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在三里坪中学操场上,马力双手抓住自行车龙头,左脚一踏车踏板,右脚一蹬地,臀部往上一提,整个人立马一跃而起了。于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便在他胯下,直行弯转,或急或缓,潇洒自如。他在车上忽而撒开双手,照行不倒,忽而侧身来个“海底捞月”,拾起地上的石子什么的一拾一个准……这哪里是骑自行车,简直就是与自己的好舞伴心有灵犀,默契配合,合跳一曲双人舞啊。这才叫车上真功夫!
这骑车人马力是谁呢?他是三里坪中学初一年级的体育老师。当时,我们一(2)班的全体同学都在操场边看他骑车“表演”,看到精彩处,掌声喝彩声一片。我不禁大声问,马老师,您骑车骑得这么帅,“秘诀”是什么呀?他在车上扬起右手,伸出四指,帅帅笑答:“四个字——熟、能、生、巧。”
的确,马老师骑车“绝技”,全凭勤骑苦练得来。他早骑晚骑,上下班骑,节假日骑,风雪雨天也骑,总之有空便骑,乐此不疲。这样骑来骑去,技不高超才怪哩。其实,马老师最爱骑永久牌自行车了。他说这款车牌子好质量好,骑起来感觉更好,自由发挥当然好。还说这骑车呀,手脚腰腿加眼脑并用,舒筋活骨健身健脑,一举多得多好哇!这话深深地激发了我,经马老师手把手一教,初一那年我便学会骑自行车,骑着骑着便成了全年级高手。“师傅”看着可高兴呢。自然,马老师与我,七分师生情之外平添了三分“师徒谊”。
然而,在我初二开学时,马老师却离开三里坪中学了。那年头时兴教师从政,正好马老师的岳父在三里坪乡当副乡长,于是他被调到乡政府工作。马老师调离那天,同学们依依不舍。因为马老师不仅自行车骑得好,体育课也教得好,加之他为人亲和,从不拉架子,我们都喜欢他,都不愿他走。他却笑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同学们要好好学习啊。有空我一定回来看大家。”他见我眼红红的,又特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萧禹同学,你可别忘了‘熟能生巧’四个字呐。”
我记住了马老师的临别之言,力求学习骑车两不误。但他“食言”了,此后几乎没到我们学校来。不过,我还是时不时能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与他邂逅。他总是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脸风尘,满头是汗。见了面,我仍喊他“老师”,我说:“马老师好!”他总是微微一笑,他说:“萧禹好。”到初三时,我成天为功课忙,与他相见就少了。偶尔在路上见他一面,他依然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风尘仆仆过往匆匆的样子。我喊“马老师好”。他在车上冲我一笑,刚点了点头,已然车铃叮叮人远去。我就不解,他这么忙在忙什么呢?
不久,我在县报某期一版上读到答案。一篇题为《路遥知马力》的人物通讯,这样报道他:“三里坪乡民政干事马力近两年来,坚持骑自行车走村串户为民办实事”,云云。文章篇幅较长,位置醒目,并配发了他在乡间小路上骑着自行车的照片。细看文图,我耳际似响起串串车铃声,那么熟悉,那么清脆,那么悦耳……
