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豺殇》
初春的君山,这清晨的日头还未出。丛生于山腰的那些茅草尖尖上,依然挂着露水,并生出凉凉的寒意。
而草丛的四周边,也依然清凉着,静着,似乎连偶尔的一两声鸟叫也无。
突然,一迭声嚎叫却把这草丛的静寂捅破了!一头不小的野猪一边痛嚎,一边试图冲出草丛,夺命而逃。
可是晚了。一条成年大红豺如闪电扑到,两只利爪已狠狠抠住野猪的后背。野猪想要挣脱已是很难了。
野猪岂肯就此认命!它一面大声嚎叫,一面使了蛮力拖着红豺还要逃。
此时双方都在拼力气拼耐性。似乎受伤的野猪渐渐占了上风,红豺很有些按捺不住猎物了。这样拼将下去,红豺十有八九不济。
红豺急红眼了,仰首突发一声尖利的豺嚣,那头猛往下挖,一口獠牙对准了野猪的肛门如快刀切去。
随即一声惨嚎,红雨溅了一地。却见,一串血肠已被豺的獠牙生生地从野猪肛门里拽了出来!
直痛得野猪连连惨叫,后腿一软,前腿一跪,已倒地不起。
红豺见已得手,满眼尽是得意,那嘴上的动作却不歇反狠,唰唰唰,三下五除二,片刻就把野猪的肛门及内脏撕扯个稀烂,惨不忍睹。
直到野猪由高声嚎叫到低声呻吟到无声无息,血溅草丛,命丧君山。
红豺这才停止撕咬,并仰首向天,缓缓地长长地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叫嚣,而后极随意的,以疲惫的胜利者的姿态瘫坐一旁,舌舔血牙,作短暂将息。
岂料猎人在后!只听“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尖啸着径奔红豺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红豺应声一跳,便倒在了茅草丛中。
猎人从不远处的一棵马尾松后探出脑袋,朝草丛张望,见半天无动静,便猫腰端了猎枪寻过来。显然,猎人以为,这猎物非死即伤,即便是伤也是重伤。
近得草丛,猎人正待上前探个究竟,突见眼前红光一闪,那豺已挟了一声厉叫,一跃而起,迎面扑来。
好狡猾的豺啊——其实刚才它仅被子弹击中了左前腿,却作诈死,引得猎人上当,猎人猝不及防,被扑个正着。
此刻的猎人刚要举枪,暴怒的红豺已扑至面门,挥起右前爪就打,把个猎人的猎枪震得脱手而飞。
旋即,豺的獠牙直奔猎人咽喉!猎人已闻到难闻的呼呼腥臭气了,他本能地一偏头一伸左手急挡。他的咽喉避开了,左手腕却被死死咬住。
这是一条罕见的大豺,体壮力猛,且凶残无比。猎人已被它扑翻在地,胸口被豺爪乱抓,登时血淋淋一片。
这时节猎人哪顾得了钻心般疼痛,情急中,他挥起右拳,连连猛击豺的双眼。直击得豺眼出血,可是,猎人的左腕还是被死死咬住!
猎人急了,忽而右拳变爪,一把狠掐住豺的颈部。便见人豺绞在一起,在草丛上翻来滚去,滚去翻来。
猎人已明显感到左腕及胸口疼痛难忍,但他的右手却如铁钳般,狠掐住豺颈不放松。
红豺喘息不得,禁不住半张了嘴。猎人强忍着痛,趁势将被咬的左手直往豺的喉咙深插进去。
猎人双手里应外合,已把豺的喉着实给封住。与此同时,又使劲扳翻了豺,并用身体猛压、膝盖猛撞豺胸。
随之,“喀嚓”“喀嚓”,豺的胸骨断裂声响起。顷刻间,腥红的血便从它嘴里鼻子里流了出。继而,它无力地松开血口,泥一样瘫软了。
猎人亦瘫软在地。但他不敢有半点松弛,忍痛爬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找被打落的那杆枪。
在猎场,猎人的枪好比剑客的剑,是不可片刻离手的。除非,猎人死了……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多年来猎人在君山都这么迷信和坚守如一。
很快,猎人在茅草丛找到了他的猎枪,弓腰拾起,并极小心地紧紧抱在右臂弯里。这会儿他才真正觉得有七分踏实三分轻松了。
而此刻,三分轻松的猎人又立感痛不可忍。因为他身上已多处受伤,尤其左手腕,剧痛且血流不止。所幸那伤口虽深,手腕却没被咬断。
猎人便匆匆把上衣撕了,用布条包扎伤口。左腕还是不行,血还在流。
这可咋办?猎人一急,忽想起这君山土生土长着一种类似“断血流”的草,止血特效。即以右手紧捂左腕,四下里赶紧去寻。
寻着寻着,到底寻见了。便扯了几株塞嘴里,和着口水囫囵嚼成泥团状,而后吐在右掌心,并往左腕等伤口处一敷,再重新包扎好了,也怪哉,血竟止了!
