
这仁慈的时刻
万物都抬起了头
——万物都将宽恕
壬寅腊月,这个不愿
被提起的冬天
*注:阳了,即感染了新冠病毒。
送父亲回家
慢加油。缓起步。轻踩刹车
尽量避开坑洼地段,尽量减少
躺卧车上的父亲的痛苦
不时从后视镜扫一眼他的状态
像我小时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
每过一道沟坎,他会回过头来
看看我是否还在车上
驾驶二十年,这是最温和的一次
山道弯弯,一慢再慢
如此明媚的风光里,我想陪父亲
多走一会儿。这一辈子,父子俩
聚少离多,不经意间,错过了
很多好风景和好时光
云卷云舒,万物收放自如
如此自在。而父亲却不能
——人这一生多像一条蚕
生活裹住我们,时间裹住我们
最终,大地裹住我们
犹如此刻,父亲裹在棉被之中
不时出现的减速带搓衣板一样
将车轮的碾压反弹回来
颠簸中父亲一再唉叹
他代替我,承受了太多的痛
身上的裂痕多于地上的裂痕
心上的裂痕多于身上的裂痕
为了弥补这么多裂痕,我一再
降低车速,让车轮慢慢拉长
这下午的阳光
父亲从来没有明说
但我知道,他这一生
都在追逐光
这大地上微不足道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