初三剩余的时间,我们考试、复习、再复习、再考试。直到我考上县重点高中,才算松了一口气,才记起有段时间没见着马老师了(我一直习惯这么叫他“老师”,虽然他早已经不做老师了)。报到那天,我在县城的大街上,竟意外地遇见马老师!当时他正从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上下来。我好不惊喜,上前便喊:“马老师!”他先微怔,稍后问我:“你是萧……”“我是萧禹呀,您的学生萧禹呀。”“萧禹?哦哦……”正说话间,对面奔来一人,对马老师笑着:“马科长,可找到您啊,都等着您呢。”而马老师却对我笑着:“我已经在县里上班。这会儿有事,下次吧……”当我在想“下次”是什么意思之际,马老师已推车随那人去远了。
之后的高中三年,仿佛弹指即过。我已无缘于马老师上次所说的“下次”了。当然,在县里的报纸电视上倒时常见到他。特别是电视上,他的上镜率高着呢,其间还专门播了他的专题片,片名也叫《路遥知马力》,片长几近半小时之久,足见力度之大!但在现实中,这三年我与他总共不过匆匆“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我路过县某局机关大院时。当时一辆桑塔纳正停在院门口,几个人在车旁说说笑笑。这时一人从大院里慢慢走出,我清楚看到,他是马力老师!他明显地胖了,满面红光。我正要上前,却见有人迅速把车门打开,并笑着说:“马局长您请!”他“嗯”一声,首先上车。其他人相继上车。桑塔纳启动了,一溜烟开跑了。
第二次。高考刚考完。离开县城前一天,我和几个要好同学同去县烈士陵园一游。远远望见,烈士纪念碑前的空地上,停了几辆豪华轿车。一些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人满头银发,很是引人注目。银发老者正在听一个人讲着什么。那讲的人不正是马力老师么!我一边对我的同学说,“他是我初中时的体育老师”,一边快步上前,高喊一声:“马老师!”对方分明愣了一下,调头瞟了我一眼,而后很快转过头去,面朝银发老者,继续笑着说着。我尴尬极了,我的同学问我:“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哪?”我却呆呆无语,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我到省教院上学,后来我回市教院任教。一晃多年,我再也没有见到、也不想再见到那个人。然而这天,一辆奥迪驶入校园。车上下来一人,胖胖的,竟是市教育局副局长——马力!马副局长被迎进院长办公室。随后,我被通知到院长办公室见马副局长。我真不想去的,但还是去了。谁知一照面,没等我开口,马副局长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萧禹,萧老师,好久不见啊!”我显然惊讶了,简直无法相信,难得他还记得我?!
见我有些不自在,马副局长先是呵呵一笑,继而作亲切状:“萧老师,都说你的体育课教得好,学生成绩好,你忘了你初中时的我这个体育老师吧?”我不知怎样回答,而院长等人已惊叹不已。“还有,”马副局长又亲切地说,“都说萧老师骑自行车很厉害,你们知道吗,当初教他骑车的是我咧。”又是惊叹不已。马副局长又说:“我提议,大家随我到操场上去,一睹我徒弟的风采,好不好?”众人都说好。
说来也奇怪,我忽然来了兴致,我也说好,并推着一辆自行车,随马副局长、院长他们去了操场。刚一到操场,我便一跃而上,上车便骑,骑着骑着,忽而撒开双手蹬车疾驶,忽而侧身来个“海底捞月”……操场边,掌声喝彩声响起。“好!”马副局长也喊了一嗓子。这一声“好”,似乎一下子把我推回到多年以前,那个老家中学的操场顿时浮现脑海……当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走近马副局长时,我不由冲他笑了一下,在心底喊了一声:“马老师……”
