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才元小说集《草堂志异》读后
文/楚天舒
我是连熬了几个深夜,一篇不落地读完霍才元的精短小说集《草堂志异》的。读着读着,就忍不住要被作者的才情所折服。全书分为“永远的故土”“天葬的野史”“情感的B面”“迷离的短剧”“飘忽的萤火”“失语的舌苔”等六辑,加之代序和后记,并非是很学究的厚厚的那种。但正如其短而且精的内容,该书倒真不失为一匹短小说轻骑,于那锁不住的文学天空下纵横驰骋自如。
与读过的其他短篇小说集相比较,《草堂志异》更显文气十足。这是我读它的第一印象;总的印象则是,其作品“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语言独特,情节引人”。而读定思读,又逐渐地觉出一些别的意味,且逐渐地味浓起来。先来看代序《我从山里来》(其实就是一篇很抒情的散文):“我从山里来,怀揣失落于草丛的遥远的梦,怀揣梦里含泪的喜悦微笑的悲哀,乘一缕山野清冷的风,一路而来……”这似在说作者笔下之“根”,又似乎在预定本书的某种调子。接下来,作者以其特有的语言风格与叙述方式,把所见过、听过抑或思想过的平常人的平常事“故事化”(有的甚至“传奇化”),并试图让读者要么在他的故事里“看到小人物的命运”,去感受他们的生死、喜恶与悲乐;要么透过故事本身,去捕捉某种人性的内质的东西,咀嚼、品味且思考。
显然,《草堂志异》是沉重的。在这些沉重得有些忧郁(几乎每辑可见)的文字里,作者的写作意图可谓明了:通过沉重文本之构筑,佐以悲悯情怀之表达,力促作者与读者及小说人物三方之间的“灵魂对话”,并最终催生其“通灵感”“共命感”。如此这般,其写作目的就此达到了,其阅读效果也因此凸显了。这在“永远的故土”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兄弟》,沉重、忧郁且悲情之极!捧卷读过,顿有一种欲哭而无泪、欲喊却无声的情绪弥漫于心头,好不令人感伤、使人窒息;更有一股锥心彻骨般的疼痛扩散到周身,久久不能散去,也无从散去。在《兄弟》里,作者以白描的手法、质朴的文字、看似纪实的笔调,来刻画悲情人物、讲述悲剧故事、营造悲戚氛围,从而完成写人、叙事、言情的“三合一”悲系小说文本构建,实现作者与读者双方情感共振之目标,发掘并传播“小人物背后蕴藏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同时透过“小人物的命运”,去痛感与思索“二弟”悲苦人生的人性之美。且看小说这样开篇:“十年前,我母亲病死了,那年我正在县重点中学读书。我们农村来的大都要住读,每月送钱送米给我的,原是我父亲。”作者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入到苦情而忧伤的氛围之中。接着写道:“那天二弟来了。他穿得很旧,裤子很短,并打有几处补丁,脚上穿一双旧球鞋。扛着一袋米,惴惴地来到教室门口。”二弟送钱送米来了,二弟辍学了。“我的眼圈红了”!这沉甸甸的六个字,似有着万语千言的力量。这便是白描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兄弟》里随处可见。如“黄昏里,夕阳如血,二弟走了”;如“冥冥中,见二弟正孤单地在前面赶路”;又如,“二弟嗯了一声,笑了笑,就走了”;等等。作者总是寥寥数语,莫不教人为之感叹。亦在不经意间,使得小说的悲情氛围渐浓起来,并埋下二弟苦难人生之伏笔。可不是吗?正是“二弟”这样的好兄弟,因母亲病故而辍学,因父亲被打而辛劳,因哥哥落榜而外出谋生,最后竟枉死他乡!“那天三狗连夜开车赶路,半路上,他停车小解,忽然地就有几个家伙围上来,持刀逼他要钱,押车的二弟见状,跳下去帮忙,三狗却趁机钻进驾驶室,独自开车逃了……”二弟死了,三狗却还活着!三狗可是曾打伤过二弟的父亲的仇人啊!小说至此立起来了,《兄弟》之魂也赫然凸现:一个悲情“小人物”的人性之大美,有如子规啼血成花,绽放在小说文本的最高处,血红如帜。而另一面,二弟的“生命的卑微与人性的高贵”,也籍以二弟之死(及兄弟诀别),全面实现“灵与肉”的重组与再生。二弟的灵魂从此不死!而此时,被点燃的伤悲、被引爆的泪点开始失控。我们已然深陷悲情之渊,无可自拔。却还没完。作者以“无比压抑的语境”,继续着他的情感书写与煎熬,在文末悲哀地低语:“后山是一片坟地。我的弟弟,孤独地躺在那山上,已近十年了。”这源自“我”(作者)内心深处的悲情独白,如隐匿在小说文本B面的伤心笔锋,真真地伤到读者的心了。有一种阅读叫疼痛,这是我读《兄弟》的真切感受。读罢掩卷,不禁想起艾青的深情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此刻,为何我眼含疼痛的热泪?因为我对“二弟”爱得如此伤悲!
