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医生从汽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月亮还未隐去。雾霭笼罩了乡村小道,他脚下的泥土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像天鹅绒一样轻柔,发出浮浮的响声。苏门医生这次被安排到凹村当一段时间的赤脚医生,目的是治疗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院长之所以派苏门医生去,倒不是他拥有着异常高超的医术,而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奇特力量。
去凹村对苏门医生来讲也并不是坏事,他心里有一个隐秘的野心,这个野心就连他也不能完全猜出来。然而野心并不总是蠢蠢欲动,只有干些事情才会出现那种意识。比如苏门医生每做完一场重大的手术,就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了。他将这种野心称为奇特的力量。某一天,他在成功救治一名即将死去的病人后,这股力量突然像风暴一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席卷开来。当然仍是混沌的,模糊不清的状态。为此,他强迫自己每天做最大程度的手术,目的是为了将它看清。日复一日,这种感觉越来越激烈,苏门医生认为只有进行一场冲动的冒险,才能平复这种心情。
这是一个昏暗的早晨,天空飘着绿色的光,凹村在一大片淡蓝色的迷雾中像森林一样生长,显露出不可捉摸的诡异与静谧。
“人一旦进入树林便会迷失方向。”开车载他的男人对他说。
苏门医生刚到镇子的那一天,来往于凹村与小镇的汽车便停开了。那个陌生男人是主动找上苏门医生的。当苏门医生对怎样去凹村一筹莫展时,他主动上来拍拍苏门医生的肩膀说,我等您很久了。让我带您去一个地方。那地方当然就是凹村。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谈话,男人让他上车,苏门医生便上去了。他对这种顺其自然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一开始,苏门医生坐在大巴上一言不发,他看见男人一脸严肃地坐在驾驶座上开得飞快。当车子驶入一条小路时,黑暗中,原本不算拥挤道路两旁车子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大巴在路上横冲直撞,那些车子的主人似乎也很聪明,尽量将车往道路两边开。黑灯瞎火的,他们连车灯也不开。于是有那么几辆车避开不及,和其它的车撞到了一起。然而预料中的车祸并没有发生,车子在原地转了几圈便又往前开了。
“这些车是从凹村来的。他们倒是很不怕死呢。”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车子很快驶离了城镇。乡村的清晨安静无比,苏门医生竖耳细听,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这声音正是从男人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惊异地发现那种声音竟与自己的野心不谋而合,有着相同的感受。苏门医生想,男人到底是一种怎样强大的人呢?也许他正是依靠这种声音才找了他吧。
“您知道去凹村可能会死吗?”苏门医生小心翼翼地询问。“很多人都是不大爱陪我冒险的。不过,您的身体里的确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不能让人在危险中活下来,甚至会让人因此丧命。我这次的行动或许就会丧命,但自己死并不让我感到可怕,我总害怕别人会死。毕竟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就在于此,您说是吧?”
“死亡是一个人的使命。我能在虚无中找到为何而死,那么死就是值得的啊。”男人说这话时,苏门医生发现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潭泉水,让人不自觉得联想到一张年轻有活力的脸,多么令人震撼啊。苏门医生想,大概就是这种力量使得他变得年轻起来了吧。
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时,车子停在了一条窄小的道路。他在下车后便与男人挥手告别。然而男人也下车来了,他和苏门医生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的。
“你怎么不把车开回去呢?”
“我不开车,我要看风景。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碰到从凹村逃出来的人 ”
“多好的闲情逸致啊,你可真是个会生活的人。但你的家人还在等你,为什么不快点回去呢?”
“已经回不去了,我下来走走希望能想出点好办法。以前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进入凹村,这真是个梦魇般的存在。”男人的语气透出一股忧虑。苏门医生想他是在为自己担忧吗?
