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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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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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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志异》小说选


作品1号

《兄弟》


他小我三岁,是我二弟。

十年前,我母亲病死了,那年我正在县重点中学读书。我们农村来的大都要住读,每月送钱送米给我的,原是我父亲。那天二弟来了。他穿得很旧,裤子很短,并打有几处补丁,脚上穿一双旧球鞋。扛着一袋米,惴惴地来到教室门口。我正在写作业,就听到一声轻轻地喊:“哥……”是我二弟来了!我忙迎上去,问:“伯呢?怎么叫你来?”二弟低声说:“我退学了。家里分了田地,伯身体又不好,就退了。”我的眼圈红了。二弟说:“哥,莫这样,田也要人种。”二弟说着把五块钱塞给我,就要回,要去赶最后一趟班车。黄昏里,夕阳如血,二弟走了,我不知道我当时该说些什么,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二弟的背影。

第二次送米来的时候,二弟依然穿一身旧衣服,裤子依然很短,脚上的球鞋已破了洞,隐隐露出脚趾头。我接过他肩上的米袋,牵着他的手,显出很欢喜的神色。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朝我笑笑,就不再言语。我问:“伯好不?”他讷讷地答:“好……”我又问:“家里的农活累不?”二弟笑笑说:“不累。”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二弟的疲倦。到了寝室,我拿出一张奖状让他看。他眼里顿时有了光彩。我说,学校“五四”征文,我写的一首诗得了二等奖,还得了二十块钱呢。二弟的眼光却慢慢暗淡下来,倒一杯开水,坐在床沿上闷着头喝。我颇感意外,忙问二弟有什么事。二弟抓着我的手说:“哥,答应我,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跟伯争气。”我沉沉地嗯了一声。二弟就要回。我硬要留他住一夜。二弟只得答应。吃过晚饭,我说:“我去跟你买双鞋,再跟伯买条烟。”二弟连忙摇头。我说一定要买。二弟拗不过,接过钱说:“明天我自己买。”我很高兴,叫他先在寝室休息,我就去教室上晚自习。下了自习,我出去称了一斤苹果,来到寝室,却不见了二弟。忽然看到枕头边的字条:哥,我走回去,耽误你学习不好,你给的钱我放在你箱子里,你留着用。我倒在床上,冥冥中,见二弟正孤单地在前面赶路……

没过几天就收到二弟的信。他说,上次他来本想告诉我的,怕影响我,就没有。回去想了再想,还是要告诉:伯被人打了!那天伯在秧田撒尿素,撒完了就蓄一田水,谁知第二天田干水干。水是塆里蛮子放的,他的田在下头,要过水,就放。伯很生气,去找他评理。蛮子有五个儿,他好横,揪住伯就打。伯还手,他三儿三狗冲上来帮忙,把伯摔在地上,踩着伯的手说,有本事叫你儿也来打……我看着信,牙齿咬得格格响,眼里直喷火。

然而我落榜了。我怎么回去见我的亲人!二弟到县城来接我。他换了一身半新的衣裤,脚上穿一双半旧凉鞋。眼圈红红的,见了我,却笑着说:“哥,陪我逛逛县城。”我吼道:“你好快活是不是?”二弟怔了怔,拉着我的手,轻轻地叫:“哥……”我紧紧抓住他糙而黑的手,我哭了,我说:“对不起……”二弟说:“回吧,哥。”我到底回了,跟着我的兄弟。

第二年,美英爱上了我。美英就住在隔壁塆。美英有两个弟弟,她父亲在沙洋坐牢,家里全靠她。偏偏三狗又看上了她。三狗开“东风”汽车,三狗很有钱。她妈就硬拉着她去三狗家上门。在我们乡下,上了门的姑娘就等于嫁了一半。我的心不觉凉了半截。那天夜里,美英却来敲我的窗子,把我叫到塆后竹林,投在我怀里幽幽地哭。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直到她轻叹一声,低着头离去。我也要回家了。回家的时候,见竹林外黑影一闪。回到家,躺在床上,二弟还没睡。兄弟俩皆沉默。

次日,二弟跟我商量,他要出外做工。我问父亲,父亲说:“挣点活钱也好。”二弟便出了远门。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擦黑,美英的大弟把一封信送到我家。他说,他搭姐夫的车逛汉口,碰见我二弟,顺便地就捎回了。二弟在信中说,他在青山建筑队帮工,十五块钱一天,有赚的;还说,赚了钱就回家起楼房。父亲便极欢喜,直说:“好哇好哇,起了楼房还怕讨不到媳妇。”我却担心二弟的身体。以后每收到他汇回的钱,这担心便愈是强烈,并且深深地内疚起来。

一日,正吃午饭的时候,二弟突然出现在家门。他还是出门时的那身穿戴,人却瘦多了,脸也有些黑。“是我老二回了!”父亲惊喜地迎了上前,一边接过二弟手里的包,一边打来一盆水,又盛出一碗饭说:“洗把脸,快吃。”二弟就坐到桌子边,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冒了出来,有的掉进碗里。二弟很快就吃完了,一抹嘴,冲我一笑,站起身来说:“伯,我要走。”父亲惊叫:“瞎说,好歹也要在家歇几天。”二弟说,队里叫他随三狗押车拖料子,还要赶路呢。父亲便哑然了,眼圈红红地送二弟出了家门。我一直送二弟出了塆子,二弟拉着我的手说:“哥,天热,你回吧。”我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自己照顾自己。”二弟嗯了一声,笑了笑,就走了。

过了几天,却收到青山的电报,说二弟出了事。我着实一惊,瞒着父亲,急往青山赶。在青山一间简陋潮湿的工棚里,我的弟弟,微睁双眼,直直地躺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我绝望地跪倒双膝,紧握着那双冰凉的瘦手,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啊?”队长说,那天三狗连夜开车赶路,半路上,他停车小解,忽然地就有几个家伙围上来,持刀逼他要钱,押车的二弟见状,跳下去帮忙,三狗却趁机钻进驾驶室,独自开车逃了……队长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门外。门口站着的不正是三狗!我厉叫着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哭着喊:“三狗,你不是人养的……”三狗显然很惶恐,瑟瑟地辩解着什么,我真恨不得捅他一刀,然而一切都晚了,我的弟弟已经死了……

许多年就这么缓缓地流过,我家的楼房到底没有建成,三狗也未能和美英结婚。而我病弱的父亲,常常一个人蹒跚地去到后山。后山是一片坟地。我的弟弟,孤独地躺在那山上,已近十年了。


