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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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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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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小说/组篇)

题记:怀念是永远的慈悲。


《兄弟》


他小我三岁,是我二弟。

十年前,我母亲病死了,那年我正在县重点中学读书。我们农村来的大都要住读,每月送钱送米给我的,原是我父亲。那天二弟来了。他穿得很旧,裤子很短,并打有几处补丁,脚上穿一双旧球鞋。扛着一袋米,惴惴地来到教室门口。我正在写作业,就听到一声轻轻地喊:“哥……”是我二弟来了!我忙迎上去,问:“伯呢?怎么叫你来?”二弟低声说:“我退学了。家里分了田地,伯身体又不好,就退了。”我的眼圈红了。二弟说:“哥,莫这样,田也要人种。”二弟说着把五块钱塞给我,就要回,要去赶最后一趟班车。黄昏里,夕阳如血,二弟走了,我不知道我当时该说些什么,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二弟的背影。

第二次送米来的时候,二弟依然穿一身旧衣服,裤子依然很短,脚上的球鞋已破了洞,隐隐露出脚趾头。我接过他肩上的米袋,牵着他的手,显出很欢喜的神色。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朝我笑笑,就不再言语。我问:“伯好不?”他讷讷地答:“好……”我又问:“家里的农活累不?”二弟笑笑说:“不累。”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二弟的疲倦。到了寝室,我拿出一张奖状让他看。他眼里顿时有了光彩。我说,学校“五四”征文,我写的一首诗得了二等奖,还得了二十块钱呢。二弟的眼光却慢慢暗淡下来,倒一杯开水,坐在床沿上闷着头喝。我颇感意外,忙问二弟有什么事。二弟抓着我的手说:“哥,答应我,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跟伯争气。”我沉沉地嗯了一声。二弟就要回。我硬要留他住一夜。二弟只得答应。吃过晚饭,我说:“我去跟你买双鞋,再跟伯买条烟。”二弟连忙摇头。我说一定要买。二弟拗不过,接过钱说:“明天我自己买。”我很高兴,叫他先在寝室休息,我就去教室上晚自习。下了自习,我出去称了一斤苹果,来到寝室,却不见了二弟。忽然看到枕头边的字条:哥,我走回去,耽误你学习不好,你给的钱我放在你箱子里,你留着用。我倒在床上,冥冥中,见二弟正孤单地在前面赶路……

没过几天就收到二弟的信。他说,上次他来本想告诉我的,怕影响我,就没有。回去想了再想,还是要告诉:伯被人打了!那天伯在秧田撒尿素,撒完了就蓄一田水,谁知第二天田干水干。水是塆里蛮子放的,他的田在下头,要过水,就放。伯很生气,去找他评理。蛮子有五个儿,他好横,揪住伯就打。伯还手,他三儿三狗冲上来帮忙,把伯摔在地上,踩着伯的手说,有本事叫你儿也来打……我看着信,牙齿咬得格格响,眼里直喷火。

然而我落榜了。我怎么回去见我的亲人!二弟到县城来接我。他换了一身半新的衣裤,脚上穿一双半旧凉鞋。眼圈红红的,见了我,却笑着说:“哥,陪我逛逛县城。”我吼道:“你好快活是不是?”二弟怔了怔,拉着我的手,轻轻地叫:“哥……”我紧紧抓住他糙而黑的手,我哭了,我说:“对不起……”二弟说:“回吧,哥。”我到底回了,跟着我的兄弟。

第二年,美英爱上了我。美英就住在隔壁塆。美英有两个弟弟,她父亲在沙洋坐牢,家里全靠她。偏偏三狗又看上了她。三狗开“东风”汽车,三狗很有钱。她妈就硬拉着她去三狗家上门。在我们乡下,上了门的姑娘就等于嫁了一半。我的心不觉凉了半截。那天夜里,美英却来敲我的窗子,把我叫到塆后竹林,投在我怀里幽幽地哭。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直到她轻叹一声,低着头离去。我也要回家了。回家的时候,见竹林外黑影一闪。回到家,躺在床上,二弟还没睡。兄弟俩皆沉默。

次日,二弟跟我商量,他要出外做工。我问父亲,父亲说:“挣点活钱也好。”二弟便出了远门。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擦黑,美英的大弟把一封信送到我家。他说,他搭姐夫的车逛汉口,碰见我二弟,顺便地就捎回了。二弟在信中说,他在青山建筑队帮工,十五块钱一天,有赚的;还说,赚了钱就回家起楼房。父亲便极欢喜,直说:“好哇好哇,起了楼房还怕讨不到媳妇。”我却担心二弟的身体。以后每收到他汇回的钱,这担心便愈是强烈,并且深深地内疚起来。

一日,正吃午饭的时候,二弟突然出现在家门。他还是出门时的那身穿戴,人却瘦多了,脸也有些黑。“是我老二回了!”父亲惊喜地迎了上前,一边接过二弟手里的包,一边打来一盆水,又盛出一碗饭说:“洗把脸,快吃。”二弟就坐到桌子边,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冒了出来,有的掉进碗里。二弟很快就吃完了,一抹嘴,冲我一笑,站起身来说:“伯,我要走。”父亲惊叫:“瞎说,好歹也要在家歇几天。”二弟说,队里叫他随三狗押车拖料子,还要赶路呢。父亲便哑然了,眼圈红红地送二弟出了家门。我一直送二弟出了塆子,二弟拉着我的手说:“哥,天热,你回吧。”我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自己照顾自己。”二弟嗯了一声,笑了笑,就走了。