“您想得太多了,兴许住在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苏门医生笑着说。
“那还不如去死。”
苏门医生继续朝前走。身后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迷雾中,四周变得空空荡荡。他在路上碰到一个锄地的农妇,农妇的眼睛炯炯地望着他,眼眶要擦起了火。苏门医生从她身边经过时,农妇突然拿起一把锄头朝他挖过去。幸亏他手脚灵活,躲开了这次意外攻击。农妇见收获未果,气愤地把地上的白菜凿了个稀巴烂。她是在对他警告。苏门医生听到农妇在喊他,但听不清到底是在喊什么。然而当苏门医生仔细观察后发现,农妇并没有开口说话。如果这声音不是来自于农妇,又是谁在给他发出警告呢?苏门医生想向农妇了解凹村的具体情况,农妇却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往水田的另一头跑去,最终消失在空虚的黑暗中,像一个鬼影。
凹村已经近在眼前了。苏门医生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村子看,此外他的脑子里还在构思着接下来的行动。他光是想想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天刚刚亮的时候,他走到了村口。村口的大门紧闭,布满了灰尘,门把手也被虫蛀了烂得不成样子,仿佛很久都没打开过。他敲了敲大门,提了提嗓子朝里面喊。然而并没有人回应。苏门医生绕着门往另一边走去,看到一个开着的窗子。他轻轻拍打窗子,里面的人探出头来,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头。
“老大爷您开开门,我是来自省城的医生。”
老头从上到下将苏门医生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我还不能让你进来。缘由嘛,我也说不清楚。这群病人都是从外地逃到凹村来的,现在这里变成了贼窝。不过我们或许并没有病,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呢?”老头的语气很古怪,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苏门医生于是想问问村长在不在,但老头突然变得昏昏沉沉的,说话的声音也含糊不清,牙齿间偶然蹦出些盗贼啊,死人啊,坟啊之类的。后来老头完全睡着了,他怎么叫也叫不醒。苏门医生想,难道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要来的消息吗?这时天已经下起了大雪,苏门医生因此变得着急起来,他在恍惚中看到那个载他的男人迂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原来男人也是凹村的人。苏门医生一边大喊,一边急忙跟在他后面。男人却很快绕到了围墙的另一侧,身子一闪一闪地消失在了一堆碎瓦砾中。这边的窗口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站岗。他一看到苏门医生便用怒不可遏的眼光瞪着他。
“刚刚有人经过了吗?”苏门医生淡定地问。
“这里没人!”
小伙子重重地把窗户一摔,躲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但里面依稀可辨明一阵阵的嬉笑声。期间还有几个人在谈话,嘲笑他的愚蠢,苏门听出来是另外几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呢?”
想到这里,苏门医生不免心灰意冷,他有点后悔当初信誓旦旦地接下这个任务。他体内的力量究竟是趋于什么目的把他召唤到这呢?他思来想去只能归咎于“天职”这一说法。他因此并不打算就此屈服,这个任务他是一定要完成的,如果连这个任务都完成不了,他还能如何回去面对院长呢?就在无可奈何时苏门医生清楚地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匆匆的杂踏声,步履逐渐朝他逼近,像是为他准备的一场欢迎仪式,大门此时居然打开了。苏门医生有点意外,事情看来仍旧充满希望。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他眼里便冒出光来。
“是苏门医生吧?哈,果然来了。真是意外,我是这儿的村长。”
“您知道我要来?但是门口的这几位似乎并不知道我的事。”苏门医生愤愤地说。
“不怪他们。我们这儿的人都很健忘。外地人嘛,总是让人有点担心。毕竟几乎所有的外地人都不知道自己有病。”他那不可捉摸的回答使苏门医生吃了一惊,也许他同那老头贯穿一气,指桑骂槐地讽刺他。可只要一细想,又或许他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况且他是来治病救人,感谢都来不急,又怎么会骂他呢?