作品2号

《菊红》


乍从山外回,野鸡冲人都说菊红的心怕是要野。姆妈可不这么看,姆妈说:“女伢子,过两年找个婆家,心不就安了。”菊红白了姆妈一眼,独自出门,落眼的便是山。坐在冲后的梁上,望着缓落的夕阳,不免轻轻一叹。“菊红,菊红……”叫菊红的是桂莲,正驮着一大捆茅柴,远远地尖尖地招呼。菊红无心应她,走近来,忽见她头上别朵红色的野花,菊红便冷笑:“新大姐,姑爷好人才呢!”鄂东山里管新媳妇叫新大姐。桂莲脸一红,嘻嘻地笑着,来哈菊红的痒痒,边说:“笑我哩!人家才十八哩!”菊红一边推开她,一边仍望着那坠落的夕阳,不再说话。

不久,野鸡冲山外来客,是桂莲家的。来人胖胖墩墩,头发稀疏,满面的红光,说是三十多,怕有四十几。中年人西装革履,脖子上扎条花带子,晃晃悠悠,好叫山里人迷惑。都说花带子很有钱,出手大方。桂莲家也就格外地热闹。野鸡冲人极羡慕地谈论着,说桂莲福大命好。之后,桂莲哭哭啼啼地跟那人出山去了。遥望桂莲远去的身影,菊红不觉心里一颤,眼眶湿湿的。菊红好孤独,跟姆妈说一声,就去了青竹街。

舅娘住在青竹街。舅娘见菊红来,满心欢喜,杀一只鸡,用土罐子一炖,倒在碗里,硬要她吃得光光。午后,舅娘叫兴福陪菊红上街。那街一竿子到头,青石板铺路,三三两两地摆些摊点。然而菊红与兴福一路无话。走着走着,菊红开口说:“表哥,你先回。”兴福迟疑着,磨磨蹭蹭地先回。菊红又走。在小街一隅,见一篾匠铺子。篾匠师傅是个后生,二十大点,白白净净。菊红不觉上前倚门观望,那些青青的篾条子在他手指间灵巧地跳跃。菊红看得出神了。后生抬起头,抹一把额上的汗,冲她浅浅一笑。菊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走开,不禁回头,见他正拿眼瞅自己哩。菊红的脸绯红,心怦怦跳,慌慌地逃去。

之后菊红听说,小篾匠是安徽人,每年要来青竹街一次。青竹街周围山上的竹子好多。一天晚上,菊红对舅娘说:“叫表哥学个手艺呢。”舅娘眉开眼笑:“听菊的。”兴福也咧嘴说:“唔,就学。”转日就拜小安徽为师。菊红亦小住下来了,常跟着去玩。兴福开始还学得劲头十足,后来就有些老大不愿了。连舅娘也看出一些门道来。一日,兴福黑着脸出门,舅娘叫住跟着的菊红,说:“菊,出来有些时日,也该回去,莫叫姆妈担心。”菊红垂下头,嗯一声,就回。舅娘送出老远,分手时硬塞给她几尺花布。傍晚时分,兴福回来嘟噜:“不学!”就哗啦地把工具包摔在地上。问他,半天才说:“师傅要走!”次日,小安徽果然走了。

一晃就是十来天。一天,野鸡冲赶早集的捎来口讯,叫菊红回。舅娘吓一跳,风风地跑到野鸡冲,菊红不在!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

一年后,菊红回了。菊红长白了,长胖了,怀里还抱个白白胖胖的娃呢。同来的是那小安徽,背着大包小包。过了冲,菊红叫着大伯婶娘,小安徽也跟着大伯婶娘地叫。那些被叫作大伯婶娘的野鸡冲人闷声闷气地呃着,眼光怪怪的,脸板得紧。菊红不禁勾下了头,脸红红地去见娘老子。到了家门,菊红先叫姆妈。小安徽也叫姆妈。菊红的姆妈先是一愣,继尔大喜,冲屋后菜园子喊:“老货,菊他们回了!”于是踢踢沓沓地进来一老汉。小安徽先叫伯,菊红也叫伯。老头子瞟一眼菊红怀里的娃,老着脸,不吭声。姆妈急了,说:“死货,菊他们叫你呢。”老头子还是不吭气,忽吼道:“当我聋了!”

一些天后,菊红要走。姆妈眼圈红红地去送;转来,听几个媳妇交头接耳:“小姑爷好人才呢!哪像桂莲家的……”

说这话的大后天,桂莲竟也回了,孑然一人,分明有些憔悴。野鸡冲人大惑,又不便打听。桂莲一住下来就不见走,野鸡冲人便很怀疑,有那么几个女人头又凑在一堆说:“听说她男人……”“鬼哟!讨她是做小的,如今可不兴养小。”“怪不得……”于是乎恍然皆悟。


作品3号

《化缘》


天台山脚下有个天台村。天台村的名字叫得响亮,村子里却穷。民谚云:天台村,村连山,野鸡不下蛋。说的便是这个“穷”字。穷,对于天台村人来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老钟则不然。老钟是一村之长,穷家难当啦。这不,村小学校长已经找过他多次了,反复说:校舍旧了、破了,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再不修,是要出大问题的!

老钟岂有不知之理?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修校舍要钱,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为这事儿,老钟心没少操,路没少跑。前一阵子,他跑乡里,又跑县里,如和尚化缘一般。结果呢,还是两手空空如也。县里为难地说:全县二三百个村,村村经难念,僧多粥少,照顾不来呀。乡里说,再穷不能穷了教育,你们村自己想想办法吧,比方说集资什么的。

只能如此。于是,天台村开了集资建校的动员大会。老钟在会上说:“……为了村子里的娃儿们,希望大家在三日内把集资款交上来。”

三日过去了,无人上交集资款。

第四日,村里又开集资建校的动员大会。老钟又在会上说:“……为了村子里的娃儿们,大家务必在三日内把集资款交上来。”

三日又过去了,还是无人上交集资款。

老钟急了,带人挨家挨户去收。结果呢,不是东家叫苦,就是西家喊穷。还是收不到集资款!老钟气极,又无计可施,便跑回家中喝起闷酒来。正喝间,门外传来了一声佛号。一个和尚不请而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钟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走开走开!”定睛一看,却是普渡,便说:“坐吧,喝茶。”

普渡乃是天台寺的和尚。天台寺在天台山上,并不大,小小的一座寺庙。庙里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即普渡。寺庙虽小,庙龄却长,建于清朝光绪年间,现今算得上是县级文物了。然而普渡不是吃“皇粮”的。普渡自食其力,种了天台村一片水田、几块山地。自然就与老钟挺熟了。

普渡在老钟当面而坐,一边饮茶,一边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老钟捏着酒盅儿,没好气地答:“我愁我的,关你和尚屁事。”

“老衲也是愁中人呐。”

“你一个出家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什么好愁的?”

“不然!出家之人,寺庙为家。如今寺庙旧了、破了,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焉能不愁?愁钱修庙呵。”

“要化缘修庙不是?告诉你,到别村化去,天台村可化不出一个子儿!”