“永久牌!”此刻,马副局长骤然留意到我推着的是永久牌自行车,他几乎叫起来,两眼随之一亮。他明显兴奋了,连说:“好!好!”并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过车去,推车直往操场中间走。这完全出乎我意料!在场的其他人也颇感意外,不过只是片刻沉寂,掌声喝彩声复响起。
只见操场上,马副局长双手抓住自行车龙头,左脚一踏车踏板,右脚一蹬地,臀部往上一提,整个人想一跃而起。却没有跃起来!他胖胖的脸顿时一红,有些谢顶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看了操场边一眼,一咬牙,重新抓好车龙头,踏上踏板,脚下一蹬,屁股一提,自行车歪了一下,好险!但他终于骑上了车了……掌声喝彩声热烈响起来。在热烈的掌声喝彩声中,马副局长胯下的永久牌自行车刚行了几步,突然一头栽倒了……
一年后的某天,我在分管教育的刘副市长家里,见到我曾经的体育老师马力副局长。那天他坐在一辆轮椅上,被人推着,特意到刘副市长——也就是我岳父家登门致谢。此前,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马副局长从副处级位子上提前退休,经我岳父力保,享受正处级待遇。
《锣嫂》
锣嫂谁呀?锣嫂姓罗,叠名小小,其人如名,生得小巧(且俊俏着呢)。不过,罗小小嗓门可不小,说起话来哐哐哐的,如鸣锣一般,故人称“锣嫂”。
锣嫂志向也不小哩。锣嫂本是种田女,当年不嫁种田郎。那是计划经济年代,锣嫂全凭着自个儿的俏摸样,硬是嫁了个站柜台的——丈夫鄢壮壮,在乡供销社工作,人亦如其名,长得牛高马大,又身强体壮,只是年轻轻的,性子却蔫呼呼,被叫做“蔫哥”。
蔫哥人蔫且丑,工作倒是吃香。那年头,吃的喝的用的,啥都凭“计划”,站柜台的能不吃香?再说,蔫性子好哇,不急躁冒进,多好哇。至于人丑,锣嫂心说,人丑也好哇,给爱情婚姻家庭买保险,安全系数高,不好才怪哩。这正是,锣嫂嫁蔫哥,一箭射三雕,幸福生活,够她美的。
但,锣嫂不知足。新婚燕尔,即对蔫哥大吹枕头风:“男人要做官,做官高人三尺三。”而蔫哥呢,佯装糊涂,不答应腔,一心只想着做他们之间的事儿。别看这人平日里蔫人一个,这会儿对那事儿,可是猴急猴急。锣嫂倒不急,笑问:“想不想做?”蔫哥急答:“想做想做!”锣嫂又问:“想做甚么?”蔫哥又答:“想做……官呐……”又故意问:“还想做甚么?”又连忙答:“想做……嘿嘿……”
瞧瞧,锣嫂好手段吧,洞房初夜,三招两式的,就把个蔫哥治得服服帖帖。从此言听计从,妇唱夫随,天长日久,交上官运。从柜长到副主任到主任,蔫哥芝麻开花节节高,锣嫂也人面桃花笑春风。为此,蔫哥对锣嫂直翘大拇指:“有心计、会张罗,当家的,你是我的——罗贵人!”
锣嫂心愿得偿,在家笑逐颜开,出外话中有话:“哎哎,我说我男人,站个柜台好好的,偏要牵头当主任,这下儿倒好,不是成天不见人,就是众人坐满屋,看把我给忙的、给累的!”此言不假,自打蔫哥当上主任后,锣嫂家里来人来客真真多起来。
而每每送客送到大门口,锣嫂那嗓门儿呀,总是又大又亮:“刘书记,您走好哇!”“徐所长,有空常来玩哇!”“张校长,那事儿你放心吧。”如此等等,粗声大气,左邻右舍的,谁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忽有一天,锣嫂不再嚷嚷着送客。为啥?她隔壁的旺生被聘为副乡长,且还是分管供销社的副乡长呢。唉唉,这官比官,旺生官大,可把锣嫂给气的、给急的。乡官也能聘?更何况他旺生户口还在农村,这副乡长叫个“泥腿子”来当 ,岂不咄咄怪事?!