——看来这君山,无论悍兽野草,还是其他众生,皆如谜雾一样生生不息。
这时,猎人倦倦地倚了一棵老枫树坐下,并燃着一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呼出。于这浓烈的叶子烟雾里,几声咳嗽过后,疲惫似乎也随烟雾散了。
猎人这才记起那豺。遂起身去了那茅草丛。
却不见了红豺!乍看眼前情景,猎人顿生诧异。乱糟糟的茅草丛,一地猪血豺血狼藉一片,那死野猪还在,而红豺不知所踪!
莫非红豺死而复生?或者压根没死,又是诈死?猎人这么一想,顿觉心惊胆落,唬出一身冷汗来。
猎人立马端起猎枪,子弹上膛,如临大敌。如果红豺还活着,如果此刻红豺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设伏,如果虎视眈眈的红豺即将展开它的复仇一战……
猎人这下是真真地怕了,不觉双腿战战兢兢,站都站不稳。但他必须挺住,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
猎人于是强作镇静,抖抖地端了枪,慌忙扫一眼四周。一片死寂。这又使猎人内心陡添了几分恐惧。
“叽”——,猎人倏地被这尖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扣响猎枪,“啪”!人却被枪反弹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心里直呼“完了完了”,两眼一闭,已面无人色。
然而什么也未发生,除了“叽叽”“扑扑”声复起。待睁眼抬头,只见半空中三两只小鸟,尖叫着惊飞远去。
猎人几近绝望的悬心总算落地了。他仿佛记得谁说过,在君山有鸟鸣的地方,八成是没得搏杀与危险的。
猎人又不解,死豺怎么会失踪呢?难道是被什么人,不对,会不会是被什么野兽掠了去?你看这草地上,怎么拖出了一条血路,血迹斑斑地蜿蜒向前?
猎人又一激灵,又快把子弹上膛,给自己壮胆,并猫腰端枪,极警惕地,沿那地上的血路搜寻过去。
血路长长地向前蜿蜒着。大概过了两三里地,前面好像有个石洞。
此时猎人远远地看到,一条红豺正背对着他侧卧在那不大的洞口,地上似乎有血!莫非它就是失踪的红豺!
猎人大惊,不及多想,急忙举枪,“啪”——,子弹呼啸而出,正中那豺后背心。豺被震得一弹,便再无声息,一动不动了。
猎人这回没有贸然前进,他在原地又待了一袋烟工夫,远望那豺,还是一动不动!他这才断定,这回那畜生真的已死。于是提枪大胆前去。
猎人近前,不看则可,一看“啊”的一声,直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凝成〇状。
眼前躺的正是那条失踪的红豺!它侧伏在几乎干冷了的自己的血泊之中,确已丧命。但它那血肉模糊的双眼,却睁着。
而那石洞口,在死去的豺的怀抱里,三只沾满血的小豺崽正挤作一团,争抢着去吸它们母亲冰冷的奶头,小嘴里还“吱吱”“咂咂”个不停!
猎人已被眼前的情形彻彻底底地惊呆了,不由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良久了!当红红的日头自那遥远的东山之巅升起老高的时候,在君山的这个石洞口已堆起一丘土坟。坟前,立了一块大血石。
那冷冷的大血石下,一杆老式猎枪已被砸成数段,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那坟前还默立着一个人;在他脚边,嗷嗷待哺着三只幼兽……
又是良久。那人终于怀抱了三只幼兽,转了身背对着红红的日头,携一路凉凉的山风,下得山朝西去了。
下篇:《断尾》
“叭”——,猎枪响了,母豺应声而倒!猎人顺着弯弯的血路,寻到豺洞,却见:一只豺崽正伏在睁着眼死去的母豺血染的怀抱,“咂咂咂”地吮奶头……
连日来,发生在君山上的那血的一幕,一直在猎人脑海挥之不去。猎人震惊了、痛悔了。他回寨子便铁了心了,从此毁枪禁猎,不再杀生!而且,他抱回了那只雄性豺崽。他决定收养它,直到有一天——他又决定,既然豺与狗同属犬科,不如把它驯养成狗吧——让它过上狗一样的安稳的日子。
于是,猎人给幼豺取了类似于狗的名字:阿黄。并开始按狗的标准饲养它,驯化它。先在自家鸡窝猪圈旁做个狗屋,让它学会与猪呀鸡们和平相处;然后喂它熟食、教它狗叫,以此磨灭豺性,培养狗性。