普渡一笑,起身说道:“不见得罢……”

老钟哼了一声:“不见得?我‘化缘’都找不着门呢!”

普渡复一笑,出门而去。老钟望着普渡的背影,摇了摇头,叹道:“唉,吃斋的遇到念佛的……”

次日,普渡当真在天台村化起缘来。进了第一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化缘来了。”主人连忙说:“没有没有。”普渡又说:“寺庙旧了、破了,苦了和尚事小,苦了菩萨事大,给点功德钱修庙吧。”主人一怔,说:“也是呀。”继而掏出了几块钱,红着脸递上去:“莫嫌少咧。”普渡接了钱唱道:“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然后去了第二家。依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化缘来了。”主人连忙说:“没有没有。”普渡又说:“寺庙旧了、破了,苦了和尚事小,苦了菩萨事大,给点功德钱修庙吧。”主人一怔,说:“也是呀。”继而铲出了几升米,红着脸递上去:“米折钱,行不?莫嫌少咧。”普渡接了米唱道:“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然后去了第三家、第四家……家家如此。便收了不少的钱和很多的米。

消息传到老钟耳里,老钟气得直骂娘。骂毕,又气冲冲地上天台山,入天台寺。却不见普渡!普渡又到别村化缘去了。

一连数日,老钟都在家里喝闷酒,越喝越闷,越喝越气、越急。

忽一日,普渡寻上门来,坐在老钟对面,笑咪咪地看着老钟。老钟垂着头,苦了脸,一时无语。普渡开口说道:“阿弥陀佛,佛祖在天边,功德在眼前。”

老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普渡又说:“善哉善哉,得闻琅琅读书声,老衲醉矣!”言毕,留下了一个纸包,便起了身,大笑而去。

不久,天台村小学的校舍焕然一新了。而天台寺却还是老样子。天台村人这才明白了什么,皆指着山上的寺庙骂道:狗日的,上了老和尚的当……


作品4号

《空田》


龙村三组田铺湾的北面有一片田,约十亩许。是田铺七家耕种的。开春时节,家家户户,春耕播种,好忙。田铺七的田里却无动静。组长找他,他家门上一把锁。此时的田家老小正在乌龙镇上忙乎呢。他们租了临街的两层楼房,一楼开餐馆,二楼开旅店,责任田自然无人种了,空着。组长找到田铺七:“你的田空着,公粮还是要交的,村提留也少不了。”田铺七答:“那是当然。”组长无话可说了,走了。这话被俩河南旅客听见,凑上前来:“你的田,我们包种,中不中?”田铺七有些惊奇地看看对方:“此话当真?”“决无戏言。”“那好,”田铺七说,“只有一个条件,田,你们种,公粮、村提留得由你们交。”“那是当然。”双方便都友好地笑了起来。

河南旅客,兄弟俩,种西瓜的能手。河南兄弟要在田铺七的田里种西瓜,而且说干就干。先在田头田尾各搭一个棚,兄居田头,弟住田尾。便开始整田,下种,锄草,施肥。干在田野,吃住在田野。春去夏来,那田里就有了收获。一田田西瓜,又圆又大,煞是可爱。于是人来车往,买瓜的拖瓜的,十分热闹。田铺湾的组长有事无事,也前往瓜田瞧瞧,并免费吃上一两块瓜儿,然后甜甜地归来。有人问:“河南兄弟一定有赚?”组长答:“那是当然。”问的人又问:“能赚多少?”组长反问:“你问我,我问谁?”问的人就直接去问河南兄弟,对方把一块甜蜜的瓜儿递了过来,笑而不答。问的人便不好再问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末了,河南兄弟怀抱四个大西瓜,去到乌龙镇上,对田铺七说:“田老板,四季发财。”又把一叠儿钞票交给田铺七:“这是上交公粮、村提留的折款,多的算我们请客。”说罢便要欢欢喜喜地告辞。田铺七送客送到大门口,笑问:“明年还来吗?”“来!”“明年见。”“明年见……”

第二年,河南兄弟如期又至。依然是搭棚而住,住在田铺湾的北面。整田,下种,锄草,施肥。汗水洒在田里,田里的西瓜就一天天地大起来,成熟起来。这时节,田铺湾人开始有了举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着田铺七的田直转悠。这是明的。暗的是偷。天一黑,便有胆大者结伴来偷。这边去,那边又来,防不胜防。总算捱到了卖瓜季节。西瓜卖了,一合计,不赔不赚,保本而已。末了,河南兄弟怀抱四个大西瓜,去到乌龙镇上,对田铺七说:“田老板,四季发财。”又把一叠儿钞票交给田铺七:“这是上交公粮、村提留的折款。”田铺七点点钞票,一脸不悦:“没多的呀 ?!”对方答:“开支除开,就这些,刚够上交的,一分没赚。”又说:“今年算是白干了。”“不对吧,都说你们种瓜是很赚的。”“赚是赚了,叫人吃了、偷了。”田铺七便极不信任地盯着对方,半天才问:“明年还来不来?”“来。”“来可以,”田铺七话锋一转,“还有一个条件,你们种瓜,我也算一股,供田,百不管,五五分成。”河南兄弟颇感意外:“这怎么中?再说,那田空着也是空着……”田铺七马上打断对方的话:“我宁愿空着!”“这……”河南兄弟中的兄还想说什么,弟却一把拉兄便走:“走走,多言无益!”田铺七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啐道:“呸!想发我的财,做梦!”

又是一年春天,布谷声声。田铺七一家照样在乌龙镇上开餐馆,开旅店。种瓜的河南兄弟却没有再来。田铺七的那片责任田里一片荒芜。田两边,一边一个棚,破破的,默默地在那里承受着风雨。


作品5号

《君山之狼》


凉凉的山风吹来,猎人不免打了一个寒噤,一缕孤独似在心头打了一个结。

忽见,一棵落叶树下,一根绳索,一个女子,晃晃悠悠。

猎人救下了那个女子。

女子醒来的时候,幽幽地说:“你不该救我。”

猎人吼道:“想死么,再吊!”

女子一怔,就问:“这是哪儿?”

猎人嗡嗡地答:“君山。”

女子便跟了猎人,默默地走,进了山巅的木屋。

秋后的一个晚上,猎人娶女子为妻。

一日,猎人荷枪出猎。

女子倚着门说:“早回呢。”

猎人掉头笑道:“早回。”便足踏秋风而去。

一路而猎,不觉日头西沉。

忽闻,前边的林子里,惨叫声声。猎人提枪奔了过去。

一条灰狼,正张牙舞爪地扑向一个后生。

枪响。狼伤,一声嗥叫,跛足而逃。

后生歪歪地躺在落叶上呻吟。

猎人背起了后生,问:“住哪?”