走在村子的一条大道上,苏门医生谨慎地打量村子的情况。他发现每户人家都大门紧闭,路上的人流稀稀疏疏的,每个人板着一张脸,谁也不认识谁一样。
村长想邀请苏门医生去他家做客,苏门医生摇头拒绝说,要安全考虑病情。
村长干笑着说: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安分守己。你看,我们从村口一路走来,碰到不少村民,可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打招呼,然而平时他们相当热情,有时他们还要向我拥抱呢。凹村是个桃源之乡,每个人都想维护好这片土地。你记得那个看门的老头,十几年前他就该退休了,可他偏不,非说只要还活着,看门就是他的使命。真是热情似火啊,拦也拦不住。”
苏门医生觉得村长话里有话,究竟是什么他也捉摸不透,只觉得似乎很有道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村长的院子前。里面四五个人正在闷头吃饭,脸快要埋进碗里了。小孩子见到生人进来,高兴得爬上桌子手舞足蹈,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有两个农妇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大概是村长的老母亲与妻子。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农妇苏门医生认得,正是水田里的那个女人。但女人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先前的事了。苏门医生努了努嘴,想要说点什么,问出一些事情的原因,比如今早农妇为什么要攻击他,她的警告又有着什么意思?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很快放弃了。
“这是我内人,你别在意,她的精神经常有点恍惚。”村长拍了拍桌子说。“来给这位省城的大医生添付碗筷。”
老妇人立刻闪进了厨房,然后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那模样仿佛是厨房里住了一只什么可怕的怪物。小孩子还在桌上跳来跳去,村长乐呵呵的,没有要制止的意思,苏门医生也就不好说什么。村长找来一把椅子让他放下诊包。苏门医生借机提到病人的事。但村长的表情很严肃,盯着面前的饭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其它几个人也是在闷头吃饭,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村长才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苏门医生只好默不作声,他这一路上什么也没吃过,肚子早就饿极了,索性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村长终于开起口:
“你先吃饭,那些人晚上就会来了。”
“什么人?”
“当然是想让你治病的人。您可是位大医生,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总不会让你的才能白空一场。”
村长的一番话可把苏门医生气坏了,谁有没有病还不清楚,就是有了又怎么能到处乱跑?
“你跟我说他们人在哪,我现在就去。”苏门医生气呼呼地说。
“不不,怎么劳您的大驾。我们这些人都很自觉,您就放心好了。”
苏门医生将信将疑。厨房里这时传出来金属的碰撞声,听起来像是有两队人马手持兵刃正在干架。
“嘿!那群家伙,白天就这么等不及了。”村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怒气。“你不要进去,他们想方设法地吸引你的注意呢。你一进去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
“究竟是谁呢?”
“当然是那群贼了。他们的野心和你一样大。我在今天早上把他们骗了进去。嘿,你说妙不妙,他们进去后仿佛陷入了迷宫当中,我趴在窗口观望了好一阵,有个家伙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可明明门就在旁边,他也不闯出去。恐怕他们现在已经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在踏进我家院子时我就隐隐感到些许不安,想不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现在就开始闹腾起来了。你说怎么能治好不相信有病的人呢,只好让他们去死了吧,简直是天理难容。”
厨房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咣当一声,苏门医生怀疑有人摔倒在了地上,于是不顾村长的阻拦冲进了厨房。明明是做饭的地方,里面却寒气逼人,苏门医生在黑暗中一路摸索着墙壁,不自觉地哆哆嗦嗦起来。他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人,浓烟呛住了他的嗓子,令他十分难受,咳嗽了好一阵。他无法理解刚刚的农妇是怎能忍受住这样的环境做饭。
“喂,谁在那?”