一年后,阿黄“初长成”了,且出脱得狗模狗样的,如同“帅小伙”一般。尤其它那一身黄毛,威风凛凛,好不雄壮。更有那长长的大尾巴,毛色金黄,蓬松而张扬,很是惹眼。
可是,阿黄却遭到寨子里的狗们的排斥!寨子里有狗二十余条,且多为猎狗,可谓狗多势众,一旦狭路相逢,阿黄岂是它们的对手?加之,狗老大乃大猎狗“黑虎”,此狗生得双目贼亮、通体乌黑、高大威猛,自是霸气无比——虽然,它的黑尾巴还显短了点。如此,阿黄便更无胜算了。
刚开始,阿黄还挺识趣的,成天只待在猎人院子里,哪儿也不去。后来好像没什么动静了,它也就松懈了。那日,它出门溜达,不期而遇了寨子里的狗们,为首的正是黑虎。当时,狗们正在寨子口“捉迷藏”玩儿。阿黄见了,也觉着有趣,也加入到它们的队列。
谁知,狗们发觉阿黄,竟纷纷停顿下来,齐刷刷地直瞅着眼前这个另类,仿佛时间静止一般。正当阿黄很有些不知所措之际,猛听“呜”的一声咆哮,一团黑影疾纵而至——黑虎带头发起攻击了,众狗随之群起而攻之。
情况十分危急,阿黄却脱身不得,因为——它的大尾巴已被凶狠的黑虎一口咬住!阿黄急了,哪顾得疼痛,拼了吃奶的力气,猛一使劲,总算挣脱了黑虎的撕咬,夹着血淋淋的大尾巴落荒而逃。
阿黄耷拉着受伤的尾巴逃回家。这时,猎人正在院子里铡草。但见那手臂一上一下地动作,在他的手掌之下,一把锋利的铡刀也随之上下起伏,于是寸寸稻草飞扬,落满一地。阿黄忍痛蹲在一旁,似乎看得入神了。
突然,阿黄扭头朝院门外欢叫了一声,好像什么贵客来了似的。猎人不禁循了阿黄的目光也朝院门外望去,而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还在一上一下地铡着草……也就在此刻,猎人感觉眼前有金黄色的光一闪,几乎是同时,又听得“喀嚓”一声,却见一大截毛茸茸的金黄色豺尾滚落于地,顿时血红一片。
猎人大惊,为自己误伤了阿黄的尾巴而心疼不已。然而,阿黄却盯着它的断尾,眼内毫无伤悲,反倒流露几分含泪的喜悦!猎人一下子明白了,阿黄是借他之手自断其尾啊!莫非它以为,断了大尾巴,与狗无二样,狗们也就不攻击它了、接纳它了。阿黄用心良苦,它一心只想做一条好“狗”啊!
猎人顿觉老泪纵横,立马弃了铡刀,近前俯身抱起阿黄,径奔君山。而后采得“断血草”,塞嘴里嚼成泥团,敷之在阿黄的断尾处,又小心包扎停当,这才止住了血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抱着阿黄回家。一路上,阿黄只乖乖地伏在猎人怀里,眼角却流出了泪滴!
一个月后,阿黄断尾伤口痊愈。这天天气真不错,阿黄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它径直去到了寨子口。那里正有一群狗在尽情戏耍。阿黄便大大方方地、迫不及待地前去加入其中。
狗们愣住了,先停了游戏,后围拢而来。阿黄也不退避,朝着它们转身翘臀扭胯,嘴里还发出“汪汪汪”的欢叫声。很显然,那意思是说,看看我的尾巴,听听我的叫声,我跟你们一样呀,我也是“狗”呀!
狗们皆木然。皆以半信半疑的目光,直盯着阿黄的尾根儿,呆呆地在原地不动。这时节黑虎走过来,一步步靠近阿黄,并翕动鼻子,用力嗅着、嗅着……突然,它眼露凶光,大声咆哮,一口獠牙直奔阿黄尾部!
顷刻间,众狗如梦乍醒:“这家伙是个冒牌货,上啊上啊!”于是乎,呜呜汪汪咆哮声起,众狗呲牙咧嘴,直扑阿黄而上……待猎人闻声赶到,挥舞着木棒驱散了恶狗,阿黄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倒在那里!
猎人见状极悲痛,慌忙欲上前。不料,阿黄缓缓移动身子,一点点爬过来,跪伏在猎人脚下。良久,它忽然一跃而起,高昂着头,“呦”——,朝天发出一声嚣叫,幽长而尖利。而后发了疯样,箭也似射向莽莽君山……
又一个月。某深夜,猎人复听见那尖利的“呦”的一声豺嚣,紧接着,狗的惨叫声声入耳……次日,寨子里的黑虎的主人四下里找遍了,也没找着黑虎,除了在它的狗窝里——蜷曲着一截带血的乌黑的狗尾巴!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寨子里一天少一条狗,却多了一截带血的狗尾巴!直到狗们一个个地全没了,那狗尾巴累计二十有余。而猪呀鸡们却秋毫无损。
更有怪哉,每日晨起,猎人必发现:他家院子里必弃有被咬死的野兔山鸡之类!每每如是,常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