后生歪着头,不言语。

猎人就把后生背上了山巅。

女子已立在那里张望。

进了木屋,猎人对女子说:“玉珍,打一盆水来。”

女子看着后生,又看看猎人,仿佛呆了一般。

“打一盆水来,玉珍。”猎人又说。

女子这才慌乱地跑开,良久,才打来了一盆水……

后来,后生留在山里,师从猎人,以猎为生。

一日,猎人偕徒出猎,巡到了一个山洞。

洞内闪着两点绝望的绿光。

那是一条临产的灰狼。其足的枪疤依稀可见。

猎人愣了一愣,叹道:“走吧。”

后生却厉叫起来:“要杀!”并举起了枪。

啪!后生的脸上沉重地挨了一巴掌。

就听猎人大声呵斥:“跟老子走!”

后生不走。

“日你娘!”猎人骂道,用枪顶住了后生的脑袋。

后生愤愤而去。

不觉到了冬天。雪花飘落,遍野如素。

这天早上,猎人黑着脸,正在闷闷地吸烟。

后生对猎人说:“出猎吧。”

女子拦道:“今儿雪大。”

后生望着女子笑:“猎人怕雪大么。”

猎人不吭声,扔了烟蒂,操起猎枪,开开木门。

后生就颠颠地跟在猎人的身后。

女子扶着门,不安地目送二人卷进了风雪之中。

天黑的时候,后生孑然一人,狼狈而归。

后生进门便问:“他回了么?”并抖了抖身上的白雪。

女子浑身一颤,眼睛直直地盯着后生。

后生就叫:“玉珍……”

女子冷冷地说:“玉珍早已经死了。”

“玉珍……”后生还在吟吟地叫着,靠拢身来。

“畜牲……”女子凄厉地诅咒。

后生一木,忽而大笑了起来,一把抱住女子……

女子挣扎着,哭嚎着……

忽有苍狼声起,毛骨悚然。

人声……

狼声……

呜呜的风雪之声……

次日,一棵开满雪花的树上,一根绳索,悬挂了一个女子,迎风而舞。

而山巅的木屋,一个后生,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

咽喉断处,狼齿历历。


作品6号

《狗祭》


狗记


东邻有狗,一雌一雄,雌白雄黑,日相戏,夜相眠,形影不离,甚是亲热。一日,西邻老户迁走,来一新户,乃一老者,带一雄性狮毛狗,一身黄毛,高大挺拔,威武无比。众皆少见,问老者,始知是中德杂交之种。老者虽有派头,人却谦和,颇得大家好感。狮毛狗亦如主人,见人摇尾,威而不霸。初来乍到,倒也怡然自乐,久而久之,便不安分,直往东邻钻。东邻雄狗,黑而且瘦,见狮毛狗来,即退避旮旯,畏缩不敢近前。狮毛狗只管缠着白狗,满眼温柔,亦蹭亦舔,极尽亲昵之态。日久生变!那日,黄白二狗,竟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两股交媾,久而不散。好叫众邻羞极。倏闻一声狂吠,一团黑色,如箭射来,搏斗开始了。撕咬声声之中,黄毛黑毛纷落,红雨洒落尘埃。终是黑狗不敌,喉血如注,颓然倒下。东邻主人大吵大闹,操一把利斧,非劈了狗日的杂种不可。亏得邻里拉扯,西邻老者亦面带愧色,道歉频频,认赔人民币数百元。东邻怒稍息。尔后,把个黑狗剥皮卸肉,分与邻居。于是狗肉香飘起,众皆欢喜,谈笑风生,一边嚼着狗肉,一边甚赞黑狗的英勇。从此,此间愈显和睦,亲如一家。再说东邻白狗,自那日后,不吃不喝,只是昏睡,日见消瘦。如此下去,如何了得?西邻老者建议,不如嫁它到西邻,一解相思之苦,二来不正续了杂交狗种!众咸称善。说来也怪,白狗一到西邻,见狮毛狗,似见旧情,蹭蹭舔舔,亲密无间,狗食亦增。一夜无事。次日,西邻老者开开狗门,却见二狗已毙,身上尚存温热,地上一滩殷红。疾喊众邻,众邻来看,皆啧啧嗟叹:呜呼,二狗交媾,黄狗阳物断矣!白狗咽喉断矣!


五爪狗


清早起,开门见条小狗蜷曲着身子,抖抖索索躺倒在门槛下,眼里露出悲哀的光。昨夜刮了一夜风,今晨仍有些凉意,这狗是怎么过来的?我可怜见它,抱回屋,喂了一碗粥。它吃得很快,亦很香,完了舔舔嘴,趴在我脚边摇尾。它很小,大概只有两月的年龄。是谁这般心狠,使得这幼小的生命沿门乞怜?我不忍见它冻死饿死在野地,我决计养它。这想法立遭家人的反对。说是这狗脚生五趾,属五爪狗类,极通人性,养它,不运气。难怪它不被人养!我于是愤愤说,这狗,我养定了。我不怕不运气。后来,我果真不运气起来——近而立之年,尚未婚娶,连对象也无。于是有好心者劝我弃了这晦气畜牲。我不。这狗便安安地大了,很胖,一色纯黄毛,且果然善解人意:我抽烟,它便叼来火柴;我洗脚,它便衔来汗巾;我高兴时,它绕我摇尾;我郁闷时,它默然把头伏在我脚面……我想,它在报恩罢。一次我出远门,这狗送我搭车。车开了,从窗口我见它还站在那里朝这厢张望……不数日,我到底放心不下我的狗,便匆匆回了。一进门,心想狗会来迎的,却不见。抬头看,墙上钉张狗皮,纯黄毛,竟是我的狗的!我把行囊狠狠摔在地上,跳着吼着问家人。家人说,狗天天盼我归来,不吃不喝,而饿死。我落下伤心的泪。我的狗的肉已被他们分吃了!惟有那皮!我把它埋在后山,堆成一堆小小的坟茔,在坟头栽棵苦楝,凄风冷雨,狗儿,你不要孤独……正是这天黄昏,我的葬狗之举被某路过女子得见。她从四川来。她或许认为我的良心不很坏,跟着我说要和我过。我们便结了婚。不久,生下一子,妻叫他“狗儿”。狗儿可爱得很。我却时时忆念我那屈死的狗……用粗绳套一个圈,中间丢块骨头作诱饵,诱得我那快要饿死的狗上钩,然后狠命一拽,勒住脖子,吊在树下,一瓢一瓢地灌凉水,折腾了一时辰才死去。死时眼瞪得老大,望着远天。眼角,滚着几滴冷泪……某夜,在梦中听我的狗呜呜哭诉。醒来时,我的“狗儿”正伏在妻胸脯上吮乳头,美滋滋的样。