苏门医生朝黑暗的深处喊了喊,并没有人回应他。里面仿佛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动静,是怎么安静下来的呢?此时村长也跟着跑了进来,他看起来又惊又怕,却对这烟雾不为所动。他喘着气,仿佛院子与厨房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马路,他在这条马路上累坏了。
“幸好这群人胆小如鼠。如果不是你刚刚咳嗽,他们吓了一大跳,轰隆轰隆地四处逃散,否则他们就要上来咬你了。我在外面看得真真切切,他们跑的时候房子都快要倒塌了似的。我担心你便跑了进来,毕竟你可是唯一的希望,你不履行完你的职责是没办法的。唉,我是真不想来这种鬼地方,这地方有什么好呢?我那婆娘动不动就往里钻,起初还面不改色,后面越来越兴奋。做饭几乎成了她的大事业。”村长打量似的盯着苏门医生看,眼珠子不时得往上翻。
苏门医生有些失落,这群病人为什么要逃呢?在他不远处传来诡异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老鼠的肚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期间还伴随着“哎呦!哎呦!”的痛苦呻吟。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在烟雾中将目光锁定在了墙角的一侧,原来那里躺着一个人,胸口起伏着,两眼无神,嘴里吐出污浊的空气。
“嘿,有个老家伙没逃走。我们要把他绳之以法。”村长拍着手大喊道。
苏门医生走近伏下身来想看看他的情况,老头此时伸出他那只粘满黑色污垢的手,搂住苏门医生的脖子轻声说:“医生,你就要死了。”
“不不,我会把你救活的。”苏门医生觉得这个人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
“你……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你来到凹村是想被人拯救。但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你去找门口的那颗枯树问问看吧。”
“相信我,我是一名医生。如果你不信任我还能去相信谁呢?你的荒唐想法是因为疾病所致,我很快会让你好起来,我对我的医术有自信。”苏门医生拿出听诊器,耳朵贴近他的心脏,他发觉老头正严肃地瞪着他,使他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我用不着挣扎。我只要呆在阴暗的地方就能好起来,医生什么的根本不用看。不过,您仍然是我们的希望。“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发出惨烈的呻吟。苏门医生觉得他的身体变得惨白,仿佛体内里充满了烟雾。这真是一副可怕的景象,苏门医生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你要学会对症下药。就比如我们村吧,与其它地方不一样。”村长从背后拍了拍苏门医生的肩膀,似乎同情他的遭遇。
“我不明白。”苏门医生皱着眉头说。
“一名医生,把自己的生命付诸于天职上,一辈子便无所追求了。我的侄子对你可是很有信心呢。”
“你的侄子?”
“你在来时的路上不是见过了他吗?是我安排他带你进来的。他曾经也是名医生,但总想着我们有病要治,但我们哪里有病呢?现在他的坟埋在村后,我带你去看看吧。”
苏门医生认为村长不着边际的话大概是用来安慰他的。从村长的口中,他隐约猜到他的侄子不在人世了。一名医生,他是因为什么而死去的呢?在这场疾病中,苏门医生察觉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局外人,然而又有人口口声声称他为希望。难道即使他受到众人的排挤与奚落,他仍然是希望?苏门医生隐隐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他去看看那座坟一切都会明白。况且他相信自己是拥有信念的那一类人。而人一旦拥有信念就会力量无穷。他还记得那位载他来的司机,他们之间说不定有着怎样的关联。现在看来,他丢下车走回去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一位司机当然要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信念。他绝不会甘心停留在某一处,只有不断地用脚走出去,才能证明自己的力量从未枯竭。
他们来到后山,那是一座挖开的坟,里面并没有人的尸骨,仿佛谁随意凿开了一个大洞。
“这是他给自己挖的坟。据说里面躺着一个人的信念。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村长说这话时脸上阴森森的,像是在对苏门医生发出警告。“他的家人后来把他带走了。他们也不哭,嘴里还念叨着天职啊,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什么的。你说还有什么好哭的呢?”
村长说完这话便摇着头走回去了。苏门医生站在坟边观望了许久,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走。那个大坑在他的眼中变得十分深邃,仿佛连接着黑暗的地底。这种突然其来的想法使他感到一阵晕厥,他忽然觉得里面躺着的应该是他自己。院长派他前来到底要医治什么呢?他虔诚地对待自己的职业,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凹村的人们也许并不是患上了世俗意义的疾病。难道真正的病人会是他自己吗?那么他来村子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的这场冒险已经得不出答案了。
苏门医生从坟地回来时天色已晚,桌子上的饭菜已经被收拾好了。他的诊包也被收了进去。厨房里也冷冷清清的,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生气。苏门医生往屋子里面走,他看到一个人影从后院溜了进来,他急忙跟上去发现是村长的母亲。
“村长去哪了?”
