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地用了早点,偕妻去车站接我姆妈。班车进站,是在整整迟到一刻钟之后。车站的出口便热闹起来。首先挤出一张带疤的脸,接着冒出一颗秀芝头,接着是穿中山服的,接着是一个孩子……最后出现的,头发灰白,面如荷叶,两手在胸前交叉地抱一包裹的,即是我姆妈了!我立即拽妻上前,左右搀扶了她。姆妈便逗:“人老了,不沾弦了。”妻说:“一岁年纪一岁人哩。”
不觉到家。姆妈解开包裹说:“这是媳妇爱吃的落花生。”又说:“这是毛伢子爱吃的茶叶蛋。”姆妈说这话的神态极安详,且一本正经:“毛伢子,现吃,吃给姆妈看看。”我窘得不行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妻见状,扭脸窃窃地笑。我白妻一眼,吃就吃,拿蛋便咬。姆妈笑问:“好吃不?”我嘴里塞得满满,不能作答,唯唔唔点头。妻是再也忍不住格格地乐了。姆妈也嘿嘿地笑起来。
晚上。临睡前,姆妈一而再、再而三地嘱我:“如今是讨了媳妇的人,困觉可要有个困相,可不能像小时那样仰个八叉哩。”妻白白的脸上顿起红晕。半夜时分,门外忽传来姆妈轻唤我乳名的声音:“快醒来,毛伢子,快醒来。”我大惊,疑是姆妈心脏病复发了,慌慌地推醒妻,穿衣下床,开开门,便见姆妈披衣趿鞋,瑟瑟地站在门口。“姆妈,您这是……”“姆妈放心不下,怕你睡不好,咳咳!”姆妈便厉害地咳嗽起来。我心一颤;妻极动情,扶姆妈进房落座,冲了一杯滚烫的糖茶,双手呈上说:“姆妈,快喝。”姆妈便喝,便笑露一口残牙对我说:“你媳妇到底是文化人,不比乡下你嫂。”妻即应道:“姆妈,就跟我们过。”
姆妈便住下来了。姆妈到底闲不住,拖地板,洗衣,还要上街买菜,还要做饭。妻拦也拦不住。菜总是最便宜的那种,姆妈总是嘀咕:“真贵,吃不起。”我说:“过些时还要贵。”姆妈便默不作声,不几天,坚决要回。我留不住,妻也留不住,只有送她搭车回。
大抵过了半个月,姆妈从乡下来信说:“近来身子骨蛮好。上次到你那里,知道吃菜好贵,回来叫你哥在屋后开了一块荒,种些萝卜、白菜什么的,长势不错,等收获了就送你。跟你哥嫂过不惯,我想单人过,有空你和媳妇回一下。这几天想吃桔子,顺便捎点回……”信是远房侄子代笔的。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起姆妈那日别时,脸上瞬息流过的忧郁,心里不免酸楚。我叫妻上街买桔子,准备明天回老家。晚上睡到半夜,竟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伴以剧烈的咳嗽:“毛伢子,毛伢子……”我一骨碌惊起,被迷糊的妻嗔道:“又梦!快睡,明天要起早。”我是再也睡不着了。
翌日,我们早早地起来,便去了车站。三五个钟头,便在车上颠簸而去。下了车,还要走十余里山路才到乡下我家。也顾不得饿了,一心想着回家见我姆妈。隐见了那棵歪脖子槐树。那是姆妈的树!我不懂事的孩提,就是姆妈在那棵树下唤大的;后来我长大了,要出远门了,又是姆妈送我到村口,噙着泪,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为儿远去,那树下的姆妈也不回转……忽见前面有人匆匆而来,近看,却是我哥。哥见了我,先是一怔,随即悲泣:“姆妈过世了!”
我不知我是怎样疯狂地奔向塆子的,脚绊门槛,便见躺在木板上的我的姆妈,微闭双眼,嘴角似笑含忧,终是去了,我的娘亲!我悲怆地跪倒双膝,手里的桔子散落一地。嫂在一旁说,姆妈早起还是好好的,中午浇屋后的地,忽觉心痛,人就不行了。嫂还在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听不见。我自顾寻到屋后,一块新辟的菜地,菜叶青青,叠起青光。忽然看到姆妈匍匐于红日之下、菜畦之间,正吃力地挪动满满一桶水,然后一瓢一瓢地泼洒,然后直腰喘息,然后发现了我,又惊又喜道:“是我家毛伢子回了!”而这时,妻在屋里叫唤:“学勤,哥嫂有事跟你商量。”
次日,姆妈入土了,就葬在父亲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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