作品7号

《路上有坡》


妻子对丈夫说,陪我到镇子上去买东西吧。丈夫懒懒地:你就不能自个儿去么!你骑车带我去嘛,妻子说,这样快些。丈夫迟疑了一下,然后推着自行车出门。妻子笑着,跟在丈夫的身后。出了村子,丈夫一骗腿上了车。上来吧,丈夫说。妻子便轻轻一跃,坐在了丈夫的车后座上。

一路上,妻子在车上说着什么什么没有,什么什么要买的话。丈夫嗯嗯地应着。前面是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镇子的路。需上一道长长的坡,下了坡,镇子便不远了。上坡的时候,车上的妻子说,下来走吧?丈夫说,不下,骑上去。丈夫的车便缓缓而上。丈夫有些吃力了。丈夫很卖力。上到了坡顶,妻子说,看你累的,歇会儿吧。丈夫说,不歇。便把稳龙头,顺坡而下。

很快到了镇子。夫妻双双下车,丈夫陪妻子在镇子上穿过来转过去,好不容易买齐了许多要买的东西。回吧,丈夫说。还早呢,妻子说。回吧回吧,丈夫又说。妻子只好随丈夫回家。

回家的路上,还是丈夫骑车,带着妻子,带着那些刚买到的东西,一路而行。车上的妻子还在叨叨地说着什么。丈夫却无语。妻子佯嗔:哑巴了你!丈夫说,又是人又是东西的,重着呢。妻子便不作声了。不觉又到了那道坡下。妻子说,下来走吧,便跳下了车。丈夫说,我带东西先上,在坡顶上等你。说着脚下使劲,骑车上坡,妻子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坡路上了一半。骑车的丈夫呼吸有些粗重了。大哥!是女子的叫声。路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儿。丈夫刹了车,扭头问:是叫我吗?女子灿烂地笑着,答:是叫你呢,大哥……丈夫便明白了女子的意思。丈夫把车支了起来,把女子的包儿搬到车后座上,然后指了指车座与龙头之间,打一个手势:请吧。女子便坐了上去。丈夫又骗腿上车,掌着龙头,如怀抱春风,浑身是劲。车便缘坡而上,车上,谈笑风生。

上到了坡顶。下了坡。坡的脚下是三岔路口。丈夫说,我往左,你呢?女子在车上说,大哥,我往右呢。自行车便停了。女子取下了车上的旅行包儿,笑道:谢谢你,大哥!便背了包儿,往右飘然而去。

丈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目送女子的背影远去,并那么地笑了一下。丈夫又望了望左边的路。丈夫忽然想起了还在后面步行的妻子,便掉转车头,骗腿上车,朝后骑去。

又是骑车上坡。上了一半的时候,一阵叮叮的铃声从丈夫头顶飘来。丈夫不禁抬起了头,见一辆自行车迎面而下。那车上,一男一女。骑车的是一个后生,丈夫并不认识,而坐在后生车上的不正是丈夫的妻子么!丈夫看得呆呆,一不留神,龙头把歪了,人车俱倒……


作品8号

《草坪上》


逸村有一处公共草坪。草坪上长着如茵的草儿,长着花儿树儿什么的。一日,草坪的护栏上贴出了一则启事。第一个发现此启事的是逸村的A女士。当时A女士正提着菜篮子,从草坪边经过,无意间发现了护栏上的启事。她“啊”了一声,急急地进了草坪。然后提着菜篮子,在草坪上来回走着,头低低的,目光定定的,定定的目光盯着脚下。那样子十分的滑稽。

“阿姨,你这是……”问这话的是A女士的邻居B小姐。B小姐正站在草坪边,笑着看着草坪上的A女士。A女士抬起头,冲B小姐一连声答:“生命在于运动,在于运动。”B小姐又笑了一下,忽然“啊”了一声,她发现了护栏上的启事!她那么地看了A女士一眼,很快进了草坪。然后低着头,在草坪上来回走着,目光定定的,定定的目光盯着脚下。

这时,逸村的C先生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匆匆地朝草坪走来。近了。见了草坪上的二人,C先生觉得很好笑,问自己:“她们这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C先生“噫”了一声,因为他发现了护栏上的那则启事!他又“哦”了一声,迅速闪进了草坪。然后低着头,在草坪上来回走着,目光定定的,定定的目光盯着脚下。

逸村的D老头是公共草坪的管理员。D老头远远地见了草坪上的三人,一边走向草坪,一边怪怪地喃咕:“他们在草坪上干什么?”当D老头正要上前看个究竟的时候,他发现了护栏上的启事!他呆了一下,然后进了草坪。然后低着头,在草坪上来回走着,目光定定的,定定的目光盯着脚下。

逸村的E男、F女……陆续出现在草坪上。他们都低着头,在草坪上来回走着,目光定定地盯着脚下。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子来了。老太太指着护栏上的启事问孙子:“那上面写着什么?”她的孙子这么念道:“寻物启事——本人在此草坪上不慎遗失钻戒一枚,价值×××××元,有拾到者请拨62863728(住宅电话)……”“快快!”老太太拉着孙子进了草坪……

后来,一个青年对着护栏上的寻物启事自语:“62863728……”青年“啊”了一声,拔腿向逸村一栋二单元三楼跑去。然后是急急的敲门声。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站在屋子里。青年急问:“寻物启事是你贴的?”姑娘点了点头。青年又问:“我送你的定婚戒指丢了么?”姑娘不答,笑着把青年拉到南窗边。透过南窗,正好可以看见逸村的公共草坪。姑娘指着草坪说:“我不过是跟草坪上的人开了一个玩笑而已!戒指根本没丢!”

“我在寻找另一种东西……”姑娘又说。


作品9号

《太平茶馆》


这地方叫永安集,是一小集镇。直溜溜一条街,依次挑出染坊、豆腐坊、肉铺、当铺的招牌。一茶馆开在集市中心。也就最热闹。茶馆掌柜姓蒋,逾而立之年,长得精瘦,据说颇通些拳脚功夫。茶馆自然太平。便取名太平茶馆,金晃晃的匾挂上去,顾客心里踏实。生意极兴隆。

太平茶馆其实并不大。主雇三人经营。蒋管账目。其妻二十许,七分姿色,三分热情,负责招待。下聘一老者,五十开外,自称来自河北沧州,腿微瘸,腰佝偻,便不常出来,多守在厨房内。

一日,太平茶馆闯入一黑大汉。“拿茶来。”一脚踏地,一脚如弓踩在凳子上,样子剽悍,嗓门恁大,听口音,乃山东人氏。蒋妻一激愣,拿眼一闪当家的,见他端坐不动声色,便吟吟笑道:“客稍候,茶就来。”连忙端上茶。就喝。呸!一口啐在地上,黑大汉手一扬,茶盅飞出去,正中窗棂,茶盅玻璃俱碎,复一掌击于桌面,茶壶一跳,嘴里骂骂咧咧,起身便要离去。“仁兄留步,”蒋抢步上前,一长揖,“小弟这里赔……”说时迟那时快,冷不丁飞起一脚,黑大汉应声而倒。蒋冷冷一笑,叫爷!便叫爷。滚!便快滚。目睹者皆喝彩。自此蒋威名大振,茶馆愈显太平。

