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乃我本家,生于二房,排行老二。
他个高,面白,颏下一袭长须,一脸的温和,并常有长衫飘然在身,举止极是尔雅。这便是我记忆中的二伯了。想来,他应该是个私塾先生什么的。
然,二伯是个郎中。
提起我二伯从医的事,话就长了。那是民国年间的事。那时节,我祖上已离了故土,弃农经商。在我爷辈上,已在汉口开了三爿铺面。其中算我二伯家的生意做得最是兴隆。他家是开药铺的,很有些“陈太乙”的名声。
有一年冬天,大雪飘飘。某夜,我二爷,也就是我二伯的父亲正要关闭店门,忽见一老者捂胸踉跄而来。老者无左臂,面如白纸,右手微扬,欲言,而身已仆地。他手上捏了一笺处方。我二爷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就扶他入店,照方拣药配药,温火煎好,喂他服用。次日便见好转。老者一抱拳,道声“容当后报”,便要离去。我二爷说:“你的内伤受得不轻,切莫急走。”老者稍作犹疑,便小住下来了。
老者乃九江人氏,颇通医道,精于药理。遂传与我二伯。二伯悟性极好,人又勤奋,一点即会,日久亦精。后来,老者对我二爷说:“我已无以为师!”又对我二伯说:“从此一别,有缘再见。”言毕,即杳然而去。
民国26年,我二爷说:“汉口怕是难待了,回乡下去吧。”其时,我二伯已年过弱冠,长得白面书生也似。我二伯说:“回吧。”便把家迁回了祖籍之地。
我老家在鄂东山里,叫霍寨。二伯就在霍寨一带行医。悬壶济世,人虽年青,威望却高。
民国34年,我老家正月玩龙灯。我二伯当选为头人。那日,霍寨的灯自西冲出,游南山。一路上,土铳轰鸣,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煞是热闹。正行间,忽蹿出一条灯来,是隔山张寨的,拦在道上。在我老家,玩灯的时候,二龙相遇,犹如两虎相争,谁也不让谁。霍张二寨皆是大寨,人多势众,于是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时,我二伯一身长衫,站了出来。我二伯说:“霍寨的灯让吧。”
霍寨的人俱忿忿然,道:“不让!”
“招打!”一声炸雷,张寨那边跳出了一人。此人生得五大三粗,挥舞着一条板凳,如铁塔一般,当道而立。此人,乃张寨头人,善使七十二路板凳拳,使将起来,滴水莫入。更有那单掌开石一招,方圆百十里无人可敌。人称“单掌开石板凳张”。
霍寨这边不免愣了片刻。突然,怒吼声声:“打呀!”便有数十个不服气的后生操了家伙,欲往前冲。
“住手!”我二伯两臂伸开,挡在人前,说:“我是头人,听我的!”
霍寨这边震了一震,人如潮退。一寨人如遭大辱,偃旗息鼓,闷闷而归。
事后,我老家霍寨人便对我二伯颇有微词,且在心底叹道:乱世之秋,无武不威,寨耻啊。
说这话的第三日,一中年男子昏卧南山,被霍寨上山砍柴的某发现,背下了山,急急送我二伯处,说:“快救他!”我二伯便救,并对某说:“不碍事,睡睡便好。”次日,那男子当真好了。
男子醒来的时候,自称是江西老表,同姓同宗,姓霍名英。并说自幼习武,父母双亡,便单身一人,流浪江湖。霍寨人见他五短身材,干瘦如猴,眼内却精光闪闪,便要他传授武艺。霍英便留在了霍寨。于是腾出一间闲屋,在门前开一教场,金字招牌高高挂,上书“霍英武馆”。
一日,隔山的板凳张肩扛板凳,寻衅而来。一到霍寨,不由分说,一板凳将那金字招牌打落,又上前一掌,木屑飞花,牌碎。遂傲然叫骂道:“三脚猫出来,爷要会你。”
一人跃出。二人便交起了手。你来我往,不觉过了二三十招。忽然,板凳张迎面一掌,霍英“哎呀”一声,仰面而倒。板凳张又一招“饿鹰扑食”,好个霍英,一个“兔子蹬鹰”,将对手踢飞了一丈开外,仰面八叉,摔在地上,起不来了。板凳张躺在地上大叫:“你使诈……”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喊:“滚!”
之后无事,直到民国35年,霍寨出了一起花案。
遭殃女子,二八年龄,乃某之女,在南山被奸被杀,其状惨不忍睹。那日,某抱着冰凉的女儿,跪在我二伯跟前,嚎咷大哭:“快救她!”我二伯回天无术,我二伯落泪了。在场的人都落泪了。霍英忽道:“快看她手上。”
女子手上死死攥着一小截枯树枝。众人不解。就听霍英道:“枯树枝?木板凳?莫非是……”
众人皆道:“是板凳张干的,一定是!”
霍英又道:“走,拿他去!”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操起家伙,便要随霍英去攻打张寨,捉拿板凳张。
我二伯却阻止道:“切勿打草惊蛇,该来的还会来。”众人想想也是,暂且作罢。
某夜,月黑风高,一条人影摸进了霍寨。有人疾呼:“捉贼捉贼!”寨人闻讯,纷纷奔了出来。却见二人,霍英与板凳张已打斗在一起。众人高擎火把,围了上去。板凳张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地。遂蜂拥而上,将他拿下。
霍英冷笑道:“你果真又来了……”
板凳张骂道:“爷要杀你!”
“好嘴硬的贼,把他埋了!”一片诅咒声中,便有人要动手。
“且慢!”话音未落,人影一晃,一老者似从天而降。那老者无左臂。老者对霍英朗声道:“九江侯鹰,你可认得我?”
霍英,也就是侯鹰骇然色变,仓皇欲逃。“哪里逃!”老者已扑纵如风,侯鹰便定在了那里。“淫贼,还不从实招来!”言语之间,复出手如电。侯鹰瘫痪在地,如虚脱一般,便招……
“侯鹰,你再看我是谁?”老者忽从空荡荡的左肋下抽出了手臂,并在脸上一抹,乃是我二伯!我二伯对惊愕的众人说:“人命关天,送官吧。”
某说:“莫要纵虎归山!”
我二伯楚楚一笑,说:“你看他与废人又有何异?”在场的惟板凳张心里明白,不禁大叫:“霍师傅,高人啊!”
遂送侯鹰归案。期月,却殒于狱中,死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