“他去河边大哭了。”她的声音带有着怨恨,仿佛责怪他怎么还待在这。
“他因为什么事情伤心?”
“还能有什么事?就因为他是一村之长,所以每天都必须要哭一哭。”
“我去找他。”
“你去不了的。就连我每次想靠近河边都被扔了出来。唉,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往那条河走多少次呢?”农妇哭丧着脸说。“你还是在屋子里睡上一觉吧,晚上他们就该来了。”
苏门医生确实累坏了,他进屋找了一张床便躺下了。他闭上眼睛,透过屋顶看到了蓝色的极光和大朵大朵的星星。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自己快要睡着了,这时他仿佛听到了厨房里呻吟声,吵得他心惊肉跳。苏门医生想起身去厨房一探究竟,但他挣扎了好几次,怎么也起不来。他就这样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他突然忧伤地想,他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他来到村子一整天,始终无法履行完成一名医生的野心。这个村子里的人,野心分明比他大得多。他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呢?以至于这种力量可以让别人从他的身上看到希望。
大约后半夜的时候,房门打开了,有一伙人冲了进来。他们背上的长枪和刀剑映射出银白色的月光,照亮了苏门医生的床铺。这群人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家伙还爬上了他的床,剥掉了他的衣物,一前一后地与他相拥在一起,挤得他十分难受。他拼命叫喊,你们快下去。然而他们对苏门医生的声音置若罔闻,也许他们并没有听到苏门医生在说什么。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呢?自从他们冲进来这个房间后,厨房里的叫唤便奇迹般沉默了下去。苏门医生猜想他们就是村长口中的盗贼了。而这群神秘莫测的盗贼呢,此刻却活力四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苏门医生的病情。他们认为苏门医生来到凹村就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鬼使神差般,病人们的对话使得苏门医生一直以来的向往产生了怀疑,他在潜意识中回忆起过往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如意、受人尊敬,那是因为他治病救人的结果,然而当今天他失去了病人的依赖时,一切都像个梦一样无所依托,却又被这种依赖深深地束缚着得不到真正自由。
后面又进来了两个女人,是村长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进来屋子里的人就显得慌乱无比,村长的母亲上前拽下了那几个躺在床上的莽汉,妻子则把屋里的人全都往外赶。苏门医生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经过前面那场肉搏,苏门医生的意识反而越发清明。他在朦胧中看见两个女人劈柴烧水,忙进忙出,其中村长的妻子端来一盆热水,母亲手里攥着两条毛巾。一条擦拭他的身体,一条敷在他的额头上。她们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充满了悲伤,仿佛认定他是个将死的病人。
“真是个可怜人,冒险的野心是会把人害死的啊。”村长的母亲一脸哀怨说。
“唉,我在村外就提醒过他,他偏不听。一个势单力薄的人,又怎么能与那群人对着干呢?强大的魄力啊。”村长的妻子附和道。
今晚的月亮被雾蒙着,散发着淡蓝色柔和的光。村长的母亲和妻子在这种光下却不再分明,她们的身体变得像影子一样闪烁,消失在了房间中。苏门医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竟然能从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了。在暗夜中,他对寻求村子诡谲背后的真相时,不知不觉已经产生了强烈的欲望。苏门医生也顾不上穿好衣服,他急急忙忙地踏出门去在村子里到处流窜。苏门医生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撞倒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地上迅速爬起来,也不生气,直勾勾地盯着他拍着手乐道:“想不到你跑出来了,真是厉害。妈妈说你果然与众不同,充满着活力。竟然跑出来了。看来这里的人是挡不住你的野心的。”苏门医生不知道小姑娘在说什么,他抛下她转身向村后跑。那里藏着一个属于他的坟。他来到坟地里,听到村长气势汹汹地在和一个人谈话。他们时刻保持着警戒,仿佛周围藏着不知明的危险。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在与鬼怪打架,争夺各自的生命吗?月亮来到这片坟地后,苏门医生的行踪也就暴露无遗了。村长让苏门医生出来一齐干架。在惨淡的月光下,他赫然发现面前的人不是白日所见的村长,而同他谈话的人却令他无比熟悉。他想到了那位司机,又想到了大门口的老头,以及那位小伙子。
“你不要紧张,凹村的人到夜里相貌就会发生变化。这是我的侄子。”村长淡淡地说。
“你的侄子?他的坟不是埋在这里吗?”