其实,这事,不怪。都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了,聘个副乡长,农村户口怎么啦,还不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只不过,这事新鲜,这新鲜事搁锣嫂那儿,她横竖看不懂、想不通,也转不过弯儿来而已。
她忿忿然,人前人后,话锋一转:“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哪个能当一辈子官?还是吃皇粮(商品粮)好哇,端饭碗端铁的多好,铁打的营盘多好!”那言下之意,被招聘的人,也就是“流水的兵”,好比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于是乎锣嫂又宽心了、又开心了,成天“皇粮皇粮”不离口,说起“皇粮”笑不停。
谁知后来,锣嫂说着笑着笑着说着又不说不笑了。又为何?还不是市场经济给闹的。上面有精神,在乡供销社搬掉“铁交椅”,打破“铁饭碗”。这又是哪门子事?椅子可以搬,饭碗怎么打?打破了丈夫的“铁饭碗”,一家子喝西北风去?锣嫂好郁闷、好怄气,自觉无颜面出门,只管在家里发呆。
直到,锣嫂咬了牙、铁了心,硬逼蔫哥辞职“下海”,她这才又走东家串西家,乐呵起来。乐呵啥?蔫哥挺进县城,大把大把赚钱,没过三年五载,跃居全乡“首富”。锣嫂好生自豪,有事无事,这儿转那儿悠,腔调又变:“现如今呐,什么都不值钱,当老板才有钱。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我男人,走南闯北够大胆,吃香的、喝辣的、赚……”话到嘴边,故意打住,那意思嘛,不言而喻。
也难怪,蔫哥锣嫂,今非昔比,牛着咧!一个在县城做生意,赚大钱;一个在乡下住洋楼,享清福。要么,身上穿金戴银;要么,碗里吃香喝辣;更有,银行……(锣嫂笑言:存款保密!)这日子过的,赛似神仙呐。锣嫂发福了,扬眉吐气了。胖锣嫂笑口常开,声大如锣:“有钱自有有钱福,一人赚钱富满屋。”
某日,锣嫂心血来潮想蔫哥了。便上午笑着去县城,却下午哭着回乡下:“天杀的奸商,叫钱撑死你!呜呜呜呜!”原来,蔫哥钱多得没处花了,在城里养二奶了。被锣嫂逮个正着!这完全出乎锣嫂意料!于是锣嫂打二奶,二奶打蔫哥,蔫哥打锣嫂——这可是蔫哥头一回打锣嫂,把个锣嫂的心打疼了、打寒了……
不久,二人离婚。锣嫂判得财产大半,还有女儿鄢然然。幸亏还有女儿然然(她可是锣嫂全部的希望啊)!然然在省城读研,锣嫂心想,老家怕是没得脸面再待下去了,不如到省城吧。遂到省城,和女儿买新房、安新家,开始新生活。却再难听到锣嫂粗门大嗓的说笑了。
第二年,然然带男友上门——还是个洋小伙呢。锣嫂复又鲜鲜活活起来。“在乡下,女孩子读研,有多稀罕!在城里,洋女婿上门,也不多见!”锣嫂越想越开心,越想找人分享。可是,城里人生地不熟,锣嫂有话无处说,咋办?然然有办法:用电脑手写板,教老妈玩网聊。
锣嫂刚开始不同意,后来说“试试吧”,再后来聊啊聊,竟也渐入佳境,最后欲罢不能。反正女儿读研住校,锣嫂网聊打发时光,一来有了说话的伴儿,二来赶了时髦的趟儿,这两全其美的事,好事儿!
更好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这不,天长日久的,锣嫂居然“网恋”了。那日,网上“另一半”约锣嫂第二天见面。锣嫂叫回然然,然然一蹦老高,直说:“我又有老爸啦,我又有老爸啦!”锣嫂神秘一笑,说:“明天你也去吧,不现身,只暗地里观察,好不好?”然然连说“好呀好呀”。
次日,锣嫂母女俩一同去“约会”。母在前,明的;女在后,暗的。到一家咖啡厅,锣嫂笑着走进去,一男的站起来,登时呆住了。在咖啡厅外,然然也呆住了。因为,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然然的现任洋男友!
结果不言自明,三人一拍两散。事后,然然哭:“怎么会是他呀?干吗是他?”锣嫂笑:“果然就是他啊!所幸是他!”然然听得似懂非懂,锣嫂说起前因后果。原来,锣嫂悄悄注册一个QQ,又悄悄在然然电脑里“偷”得她男友的QQ号,然后悄悄“钓”他,先做Q友,再做好友,后做“恋友”,直到拆穿西洋镜。
然然问:“干吗要这样?”锣嫂答:“怕你被人骗了!”又补充:“老妈被人骗的滋味可不好受……”然然一顿,话题一转:“老妈老妈,快告诉我,您的QQ昵称,我感兴趣。”锣嫂这下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脸一红,把嘴附在然然耳边低语几声。
“就这名呀?您就这名……”然然一听,不禁“咯咯咯咯”,笑得眼泪汪汪,直不起腰来。
首发《法治时代》法制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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