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扫把星。他气急败坏地骂道,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心惊肉跳。
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车子漂移了。
那一瞬间,他有种坠入深渊的感觉。
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条偏僻的路,此时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和车。
他恨恨地诅咒着,双手用力把方向盘打向路边,小心翼翼地停下车。心脏却在急速蹦跳,就像迫不及待地要从口腔里蹿出来。
那一道黑色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又不知怎么就会撞到他的车窗上,撞击的声音、急刹车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就像世界末日来临。
这惊吓,让他可怕地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曾一度偏离驾驶状态,偏得很远,似乎在空中游离。
幸亏只是只鸟。想着,又冒出一阵冷汗。
深吸气,深呼气,静静。
副驾驶座下,材料、杯子、手机、乱七八糟的杂物甩落一地,狼狈不堪。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解开安全带,俯下身,费力地伸长胳膊,努力够着,将那些凌乱的东西一一拾起。
一份字迹潦草的A4纸上,手写着离婚协议的内容,女方处签着她的名字,男方处,空着。
就是这张纸,一直在他精神游离的世界里,飞舞着。A4纸的刃,像锋利的刀,不时划向他的痛觉神经。
尹子强先生,请问你愿意娶郑程程为妻,爱她,忠于她,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年轻、衰老,都与她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吗?
白色面纱后的她,笑得如此甜蜜。
我愿意,他大声回答。
郑程程女士,请问你愿意嫁给尹子强为妻,爱他,忠于他,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年轻、衰老,都与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她柔声回答。
看着她的签名,他冷笑着。离婚协议书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竟然像一个多小时前她的歇斯底里和他扭曲在一起的神经。
人比喜鹊高级,喜鹊只会在一起谈恋爱,人还会在一起互相折磨。
喳——喳——喳。
一阵急促的鸟叫声。
喜鹊?
他从离婚协议书上抬起眼睛,右边的观后镜照出一些情况。
不远处,在距离地面不足两米的空中,盘旋着一只喜鹊。
他疑惑地用眼神搜寻着。
喜鹊从来都是成双成对出行,这是她说的。
果然,路上躺着另一只喜鹊,羽毛凌乱,一动不动。
它应该就是撞到他车上的那只“扫把星”。
天哪,竟然真的是喜鹊,他一直以为是一只乌鸦。
它死了吗?他有些于心不忍。
他牵着她的手,在植物园里散步时,总会看到许多喜鹊。
散落在草坪上,树枝上,不时喳喳叫几声。
有一次,她故作神秘地问他:
强哥,你有没有发现喜鹊的秘密?
什么秘密?
“喜鹊会谈恋爱,你看,它俩在谈恋爱”,她指着树枝上的两只喜鹊说。
一只喜鹊正在啄另一只的翅膀,被啄的却似乎很是享受。
哈哈,它俩在打架。
他的笑声惊动了它们。
喜鹊停止亲昵,它们向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只先张开翅膀飞起,另一只紧跟着也飞起,它们离开那根树枝,向远处飞去。
两只喜鹊一前一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多年的夫妻一起出门。
他轻轻打开车门,探出身子往后看,为了看得更仔细。
盘旋在上空的那只喜鹊落地了。它落到了地上那只喜鹊的身旁。
它围着它跳了几下,叫了几声,但它却毫无反应。
它似乎着急了,伸出尖尖的嘴,轻轻地戳同伴的翅膀。
她娇嗔地埋怨他惊跑了树枝上的喜鹊。
你看,那边还有两只喜鹊在谈恋爱。好像植物园里谈恋爱的喜鹊比成双成对的恋人还多。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草坪上,也有两只喜鹊,它们好像在草坪里觅食。
它们四下里走动着,但时不时又走到一起,像是开个碰头会,嘀咕几声后,又各自分开去啄草丛,但若一个走远了,另一个一会儿也会蹦跳着过去。
似乎被会谈恋爱的喜鹊所感染,他俩依偎着坐到一旁的长椅上。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尹子强先生。
大概可能似乎有道理,郑程程老师。
她调皮地抬头笑话他孤陋寡闻,他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否认。
它着急了,蹦跳着转到伙伴的另一侧,张开两只翅膀,使劲拍打它的伙伴。
可它的同伴,似乎仍旧没有反应。翅膀收缩着,像是在熟睡。
他很想走过去,凑近看看,它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它还会不会眨眼睛。
学生物的她,跟他讲起了喜鹊的故事,她讲喜鹊都是成双成对出来,觅食的时候一个给一个放哨,一个遇到危险另一个不会独自逃跑,它们都是不离不弃。
嗯,不离不弃,咱们会不会像喜鹊那样,永远在一起?