苏门医生很快又想透了,或许只有死人才能不断扮演那么多种角色。而村长说不定也早就死了,否则整个村子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对他这么客气呢?当然不排除他也已经死了。因为只有鬼魂与鬼魂的交流才会毫无障碍。
“这个村子就像一片树林,我好几次梦到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在梦里,我拼命挣扎着想让自己醒来,可怎么也醒不来。有时我意识到那或许并不是梦,我的眼睛从来都看不清真相。这么多年,我为这个村子付出了多少呢?可我一点也不愿抱怨。”
村长蹲在地上哭了出来,他的侄子想上去安慰他,却被他甩开了手。
“你,你走开。没出息的东西。”村长的声音带着愤怒的腔调。
这种感觉苏门医生深有体会,年轻的时候,大家对自己的信念怀着无比崇高的热忱,然而在一次次孤立无援之后,这种信念就被现实蚕食得支离破碎、难以启齿。他在进入医院的那一刻,是否已经充满了勇气,是否预料到哪怕在今天的遭遇下也能做出始终如一的坚守呢?
“幸亏我还是把你带来了。”
“不,如果我不来的话会更难过的。他们人呢?”
苏门医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来的目的。他正要往村子走去时,村长把他拦住。
“大家都在河边等你。他们都很欢迎你的到来。今晚是凹村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他们为什么看到我就要逃呢?还有闯进房间里的那群人。”
“他们都是这片坟地里的鬼魂。你是外地人,他们看到你就会害怕。可即便是鬼魂也想得到拯救嘛。”
月亮隐没到了云层中去,村长提议到河边看看。去河边的路看得并不十分清楚,村长和他侄子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可见。苏门医生竖起耳朵,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直在向前迈进,仿佛对黑暗视若无睹。这一次村长的母亲和妻子也来了,她们浑身散发出饱满的兴奋感,似乎早有预谋,在通往河边的大道上等待着他们。
“她们竟然也来了。”
“他们和你一样,充满了信念。而信念是击不垮的。”
临近河边的时候,村长的侄子没有预兆地倒在了地上。村子的母亲吓得咬住了舌头,眼睛直愣愣的,差点跌倒在地。
“他呀,是在睡觉呢。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河边。你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们不要打搅他,希望他今晚能做个好梦。”
有几个黑影扑通一声跳入了河中。苏门医生原以为那是水鸟,但当他闭上眼睛后却发现是村子里的人。这些人不怕死,排好队等着往河里跳。
“去河里赴死也可以看作一种信念。”
村长带着他的母亲和妻子先是把脸埋在水中,随后他们向河中央走去,河水很快淹没了他们的头顶。迁徙的水鸟成群结队从天空中飞过,尖唳的鸣叫声掩盖了漆黑的河水中一系列的壮举。在这个幻想中的夜晚,苏门医生和村子里的人一齐掉进了河里。苏门医生并不感到痛苦,他喝了许多水,身体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充盈感。而他周围的那群人也在模糊之中消失殆尽,只剩下扑腾的水花声。
第二天一早,苏门医生推开了房门,等待他的病人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队。他坐在了院子的一个石凳上,检查起了他的第一个病人。当他倾听病人的心跳声时,病人开口说话了:
“苏门医生,昨晚的冒险真是令人激动。我仿佛在那条河水中再次看到了希望。”
“是啊,一个美妙的夜晚。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