当然,《草堂志异》亦是凄美的。其表现在,以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同样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撼人效果。在“天葬的野史”“迷离的短剧”中,多有此效。如《君山之狼》,作者先写猎人救了后生,并收后生为徒,然后写后生恩将仇报,杀猎人并奸猎人妻(或是为“奸”杀人?),最后写道:“次日,一棵开满雪花的树上,一根绳索,悬挂了一个女子,迎风而舞。而山巅的木屋,一个后生,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咽喉断处,狼齿历历。”灭后生的是一匹狼,一匹猎人曾经救生过的狼!这小说的结局真让人始料不及,又让人在那凄美的描写中跌入现实与幻想的空洞,并得到一些冥冥中的喻示,比如因果报应之类。又如“永远的故土”中,《我舅》为情所困,终其一生,最终我舅“葬于南山莲的坟旁。说来也怪,那一年,南山下的塘里荷莲蓬勃,曳曳生姿,其势空前绝后”。直面这些蓬勃的荷莲,该怎样去感受“我”的亲人长眠于此的凄凉心境呢?又该如何来体味“我”此时此刻的痛楚与忧伤……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作者笔下那人、那景、那情,全然凄美地合而为一,并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的心灵。
自然,《草堂志异》又是冷峻的。冷峻的众生B面,冷峻的人性劣根,皆在作者冷峻的笔下勾画,形成一幅幅冷峻的众生相,在那里明镜般反射着冷峻之光。如“失语的舌苔”中,《化缘》不管从思想性和艺术性来看,都可谓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佳作。在小说里,为修“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村小学,天台村村长老钟带人挨家挨户去集资,按说这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善事,但他们跑了东家跑西家却空手而还。这事被天台寺和尚普渡知晓,他以修寺庙为名去化缘,结果满载而归!当普渡把化来的“缘”交给村里,当村里修好学校,当校舍焕然一新的时候,村民们非但不感谢,反而“皆指着山上的寺庙骂道:狗日的,上了老和尚的当”。小说行文至此同样立起来了!一方面,该篇透过“化缘”,直击人性的某些弱点和劣根性,同时寓含文本深刻的现实意义。化缘本为佛教术语,“化”有募化和教化之意,“缘”即机缘或因缘,所谓化缘是指化度的因缘。故而劝募并非化缘的唯一目的,教化才是其大义所在。回到《化缘》里,是谁在为谁劝募呢,可有谁在教化谁?或者说谁是谁的化缘人,谁又被谁缘化了?是小说里的人,小说外的人?还是写小说这个人?另一方面,该篇本就选取一个类似敏感的题材,揭示基层组织与人民群众之间的某种矛盾。问题是村里为村民办好事,村民干吗不支持?修学校与修寺庙,孰重孰轻村民们心里难道真不明白?为何村里一次次召开动员会、一次次上门做工作,竟不及老和尚一人管用?上述看似疑问多多,有待解答。但作者不答。想必也无须作答了,因为其答案尽在小说里,尽在字里行间,尽在不言之中。就这样,作者以其立意高远、选材新奇、布局独到,使《化缘》跃然于我们眼前、脑际和心中,并直抵灵魂深处。又如“失语的舌苔”中,《空田》显然也是优秀的。其优秀在于以小视角观察大社会,以小篇幅反映大主题,以小故事蕴含大道理。诚如斯言。该小说文字千余,通篇四段,如此写来:开春时节,田铺七的田无人耕种,空着;同年,河南兄弟承包种西瓜,喜得双赢;次年,西瓜屡遭偷吃,河南兄弟只落得保本,田铺七竟开出分成新条件;又一年,田铺七的田再度荒芜,又空着。尽管《空田》篇幅不长,人物不多,情节也不复杂,但该小说看似平常却奇崛,不仅颇有意味,而且很是耐品:一,构思巧。该篇开头也“空”、结尾也“空”,有如“来去空空如也”。却为何、该如何做得到“空”与“不空”?空的是那一片农田,不空的是这一则故事,以及故事的内涵和外延。二,立意高。该篇看似短小(实为精短),反映的乃是社会人生大问题,极具穿透力。好比“中国世俗生态的一面镜子”,照得见国民劣根性,使其人性弱点昭然矣。三,用笔妙。作者文笔甚是老到,且犀利得很。这无疑使他轻易成为叙事高手。从该篇文字里,我们能够读出冷峻、深刻和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我欣赏其文字背后的冷意蕴!