过了几天,却收到青山的电报,说二弟出了事。我着实一惊,瞒着父亲,急往青山赶。在青山一间简陋潮湿的工棚里,我的弟弟,微睁双眼,直直地躺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我绝望地跪倒双膝,紧握着那双冰凉的瘦手,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啊?”队长说,那天三狗连夜开车赶路,半路上,他停车小解,忽然地就有几个家伙围上来,持刀逼他要钱,押车的二弟见状,跳下去帮忙,三狗却趁机钻进驾驶室,独自开车逃了……队长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门外。门口站着的不正是三狗!我厉叫着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哭着喊:“三狗,你不是人养的……”三狗显然很惶恐,瑟瑟地辩解着什么,我真恨不得捅他一刀,然而一切都晚了,我的弟弟已经死了……

许多年就这么缓缓地流过,我家的楼房到底没有建成,三狗也未能和美英结婚。而我病弱的父亲,常常一个人蹒跚地去到后山。后山是一片坟地。我的弟弟,孤独地躺在那山上,已近十年了。


《姆妈》


草草地用了早点,偕妻去车站接我姆妈。班车进站,是在整整迟到一刻钟之后。车站的出口便热闹起来。首先挤出一张带疤的脸,接着冒出一颗秀芝头,接着是穿中山服的,接着是一个孩子……最后出现的,头发灰白,面如荷叶,两手在胸前交叉地抱一包裹的,即是我姆妈了!我立即拽妻上前,左右搀扶了她。姆妈便逗:“人老了,不沾弦了。”妻说:“一岁年纪一岁人哩。”

不觉到家。姆妈解开包裹说:“这是媳妇爱吃的落花生。”又说:“这是毛伢子爱吃的茶叶蛋。”姆妈说这话的神态极安详,且一本正经:“毛伢子,现吃,吃给姆妈看看。”我窘得不行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妻见状,扭脸窃窃地笑。我白妻一眼,吃就吃,拿蛋便咬。姆妈笑问:“好吃不?”我嘴里塞得满满,不能作答,唯唔唔点头。妻是再也忍不住格格地乐了。姆妈也嘿嘿地笑起来。

晚上。临睡前,姆妈一而再、再而三地嘱我:“如今是讨了媳妇的人,困觉可要有个困相,可不能像小时那样仰个八叉哩。”妻白白的脸上顿起红晕。半夜时分,门外忽传来姆妈轻唤我乳名的声音:“快醒来,毛伢子,快醒来。”我大惊,疑是姆妈心脏病复发了,慌慌地推醒妻,穿衣下床,开开门,便见姆妈披衣趿鞋,瑟瑟地站在门口。“姆妈,您这是……”“姆妈放心不下,怕你睡不好,咳咳!”姆妈便厉害地咳嗽起来。我心一颤;妻极动情,扶姆妈进房落座,冲了一杯滚烫的糖茶,双手呈上说:“姆妈,快喝。”姆妈便喝,便笑露一口残牙对我说:“你媳妇到底是文化人,不比乡下你嫂。”妻即应道:“姆妈,就跟我们过。”

姆妈便住下来了。姆妈到底闲不住,拖地板,洗衣,还要上街买菜,还要做饭。妻拦也拦不住。菜总是最便宜的那种,姆妈总是嘀咕:“真贵,吃不起。”我说:“过些时还要贵。”姆妈便默不作声,不几天,坚决要回。我留不住,妻也留不住,只有送她搭车回。

大抵过了半个月,姆妈从乡下来信说:“近来身子骨蛮好。上次到你那里,知道吃菜好贵,回来叫你哥在屋后开了一块荒,种些萝卜、白菜什么的,长势不错,等收获了就送你。跟你哥嫂过不惯,我想单人过,有空你和媳妇回一下。这几天想吃桔子,顺便捎点回……”信是远房侄子代笔的。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起姆妈那日别时,脸上瞬息流过的忧郁,心里不免酸楚。我叫妻上街买桔子,准备明天回老家。晚上睡到半夜,竟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伴以剧烈的咳嗽:“毛伢子,毛伢子……”我一骨碌惊起,被迷糊的妻嗔道:“又梦!快睡,明天要起早。”我是再也睡不着了。

翌日,我们早早地起来,便去了车站。三五个钟头,便在车上颠簸而去。下了车,还要走十余里山路才到乡下我家。也顾不得饿了,一心想着回家见我姆妈。隐见了那棵歪脖子槐树。那是姆妈的树!我不懂事的孩提,就是姆妈在那棵树下唤大的;后来我长大了,要出远门了,又是姆妈送我到村口,噙着泪,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为儿远去,那树下的姆妈也不回转……忽见前面有人匆匆而来,近看,却是我哥。哥见了我,先是一怔,随即悲泣:“姆妈过世了!”

我不知我是怎样疯狂地奔向塆子的,脚绊门槛,便见躺在木板上的我的姆妈,微闭双眼,嘴角似笑含忧,终是去了,我的娘亲!我悲怆地跪倒双膝,手里的桔子散落一地。嫂在一旁说,姆妈早起还是好好的,中午浇屋后的地,忽觉心痛,人就不行了。嫂还在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听不见。我自顾寻到屋后,一块新辟的菜地,菜叶青青,叠起青光。忽然看到姆妈匍匐于红日之下、菜畦之间,正吃力地挪动满满一桶水,然后一瓢一瓢地泼洒,然后直腰喘息,然后发现了我,又惊又喜道:“是我家毛伢子回了!”而这时,妻在屋里叫唤:“学勤,哥嫂有事跟你商量。”

次日,姆妈入土了,就葬在父亲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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