当然会,咱们不是快结婚了吗?结婚不就是要永远在一起吗?结婚誓词你又忘了?
我才没忘呢。你别忘了就行。
尹子强先生,请问你愿意娶郑程程为妻,爱她,忠于她,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年轻、衰老,都与她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吗?
她模仿结婚司仪的腔调。
郑程程女士,请问你愿意嫁给尹子强为妻,爱他,忠于他,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年轻、衰老,都与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吗?
他捏起嗓子学着她的强调。
两人嬉闹起来,从长椅上起来,一个跑一个追。
笑声又惊起了在草坪上谈恋爱的喜鹊,它们像他俩一样,追随着飞走了。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喇叭声。
他的心竟突然紧了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穿透肌肤伸进胸腔里,一把扯住,捏紧。
他紧张地看着那两只喜鹊。
她的化验报告也出来了,先天的原因,她的受孕概率很低。
医生的话像给她点了穴,点得她木木的,两眼空洞无物。
他安慰她,她嚎啕大哭,他内心的某个神经却又不能自己地抽搐了许久。
它害怕了,它张开翅膀跳着,它飞起了,它在上空盘旋两秒钟,它飞向路旁的小树林里,它没有了踪影。
不远处紧盯着它的他,竟然有一丝失望。
她变得越来越敏感了。
父母亲喜欢逗弄邻居家的小孙子,无意闲聊的话,却能触痛她某一根神经。
她背地里时常像愤怒的鸟一样,啄他,用语言,他没有鸟儿的羽毛,常被啄得生疼。
他的耐心,一次又一次,被啄得伤痕累累后,他开始反击,有时候冷笑,有时候反唇相讥,有时候甚至会主动“啄”她。
她早已不再和他去植物园散步,她仅热衷于熬中药,不停地熬中药,喝中药,整个家里整个楼道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他们的“互啄”仍旧在继续,并逐渐伴以摔碎东西来升级。
终于有一天,她把砂锅高高地举起,使劲地摔在地上......
离婚。
离。
离。
破碎的一切。
那一刻,那些破碎的尖锐的瓦片,就像刺向了两人的心脏,并狠狠地扎进去,鲜血淋淋。
轿车呼啸而来。他不敢看下去,将身子转过来,车门使劲关上。
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消失后,又过了好几秒种,他才敢再次回头。
那只喜鹊,它并没有被卷入车轮底下压成肉饼。
它只是被车辆疾驰而过带起的风和尘挟裹着,卷到了离路边更近的地方。
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放过了他的心脏,血液似乎又开始循环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打开车门,伸出的左腿刚刚落地,却又收了回去。
一个箭一般的飞影过去了。
那只飞走的喜鹊,又重新飞回来了。
它再次落到地上的喜鹊身旁,再次对着它喳喳叫,用尖尖的嘴去啄它的嘴,一下,两下,三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那只喜鹊,他在心里默默地为它们祈祷。
突然,它的翅膀似乎动了一下,他生怕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
它确实动了,它似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它的翅膀张开,微微支楞在地上着,它的两只脚在寻找支撑,一下,两下,三下,它终于支撑着站起来了。
它的同伴一定是惊喜若狂的,因为它在不停地跳着,忽闪着翅膀,喳喳地叫着。
它们几乎同时飞上了天空,它们几乎并肩而飞,飞向路边的树林。
他在车里,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