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从山外回,野鸡冲人都说菊红的心怕是要野。姆妈可不这么看,姆妈说:“女伢子,过两年找个婆家,心不就安了。”菊红白了姆妈一眼,独自出门,落眼的便是山。坐在冲后的梁上,望着缓落的夕阳,不免轻轻一叹。“菊红,菊红……”叫菊红的是桂莲,正驮着一大捆茅柴,远远地尖尖地招呼。菊红无心应她,走近来,忽见她头上别朵红色的野花,菊红便冷笑:“新大姐,姑爷好人才呢!”鄂东山里管新媳妇叫新大姐。桂莲脸一红,嘻嘻地笑着,来哈菊红的痒痒,边说:“笑我哩!人家才十八哩!”菊红一边推开她,一边仍望着那坠落的夕阳,不再说话。
不久,野鸡冲山外来客,是桂莲家的。来人胖胖墩墩,头发稀疏,满面的红光,说是三十多,怕有四十几。中年人西装革履,脖子上扎条花带子,晃晃悠悠,好叫山里人迷惑。都说花带子很有钱,出手大方。桂莲家也就格外地热闹。野鸡冲人极羡慕地谈论着,说桂莲福大命好。之后,桂莲哭哭啼啼地跟那人出山去了。遥望桂莲远去的身影,菊红不觉心里一颤,眼眶湿湿的。菊红好孤独,跟姆妈说一声,就去了青竹街。
舅娘住在青竹街。舅娘见菊红来,满心欢喜,杀一只鸡,用土罐子一炖,倒在碗里,硬要她吃得光光。午后,舅娘叫兴福陪菊红上街。那街一竿子到头,青石板铺路,三三两两地摆些摊点。然而菊红与兴福一路无话。走着走着,菊红开口说:“表哥,你先回。”兴福迟疑着,磨磨蹭蹭地先回。菊红又走。在小街一隅,见一篾匠铺子。篾匠师傅是个后生,二十大点,白白净净。菊红不觉上前倚门观望,那些青青的篾条子在他手指间灵巧地跳跃。菊红看得出神了。后生抬起头,抹一把额上的汗,冲她浅浅一笑。菊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走开,不禁回头,见他正拿眼瞅自己哩。菊红的脸绯红,心怦怦跳,慌慌地逃去。
之后菊红听说,小篾匠是安徽人,每年要来青竹街一次。青竹街周围山上的竹子好多。一天晚上,菊红对舅娘说:“叫表哥学个手艺呢。”舅娘眉开眼笑:“听菊的。”兴福也咧嘴说:“唔,就学。”转日就拜小安徽为师。菊红亦小住下来了,常跟着去玩。兴福开始还学得劲头十足,后来就有些老大不愿了。连舅娘也看出一些门道来。一日,兴福黑着脸出门,舅娘叫住跟着的菊红,说:“菊,出来有些时日,也该回去,莫叫姆妈担心。”菊红垂下头,嗯一声,就回。舅娘送出老远,分手时硬塞给她几尺花布。傍晚时分,兴福回来嘟噜:“不学!”就哗啦地把工具包摔在地上。问他,半天才说:“师傅要走!”次日,小安徽果然走了。
一晃就是十来天。一天,野鸡冲赶早集的捎来口讯,叫菊红回。舅娘吓一跳,风风地跑到野鸡冲,菊红不在!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
一年后,菊红回了。菊红长白了,长胖了,怀里还抱个白白胖胖的娃呢。同来的是那小安徽,背着大包小包。过了冲,菊红叫着大伯婶娘,小安徽也跟着大伯婶娘地叫。那些被叫作大伯婶娘的野鸡冲人闷声闷气地呃着,眼光怪怪的,脸板得紧。菊红不禁勾下了头,脸红红地去见娘老子。到了家门,菊红先叫姆妈。小安徽也叫姆妈。菊红的姆妈先是一愣,继尔大喜,冲屋后菜园子喊:“老货,菊他们回了!”于是踢踢沓沓地进来一老汉。小安徽先叫伯,菊红也叫伯。老头子瞟一眼菊红怀里的娃,老着脸,不吭声。姆妈急了,说:“死货,菊他们叫你呢。”老头子还是不吭气,忽吼道:“当我聋了!”
一些天后,菊红要走。姆妈眼圈红红地去送;转来,听几个媳妇交头接耳:“小姑爷好人才呢!哪像桂莲家的……”
说这话的大后天,桂莲竟也回了,孑然一人,分明有些憔悴。野鸡冲人大惑,又不便打听。桂莲一住下来就不见走,野鸡冲人便很怀疑,有那么几个女人头又凑在一堆说:“听说她男人……”“鬼哟!讨她是做小的,如今可不兴养小。”“怪不得……”于是乎恍然皆悟。
(首发《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曾获全国精短文学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