又一日,茶客正悠然品茶聊天,忽闻集镇上马叫嘶嘶。举目看,皆大恐,旋四散。两个东洋鬼子,拴住马,提着枪,大摇大摆径入太平茶馆。洋枪在桌上一拍,叽里咕噜起来。蒋似乎明白,脸上堆笑,三步两脚过去,端茶倒水,同时以目示意妻。其妻慌乱中不知退避。鬼子中一仁丹胡子忽站起,一手搭在她肩上,嘿嘿怪笑。蒋妻颤抖如小鸟。蒋乃大怒,操起一条板凳,忽觉腰眼顶上硬硬的,一杆洋枪!不由僵住,手中的板凳掉落下来,痛苦地闭上双眼。倏闻哇呀哇呀两声惨叫,蒋听出背后有物仆倒,急转身,见那持枪的鬼子已眼翻气绝,身上却无半点伤痕,复转身,那边妻正掩衣抽泣,脚下躺卧一尸。诧异间,厨内走出一人,却是瘸老头,一点不瘸!一根绳索捆住鬼子二尸二枪,如拎小鸡,顷刻便绑在茶馆前一马上,回身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便翻身上马,二马扬长而去。

蒋呆立良久,猛发一声吼,抓起那条板凳,砸在门楼上所悬的那块金晃晃的匾上……


作品10号

《葬》


落了一夜雪,四面环山,绵亘的白。一早,张垇人聚于西头,由年迈的金主持英的葬礼。

……那年,金的哥病入膏肓。有人说,快娶个属羊的女子。英属羊,哭哭啼啼地就嫁过来了。英嫁过来的时候,年方二八。英长得极标致。男人却是短寿,新婚头日,白眼一翻,咽了那最后一口游丝。英要死要活,哭得像个泪人儿。

黑漆的棺材停在那里,四周一片肃穆,除了风声、雪影。金呵着热气,抖抖花白的胡须,庄严地宣告:致悼辞。便有人侃侃地念着悼文。

……男人死了,土屋,充满了英幽幽的哭泣。哭声常常粘住了一个人的脚步。他是隔山李垇的货郎,叫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英开始坐在门槛儿,恹恹地做些针线。生便常来游走,卖些英要买的;有时,也歇歇脚,向英讨些茶水喝。

一排土铳朝天打。金一声令下:起棺。曲背蹲裆,杠子上肩,起!唢呐、炮竹即响起,悠扬而且热烈,哭声饱满成线。四条汉子,腰间一色的白巾,抬一具棺木,由几个扬幡的开路,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进在南山道上。

……某夜,月黑星无,一个身影翻进英的土窗。出来的时候,手捂右耳,血漫指间;而裆前,斑斑的鲜红,似开了一朵桃花。后来英的肚子大了。恼了一垇人。有人说,是生!即把隔山的生五花大绑捆来,吊着毒打。英的公爹说,狗日的,沉塘。金嘀咕,外垇的,就废……于是废了他一条腿。

半天才到坟地。停棺。哭声止。进土,金嘶哑着喉咙叫道。棺木慢慢地下到墓穴。铁锹挥舞,泥土如雨。复朝天放铳。复吹唢呐。鞭花飞飞扬扬。

……英不想活了。是夜,独上南山,向着李垇方向跪下,伏地三叩。便有一根麻绳搭上树,那晃悠悠的圈儿,吊起了一个晃悠悠的人。然而英没有死。天麻麻亮的时候,她醒了,不见了树上的麻绳。躺在那里,似在梦中,看着树隙的阳光,看得眼有些生痛。英的泪不觉又涌了上来……

等到新坟如丘,众人便陆续而归。白雪纷扬而下,俄顷,没了那座新坟。越过南山,有人惊呼,那不是李垇的跛子生么!金的心一蜇。一个瘸瘸的背影,消失在南山脚下的皑皑里。金打了个寒噤,忽觉右耳如针扎,而身躯,如放倒的树,一如飘飘的雪絮。此时,天上的雪下得正紧了,风也呜呜地大起来。

(选自精短小说集《草堂志异》,霍才元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



遥坐草堂说众生

——霍才元小说集《草堂志异》读后

文/楚天舒


我是连熬了几个深夜,一篇不落地读完霍才元的精短小说集《草堂志异》的。读着读着,就忍不住要被作者的才情所折服。全书分为“永远的故土”“天葬的野史”“情感的B面”“迷离的短剧”“飘忽的萤火”“失语的舌苔”等六辑,加之代序和后记,并非是很学究的厚厚的那种。但正如其短而且精的内容,该书倒真不失为一匹短小说轻骑,于那锁不住的文学天空下纵横驰骋自如。

与读过的其他短篇小说集相比较,《草堂志异》更显文气十足。这是我读它的第一印象;总的印象则是,其作品“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语言独特,情节引人”。而读定思读,又逐渐地觉出一些别的意味,且逐渐地味浓起来。先来看代序《我从山里来》(其实就是一篇很抒情的散文):“我从山里来,怀揣失落于草丛的遥远的梦,怀揣梦里含泪的喜悦微笑的悲哀,乘一缕山野清冷的风,一路而来……”这似在说作者笔下之“根”,又似乎在预定本书的某种调子。接下来,作者以其特有的语言风格与叙述方式,把所见过、听过抑或思想过的平常人的平常事“故事化”(有的甚至“传奇化”),并试图让读者要么在他的故事里“看到小人物的命运”,去感受他们的生死、喜恶与悲乐;要么透过故事本身,去捕捉某种人性的内质的东西,咀嚼、品味且思考。

