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茶馆
这地方叫永安集,是一小集镇。直溜溜一条街,依次挑出染坊、豆腐坊、肉铺、当铺的招牌。一茶馆开在集市中心。也就最热闹。茶馆掌柜姓蒋,逾而立之年,长得精瘦,据说颇通些拳脚功夫。茶馆自然太平。便取名太平茶馆,金晃晃的匾挂上去,顾客心里踏实。生意极兴隆。
太平茶馆其实并不大。主雇三人经营。蒋管账目。其妻二十许,七分姿色,三分热情,负责招待。下聘一老者,五十开外,自称来自河北沧州,腿微瘸,腰佝偻,便不常出来,多守在厨房内。
一日,太平茶馆闯入一黑大汉。“拿茶来。”一脚踏地,一脚如弓踩在凳子上,样子剽悍,嗓门恁大,听口音,乃山东人氏。蒋妻一激愣,拿眼一闪当家的,见他端坐不动声色,便吟吟笑道:“客稍候,茶就来。”连忙端上茶。就喝。呸!一口啐在地上,黑大汉手一扬,茶盅飞出去,正中窗棂,茶盅玻璃俱碎,复一掌击于桌面,茶壶一跳,嘴里骂骂咧咧,起身便要离去。“仁兄留步,”蒋抢步上前,一长揖,“小弟这里赔……”说时迟那时快,冷不丁飞起一脚,黑大汉应声而倒。蒋冷冷一笑,叫爷!便叫爷。滚!便快滚。目睹者皆喝彩。自此蒋威名大振,茶馆愈显太平。
又一日,茶客正悠然品茶聊天,忽闻集镇上马叫嘶嘶。举目看,皆大恐,旋四散。两个东洋鬼子,拴住马,提着枪,大摇大摆径入太平茶馆。洋枪在桌上一拍,叽里咕噜起来。蒋似乎明白,脸上堆笑,三步两脚过去,端茶倒水,同时以目示意妻。其妻慌乱中不知退避。鬼子中一仁丹胡子忽站起,一手搭在她肩上,嘿嘿怪笑。蒋妻颤抖如小鸟。蒋乃大怒,操起一条板凳,忽觉腰眼顶上硬硬的,一杆洋枪!不由僵住,手中的板凳掉落下来,痛苦地闭上双眼。倏闻哇呀哇呀两声惨叫,蒋听出背后有物仆倒,急转身,见那持枪的鬼子已眼翻气绝,身上却无半点伤痕,复转身,那边妻正掩衣抽泣,脚下躺卧一尸。诧异间,厨内走出一人,却是瘸老头,一点不瘸!一根绳索捆住鬼子二尸二枪,如拎小鸡,顷刻便绑在茶馆前一马上,回身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便翻身上马,二马扬长而去。
蒋呆立良久,猛发一声吼,抓起那条板凳,砸在门楼上所悬的那块金晃晃的匾上……
觅儿寺
觅儿寺不是庙,是个镇子,南北各有条河,弯弯地、缓缓地流。
觅儿寺原不是这镇子的名,叫永安集,那时大抵是满洲人坐天下。两溜木做的吊脚楼,间或撑一爿店棚,中间有青石板铺的街,很窄,约摸里把地,东头咳一声,西头听得见。那年集子上搭戏台唱社戏,招来许多人看,四乡八里的都有。某货郎串亲戚,赶上闹头,便拽了小儿瞧新鲜。一曲终了,却不见小儿,于是捶胸跺足,急得要死。永安集人可怜见他,四下里找,到底寻见。货郎喜得不行,回老家凑足白银,在距集子半里处建一庙,叫觅儿寺。后来香客多起来,永安集亦添了几分繁荣,众人干脆改叫觅儿寺。
觅儿寺,丢儿找儿的地方。这话在牛崽,却别有他的涵意。
牛崽在觅儿寺北河湾,廿来岁,五大三粗。他双亲早死,没得家,田地自然也无,便少了糊口的活路。只得四下作短工。那日在集子上遇见一“打牛鞭”的(牛贩子),一聊,甚投机,便上酒桌。席间,那人直叹息,一打问,说是膝下无子,不孝有三……牛崽也陪着叹息。那人暗喜,在牛崽耳根如此这般说。牛崽心怦怦跳,去了。递年,那人笑咪咪提酒肉来,感动得流泪。牛崽于是金贵起来,来请的也就多,吃喝便不愁了。
这天刚抹黑,觅儿寺南河湾的桂二来找,很卑恭的样子。牛崽显得颇荣光,便随去。桂二患“见花凋”。买的堂客二八年龄,本不愿,于是更不愿,据说跑过三回。
天上月浑圆,光极温柔。房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看看床上躺的,“骚狐精!”心里这样恨恨地诅,那劲反勃发,正待动作,却愣了。那物并不动,仿佛浅睡。月光泻在她脸上,身上,生出朦胧的妩媚的诱惑。便咽唾沫,轻轻地,手在那柔柔的部位一摸,心一颤。那物倏然拥上来……窗外,有黑影一闪。
次日,桂二捧了谢物,毕恭毕敬来。牛崽不接,伸出三指。“三倍!”桂二惊叫。“操你娘!”牛崽烦躁地骂。“这……”桂二吞口水,脸露难色。牛崽一把揪住他,如拎小鸡:“成不?”桂二软了。
三天一过,牛崽竟“金盆洗手”,也“打牛鞭”。不久,出了山。一年后,桂二喜添小子,八斤半,却不像牛崽。桂二高兴得要死,花大钱,摆八大桌。吃客皆道桂二能耐。桂二面呈扬扬色。自此妻儿安然。不料半年后堂客陡发疯症,散了头发,癫癫地出山去。桂二抱子叹曰“克母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