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草堂初梦》
许多年前,我在鄂东乡下教书和生活。满呼吸里皆是泥土的气息,或者稻香油菜花香,及那青青草的味道。
记得有一处草堂在畈野。那不是什么隐者之庐,是一个外乡种瓜人临时的家。在我的记忆中,他如我的父亲一样也会说古。于是草堂里的一些故事一如夏夜的歌谣,连同故乡的秋雨冬雪,一并开在我少时的春天般的梦里。
还记得那些说古颇有聊斋的意味,如同农闲时节父亲的那些无需鼓板的说书。不同的风格,一样的精彩。叫我深深入迷!直到后来种瓜人不知所踪,直到父亲永别于我们、我亦阔别故土,到底忘却不得。
后来我在江城武汉编报编刊,一边为人做嫁衣,一边业余也作些诗文。到上世纪90年代,我的第一本短小说集出版,有中国文联版、香港中文版两个版本。书名就叫:"草堂志异"。
这名字似有些古怪,莫不是要圆冥冥中的遥远的那个梦?
人在红尘,梦也在红尘,而我最初的梦却在我的梦幻草堂。好比这辈子于我,有些人记得,有些事难忘,有些陈年的文字不愿言弃。也不去管它是否陈年的酒!如果这也叫敝帚自珍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
上篇:《我从山里来》
我从山里来,怀揣失落于草丛的遥远的梦,怀揣梦里含泪的喜悦微笑的悲哀,乘一缕山野清冷的风,一路而来。
扯一条牛蹄叩响的土路,土路是弹奏的卧弦很弯很弯,一头缠绕我的祝愿我的黑土地我的无名河浸泡的诗,一头缠绕我栖落于老屋垣头残喘流红的呼唤。
岁月已不再流鸣。鸿雁去了南方。其实这里并非料峭的朔北,其实这里并无苍莽的林海更谈不上白雪皑皑。
不知谁在空中驱赶灰色的死去的羊群,全无飘飞的蓝翎鲜嫩的鸽哨。我便觉到惆怅,脑子里长满荒草。一如孑身孤行于茫茫大漠,听不见哪怕是一两声驼铃叮当。
只怕命运的兀鹰施展机遇的利爪,撕碎我少年编织的好梦。记得出远门时我曾作过一番修饰,直望痴情的冷泪能洗掉浑身的土气,而袖口依然存留半缕稻香。
我的思绪在泥土里发芽。于是我说我是大山的儿子。于是我说我从山里来。
我从山里来啊,带着弯弯田塍上曼舞的狗尾巴花,带着夏日里牧童少年牵来的血色黄昏,带着山妹子收藏于西山的含羞彩虹,带着高粱酒辣旱烟烧出的收成。
我来我来!有袅袅的晚炊。有如血的夕阳。有载我远游的乡风。
记得我曾做过很多该做不该做的梦(醒来时当然忘得烟消云散)。仿若有这么一回,一只无名鸟翔于梦空,唤来一团记忆的浮云。
下雨了淅淅沥沥我又没带伞。我唯有去十八里荷塘,折一枝藕荷顶在头上冒雨赶路,不曾想把三五根似梦非梦的少年白染绿。
我只有笑,笑是哭的反刍。当年不知愁强说愁,煤油灯下写着苍白的叹息,黄昏里涂抹一幅孤寂的摇头。
过去的都过去了如凋零在暮秋的野艾枯蒿。过去的真过去了么记忆终会返青。于是在三月我去山洼采摘梦幻般的枫叶,题写一片思恋一片祝福一片等待。
那一天你一定要来。晚枫林里堆起一座无名的坟茔。农历五月这个日子结满蜘蛛网。
那一天你一定要来。哪怕随带一束淡紫的野花,哪怕随带冷凝了整个冬季的童话……
中篇:《草堂断章》
1
难忘的是故土!又是谁,
伫在遥远的河流边,谛听血管流泥的声响?起风了。
风起的日子落满记忆的尘埃,时间总是称不出空间的重量。
唉,那些曾经的颗粒已潮在清明的泪里很久!
湿了归人的叫唤;却枯了
未归人的形容。
2
野史失落在深山,一如草枯花残;或如锈蚀的青铜镜。
镜里没了人事,岁月踏雪无痕。无痕的,是因了
天葬,已趋之于逝者的游魂……
3
情感有些潮湿,并有些潺潺的水流。
那些天然的弹唱,九曲十八弯。弯了缠绵的调子
很真,也很动人。然而B面的韵律似是而非。
失却了小桥样的卧弦,流浪的
心灵几时回?
4
短剧上演的时候,没有舞台。不经意中,某某就扮演了
一个角色。多少迷离的勾勒?不必问也,看与不看都一样。
都说,失去舞台的表演喜怒无常。无常的,
又是另一种有常的存在。
5
萤火暗弱,似觉七分的渺远与细碎。细碎的,又飘飘忽忽,
好似生的无骨。其实,无骨的亦大有活气在。有了活气,
也就有了思想,哪怕是极原本的、肤浅的。
譬如呼吸,总有呼吸的道理。
6
舌苔空空,有别于失了言语的能力。失语的
舌苔,自有存语的方式。比方说手语,或者体语吧。
这些看似哑然的对答,开了哑然的心花。
有朦胧的明晰,有明晰的朦胧。
或曰轻松的沉重,
仅此而已。
下篇:《梦忆·等待》
之一:梦忆
艾青喝着大堰河的乳汁,长大了。我呢?故乡无名河的凉液,送走了我不晓事的童年、少年。
青年的艾青,在囹圄放飞一枚辛酸的鸽哨。我早已而立,纵有辛酸万种,欲说不能。让我沉身记忆的暗河好了——
还在么,那山路上,剃剪剪头,穿开裆裤,扬柳条儿的放牛娃?
还在么,那小河边,扎丫丫辫,着碎花裙,唱月亮谣的小女孩?
还在么,那校门口,戴着老花镜,弓了腰身,须发斑白的瘦老头?
去了,光腚的孩提;去了,活蹦乱跳的少年;去了,振翅欲飞的十八岁……过去的岁月,过去的梦幻,记忆变得下弦月也似清凉。
我异常郁闷,在这人世间。
我不会再有什么值得留连,我又怎不依依梦忆?
梦的沉重的窗口,长满绿苔藓。
罢了罢了!过去的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通统僵死好了。
之二:等待
我有许多的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我惟有将那些该说和不该说的深埋在心底,但愿不被忘却。我便什么也不再理论了。
于是我等待。等待什么呢?
也许,一丛鲜杜鹃在我脚下的悬崖边怒放;
也许,一只瘸腿梅花鹿含泪奔来;
也许,一弯绵长的小路扭曲了思想的头颅;
也许,……
花也好,鹿也好,路也好,只要有,足矣!人生本如此,不贪不奢,其美也无比。
血流干了,我便逝去,化作一株无名河畔沉默的小草。
风不死,草会摇的。
那是绿色的诗魂。
本文上中下篇《我从山里来》《草堂断章》《梦忆·等待》,分别为作者精短小说集《草堂志异》之序言(代序)、辑语、跋记。中篇标题系后来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