显然,《草堂志异》是沉重的。在这些沉重得有些忧郁(几乎每辑可见)的文字里,作者的写作意图可谓明了:通过沉重文本之构筑,佐以悲悯情怀之表达,力促作者与读者及小说人物三方之间的“灵魂对话”,并最终催生其“通灵感”“共命感”。如此这般,其写作目的就此达到了,其阅读效果也因此凸显了。这在“永远的故土”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兄弟》,沉重、忧郁且悲情之极!捧卷读过,顿有一种欲哭而无泪、欲喊却无声的情绪弥漫于心头,好不令人感伤、使人窒息;更有一股锥心彻骨般的疼痛扩散到周身,久久不能散去,也无从散去。在《兄弟》里,作者以白描的手法、质朴的文字、看似纪实的笔调,来刻画悲情人物、讲述悲剧故事、营造悲戚氛围,从而完成写人、叙事、言情的“三合一”悲系小说文本构建,实现作者与读者双方情感共振之目标,发掘并传播“小人物背后蕴藏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同时透过“小人物的命运”,去痛感与思索“二弟”悲苦人生的人性之美。且看小说这样开篇:“十年前,我母亲病死了,那年我正在县重点中学读书。我们农村来的大都要住读,每月送钱送米给我的,原是我父亲。”作者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入到苦情而忧伤的氛围之中。接着写道:“那天二弟来了。他穿得很旧,裤子很短,并打有几处补丁,脚上穿一双旧球鞋。扛着一袋米,惴惴地来到教室门口。”二弟送钱送米来了,二弟辍学了。“我的眼圈红了”!这沉甸甸的六个字,似有着万语千言的力量。这便是白描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兄弟》里随处可见。如“黄昏里,夕阳如血,二弟走了”;如“冥冥中,见二弟正孤单地在前面赶路”;又如,“二弟嗯了一声,笑了笑,就走了”;等等。作者总是寥寥数语,莫不教人为之感叹。亦在不经意间,使得小说的悲情氛围渐浓起来,并埋下二弟苦难人生之伏笔。可不是吗?正是“二弟”这样的好兄弟,因母亲病故而辍学,因父亲被打而辛劳,因哥哥落榜而外出谋生,最后竟枉死他乡!“那天三狗连夜开车赶路,半路上,他停车小解,忽然地就有几个家伙围上来,持刀逼他要钱,押车的二弟见状,跳下去帮忙,三狗却趁机钻进驾驶室,独自开车逃了……”二弟死了,三狗却还活着!三狗可是曾打伤过二弟的父亲的仇人啊!小说至此立起来了,《兄弟》之魂也赫然凸现:一个悲情“小人物”的人性之大美,有如子规啼血成花,绽放在小说文本的最高处,血红如帜。而另一面,二弟的“生命的卑微与人性的高贵”,也籍以二弟之死(及兄弟诀别),全面实现“灵与肉”的重组与再生。二弟的灵魂从此不死!而此时,被点燃的伤悲、被引爆的泪点开始失控。我们已然深陷悲情之渊,无可自拔。却还没完。作者以“无比压抑的语境”,继续着他的情感书写与煎熬,在文末悲哀地低语:“后山是一片坟地。我的弟弟,孤独地躺在那山上,已近十年了。”这源自于“我”(作者)内心深处的悲情独白,如隐匿在小说文本B面的伤心笔锋,真真地伤到读者的心了。有一种阅读叫疼痛,这是我读《兄弟》的真感受。读罢掩卷,不觉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此刻,为何我眼含疼痛的热泪?因为我对“二弟”爱得如此伤悲!

当然,《草堂志异》亦是凄美的。其表现在,以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同样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撼人效果。在“天葬的野史”“迷离的短剧”中,多有此效。如《君山之狼》,作者先写猎人救了后生,并收后生为徒,然后写后生恩将仇报,杀猎人并奸猎人妻(或是为“奸”杀人?),最后写道:“次日,一棵开满雪花的树上,一根绳索,悬挂了一个女子,迎风而舞。而山巅的木屋,一个后生,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咽喉断处,狼齿历历。”灭后生的是一匹狼,一匹猎人曾经救生过的狼!这小说的结局真让人始料不及,又让人在那凄美的描写中跌入现实与幻想的空洞,并得到一些冥冥中的喻示,比如因果报应之类。又如“永远的故土”中,《我舅》为情所困,终其一生,最终我舅“葬于南山莲的坟旁。说来也怪,那一年,南山下的塘里荷莲蓬勃,曳曳生姿,其势空前绝后”。直面这些蓬勃的荷莲,该怎样去感受“我”的亲人长眠于此的凄凉心境呢?又该如何来体味“我”此时此刻的痛楚与忧伤……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作者笔下那人、那景、那情,全然凄美地合而为一,并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的心灵。

自然,《草堂志异》又是冷峻的。冷峻的众生B面,冷峻的人性劣根,皆在作者冷峻的笔下勾画,形成一幅幅冷峻的众生相,在那里明镜般反射着冷峻之光。如“失语的舌苔”中,《化缘》不管从思想性和艺术性来看,都可谓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佳作。在小说里,为修“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村小学,天台村村长老钟带人挨家挨户去集资,按理说这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善事,然而他们跑了东家跑西家却空手而还。这事被天台寺和尚普渡知道了,普渡以修寺庙为名去化缘,结果满载而归!当普渡把化来的“缘”交给村里,当村里修好学校,当校舍焕然一新的时候,村民们非但不感谢,反而“皆指着山上的寺庙骂道:狗日的,上了老和尚的当”。小说行文至此同样立起来了!一方面,小说透过“化缘”,映射人性的某些弱点和劣根性,同时寓含文本深刻的现实意义。化缘,本为佛教术语,化有募化和教化之意,缘即机缘或因缘,所谓化缘是指化度的因缘。故而,劝募并非化缘的唯一目的,教化才是其大义所在。回到《化缘》里,是谁在为谁劝募呢,可有谁在教化谁?或者说谁是谁的化缘人,谁又被谁缘化了?是小说里的人,小说外的人?还是写小说这个人?另一方面,该篇本就选取一个类似敏感的题材,揭示基层政府与人民群众之间的某种矛盾。问题是政府为人民办事,人民干吗不支持?修学校与修寺庙,孰重孰轻老百姓心里难道真不明白?为何村里一次次召开动员会、一次次上门做工作,竟不及老和尚一人管用?凡此种种,看似疑问多多,有待解答。但作者不答。也无须作答了,因为一切尽在小说里,尽在字里行间,尽在不言之中。就这样,作者以其立意高远、选材新奇、布局独到,使《化缘》跃然于我们眼前、脑际和心中,并直抵灵魂深处。

沉重着,冷峻并凄美着。这大抵是作者在《草堂志异》里营造氛围、刻画人物、寄托情感、表达思想的写作本领。正如摄取一片荷叶上的一颗露珠,他让你仿见其背面的几点残月的清辉;描画一枝摇曳的瘦荷,又让你感到一方秋风中的荷塘的存在。另一面,作者还是讲故事的能手。在很多时候,他把他的思想以及好恶和喜悲等等全隐在他的小说的人物或故事里,让你去读、去悟,悟出一些A面B面的意涵,一些小人物小事件背后的“大”来。于是他就特别讲究小说的结尾:或娓娓道来,戛然而止;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或在不经意中“神来一笔”,意味深长……如前述《兄弟》《化缘》《君山之狼》《我舅》,又如《空田》《扭颈》《菊红》《太平茶馆》《草坪上》《五爪狗》等等篇什,莫不得此“三味”。凡此种种,《草堂志异》也就丰富了饱满了特别了,“写人入木三分,状物形象逼真,言理深刻含蓄”。这该是作者的成功之处了。