沉重着,冷峻并凄美着。这大抵是作者在《草堂志异》里营造氛围、刻画人物、寄托情感、表达思想的写作本领。正如摄取一片荷叶上的一颗露珠,他让你仿见其背面的几点残月的清辉;描画一枝摇曳的瘦荷,又让你感到一方秋风中的荷塘的存在。另一面,作者还是讲故事的能手。在很多时候,他把他的思想以及好恶和喜悲等等全隐在他的小说的人物或故事里,让你去读、去悟,悟出一些A面B面的意涵,一些小人物小事件背后的“大”来。于是他就特别讲究小说的结尾:或娓娓道来,戛然而止;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或在不经意中“神来一笔”,寓意深长……如前述《兄弟》《化缘》《空田》《君山之狼》《我舅》,又如《扭颈》《菊红》《太平茶馆》《草坪上》《五爪狗》等等诸篇,莫不得此“三味”。凡此种种,《草堂志异》也就丰富了饱满了特别了,“写人入木三分,状物形象逼真,言理深刻含蓄”。这该是作者的成功之处了。
其实,在《草堂志异》里,作者经营“语言的艺术”手段是老到的,也是很成功的。毫无疑问,他是遣词造句布局谋篇的好手。如“天葬的野史”中:《君山之狼》,一个大故事!“作家的功底,常人难知,他可以把交待的语言精减到省略的程度。而人物、命运、情节却是说得极丰富。不是吗?大家只看到这么点文字,已被吊足胃口了。”如“情感的B面”中:《路上有坡》,“这个作家真鬼”。写小说的人时刻想着,这小说是写给谁看的?怎么写才好看?他考虑到,以最少的交代语言,最多地掩盖故事,最巧妙地表达思想。于是他干脆省事了,用一辆自行车把看小说的人带到一道坡路上,摔一下骑车人让大家看风景。但风景就此打住,小说就这样写成了,也写得耐看了。看小说的人会心一笑,“这个作家真鬼!”诚然,该小说是精练和精彩的,也是别有意蕴的,尤其结尾耐人寻味。看小说的人(如我)看罢若有所思,不由想起卞之琳的著名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么想着又笑了,说“看小说的人,值了”。在此颇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写小说擅用笔记体,尤工文辞,且多有聊斋意味。其构思立意、行文用语,常显独到之处。如“失语的舌苔”中,《狗记》“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看似搜奇抉怪,实则讽世警人,蒲公遗风昭然矣。该篇短小精悍,情节起伏,寓意深刻,堪称笔记小说佳作。行文如黄河之水,连环九曲、一波三折、荡气回肠。尤其结尾,奇哉妙也,耐寻味也。有诗为证:“狗记聊斋延,文风秉昔贤。言简意悠远,佳品更宜宣。”纵观天地之间,自古人有兽性,兽亦有人性。而大千世界,人与兽何异,兽与人何分?有鉴于此,作者以兽喻人,以文警世,劝善诫恶之心拳拳。君不见,畸爱如人者,狗也;畸爱如狗者,人也。凡尘众生莫不如是。巧用色彩意象,可谓是该篇又一亮点。黑白黄三色用得妙极。黑白者,人伦也;黄者兽行也。此为一妙,妙在隐喻。三色交错,好不缤纷,画面感亦随之丰富开来。此二妙也。如此这般,于眩目惊心中,直击灵魂。上述寓涵所及,我等观之思之,明之戒之乎?而“西邻老者”,莫非是权势、地位或财富之喻?至于黑白黄狗之死,又有何善恶因果?不答也罢,口占诗曰:“狗记欲何从,妙笔续蒲翁。奇文唤良善,留得诫世功。”又如“飘忽的萤火”中,一篇篇笔记小说,一幅幅众生世相,篇幅短小、语言精当,内涵丰富、意味悠长,“不失为笔记体佳作,真乃是警世良篇也”。完全可以说,《草堂志异》的语言是独属于作者他自己的:要么精炼灵动,要么智睿内敛,时而古色古香,时而文白相间……也完全可以说,这些个短小说,不管内容或形式,只要经作者之手,总能别开生面,精彩自成。这等文字功力,好比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这其中,最是他那“新古典”语言韵味,别具一格,独富魅力。