其实,在《草堂志异》,作者经营“语言的艺术”手段是老到的,也是很成功的。毫无疑问,他是遣词造句布局谋篇的高手。如“天葬的野史”中:《君山之狼》,一个大故事!“作家的功底,常人难知,他可以把交待的语言精减到省略的程度。而人物、命运、情节却是说得极丰富。不是吗?大家只看到这么点文字,已被吊足胃口了。”如“情感的B面”中:《路上有坡》,“这个作家真鬼”。写小说的人时刻想着,这小说是写给谁看的?怎么写才好看?他考虑到,以最少的交代语言,最多地掩盖故事,最巧妙地表达思想。于是他干脆省事了,用一辆自行车把看小说的人带到一道坡路上,摔一下骑车人让大家看风景。但风景就此打住,小说就这样写成了,也写得耐看了。看小说的人会心一笑,“这个作家真鬼!”诚然,《路上有坡》是精练和精彩的,也是别有意蕴的,尤其结尾耐人寻味。看小说的人(如我)看罢若有所思,不由想起卞之琳的著名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么想着又笑了,说“看小说的人,值了”。在此颇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写小说擅用笔记体,尤工文辞,且多有聊斋意味。其构思立意、行文用语,常显独到之处。如“失语的舌苔”中,《狗记》“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看似搜奇抉怪,实则讽世警人,蒲公遗风昭然矣。该篇短小精悍,情节起伏,寓意深刻,堪称笔记小说佳作。行文如黄河之水,连环九曲、一波三折、荡气回肠。尤其结尾,奇哉妙也,耐寻味也。有诗为证:“狗记聊斋延,文风秉昔贤。言简意悠远,佳品更宜宣。”纵观天地之间,自古人有兽性,兽亦有人性。而大千世界,人与兽何异,兽与人何分?有鉴于此,作者以兽喻人,劝善诫恶之心拳拳。君不见,畸爱如人者,狗也,公狗也母狗也;畸爱如狗者,人也,男人也女人也。巧用色彩意象,可谓该篇又一亮点。黑白黄三色用得妙极。黑白者,人伦也。黄色者,乱伦也。此为一妙,妙在隐喻。三色交错,好不缤纷,画面感亦随之丰富。此二妙也。如此这般,于眩目惊心中,直击灵魂。上述寓涵所及,我等观之思之,明之戒之乎?而“西邻老者”,可是权势、地位或金钱之喻?至于黑狗白狗黄狗之死死死,有何因果?不答也罢,口占诗曰:“狗记欲何从,妙笔续蒲翁。奇文唤良善,留得诫世功。”又如“飘忽的萤火”中,一篇篇笔记小说,一幅幅众生世相,篇幅短小、语言精当,内涵丰富、意味悠长,“不失为笔记体佳作,真乃是警世良篇也”。完全可以说,《草堂志异》的语言是独属于作者他自己的:要么精炼、灵动,要么智睿、内敛,时而古色古香,时而文白相间……也完全可以说,不管什么篇什,只要经作者之手,把那些个汉文字随性排列,总能别开生面,精彩自成。如此文字功力,真乃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所能造就!这其中,最是他那“新古典”语言韵味,可谓别具一格,独富魅力。

《草堂志异》的魅力还在于作者其人。有简介如下:“霍才元,男,笔名柴燃、耕夫、雨雨生等。作家,资深媒体人、出版人。少年丧母,由父亲在苦难中养育成人。并在贫困中完成学业。后在武汉从事省级报刊编辑出版工作多年。现为某省刊总编,多家省级以上报刊台网编委、主编,多种全国性文艺大赛评委,兼任湖北某写作机构负责人。系多家省级文学学术研究会(作家协会)副会长、秘书长、理事等。为人作嫁衣久矣,累计编发各类文稿逾三千万字。业余笔耕不辍,迄今有千余篇数百万字文学作品见诸国内外报刊,其中百余篇被省级以上报刊选本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大中小学课外阅读教材(读本),或作为部分省市高中语文考题。多次获全国、省级文学奖。著有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报告文学等选集多部”云云。在这里,且先听听作家霍才元在他的散文《草堂初梦》里的心灵独语吧:“许多年前我在鄂东乡下读书生活,满呼吸里皆是泥土的气息,或者稻香油菜花香,及那青青草的味道。记得还有一处草堂在畈野。那不是什么隐者之庐,是一个外乡种瓜人临时的家。在我的记忆中,他如我的父亲一样也会说古。于是草堂里的一些故事一如夏夜的歌谣,连同故乡的秋雨冬雪,一并开在我少时的春天般的梦里。还记得那些说古颇有聊斋的意味,如同农闲时节父亲的那些无需鼓板的说书。不同的风格,一样的精彩。叫我深深入迷!直到后来种瓜人不知所踪,直到父亲远离了我们、我亦阔别故土,到底忘却不得。后来我在江城编报编刊,一边为人做嫁衣,一边业余也作些诗文。后来我的第一本短小说集出版,有中国文联版、香港中文版两个版本。书名就叫:草堂志异。这名字似有些古怪,莫不是要圆冥冥中的遥远的那个梦?人在红尘,梦也在红尘,而我最初的梦却在我的梦幻草堂。好比这辈子于我,有些人记得,有些事难忘,有些陈年的文字不愿言弃。也不去管它是否陈年的酒!如果这也叫敝帚自珍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里,不妨再看看作家张洁是怎样《品读霍才元》的:

“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个极为严谨的人。这种严谨就写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他涉足的领域很广,包括小说(甚至是文言小说)、散文、诗歌(新诗和旧体诗)、散文诗、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他具有很高的多方面的文学才华,但从不滥用。无论哪种文体,都是深思熟虑,构思精巧,文笔洗练。读他的作品,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也找不出一个不美的字。”“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思考,但又绝非原生态,从来就是高于生活本身的,其中有着思想的高度、美学的高度、理想的高度,等待读者的攀援。”“他著述颇丰。我还远没有读其十分之一。仅就我所读到的作品而言,最喜欢的是他的小说与散文诗。他用小说写现实和人生,用散文诗抒情言志。小说用笔俭省而冷峻,散文诗则热情饱满,排句迭起如滔滔江水。”

这便是作家霍才元其人其文。看得出来,在《草堂志异》里,他“没有追求过眼云烟一样的热点,而是始终守住人性”,因为“只有人性的东西才可以征服人心”。所以他竭力去推崇“真善美”主题,并坚守心灵故土与草根。毕竟,即使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还是应该有所敬畏有所归依的。否则,倘若失却了土地的依附,没有了那些看似保守的永恒的东西,我们拿什么来拯救和平衡我们的内心?!这么想,不觉再一次打开《草堂志异》,我读到:“血流干了,我便逝去,化作一株无名河畔沉默的小草。风不死,草会摇的。那是绿色的诗魂。”这些后记《梦忆·等待》里的诗意文字,是否让我们看到了诗人霍才元的心灵另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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