《草堂志异》的魅力还在于作者其人。有简介如下:“霍才元,笔名柴燃、耕夫、雨雨生等。作家,资深媒体人、出版人。少年丧母,由父亲在苦难中养育成人,并在贫困中完成学业。曾在鄂东老家做过乡村教师多年。后在江城武汉历任湖北省多家报刊编辑记者、编辑部主任、副总编、总编。兼任湖北省某写作机构负责人,全国多种报刊台网编委。系湖北省多个社科文艺类学(协)会副会长、秘书长、常务理事等。为人作嫁衣久矣,累计编发各类文稿逾三千万字。业余笔耕不辍,19岁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有数百万字作品见诸国内外报刊台网。多篇作品入选全国性选刊选本,大中学阅读教材或初高中语文试卷。多次获全国、省级文学奖。著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选集多部”云云。在这里,且先听听作家霍才元在他的散文《草堂初梦》里的心灵独语吧:“许多年前我在鄂东乡下读(教)书生活,满呼吸里皆是泥土的气息,或者稻香油菜花香,及那青青草的味道。记得还有一处草堂在畈野。那不是什么隐者之庐,是一个外乡种瓜人临时的家。在我的记忆中,他如我的父亲一样也会说古。于是草堂里的一些故事一如夏夜的歌谣,连同故乡的秋雨冬雪,一并开在我少时的春天般的梦里。还记得那些说古颇有聊斋的意味,如同农闲时节父亲的那些无需鼓板的说书。不同的风格,一样的精彩。叫我深深入迷!直到后来种瓜人不知所踪,直到父亲远离了我们、我亦阔别故土,到底忘却不得。后来我在江城编报编刊,一边为人做嫁衣,一边业余也作些诗文。后来我的第一本短小说集出版,有中国文联版、香港中文版两个版本。书名就叫:草堂志异。这名字似有些古怪,莫不是要圆冥冥中的遥远的那个梦?人在红尘,梦也在红尘,而我最初的梦却在我的梦幻草堂。好比这辈子于我,有些人记得,有些事难忘,有些陈年的文字不愿言弃。也不去管它是否陈年的酒!如果这也叫敝帚自珍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里,不妨再看看作家张洁是怎样《品读霍才元》的:
“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个极为严谨的人。这种严谨就写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他涉足的领域很广,包括小说(甚至是文言小说)、散文、诗歌(新诗和旧体诗)、散文诗、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他具有很高的多方面的文学才华,但从不滥用。无论哪种文体,都是深思熟虑,构思精巧,文笔洗练。读他的作品,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也找不出一个不美的字。”“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思考,但又绝非原生态,从来就是高于生活本身的,其中有着思想的高度、美学的高度、理想的高度,等待读者的攀援。”“他著述颇丰。我还远没有读其十分之一。仅就我所读到的作品而言,最喜欢的是他的小说与散文诗。他用小说写现实和人生,用散文诗抒情言志。小说用笔俭省而冷峻,散文诗则热情饱满,排句迭起如滔滔江水。”
这便是作家霍才元其人其文。看得出来,在《草堂志异》里,他“没有追求过眼云烟一样的热点,而是始终守住人性”,因为“只有人性的东西才可以征服人心”。所以他竭力去推崇“真善美”主题,并坚守心灵故土与草根。毕竟,即使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还是应该有所敬畏有所归依的。否则,倘若失却土地的依附,没有那些看似保守的永恒的东西,我们拿什么来拯救和平衡我们的内心?!这么想着,不觉再次打开《草堂志异》,我读到:“血流干了,我便逝去,化作一株无名河畔沉默的小草。风不死,草会摇的。那是绿色的诗魂。”这些后记《梦忆·等待》里的诗意文字,是否让我们看到了诗人霍才元的心灵另一面呢?
2014年5-6月初稿、2019年12月再稿、2021年7月定稿于武汉“黄鹤斋”。
(作者单位: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