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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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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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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

我姆妈焦氏,姊弟六个,上有四个姐,她是老五。最细的,也就是我舅了。

从前,在我老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盛传不衰的古训。这里所指的“无后”,即无儿。故此,我姥爷、我姥姥便发誓要个儿。在第八胎上,喜添了我舅,方如愿以偿。而面对着六个伢儿六张嘴,我姥姥不免一叹:“唉,干吗不是‘头儿’呢。”头儿即头一胎是儿。我姥爷斥道:“活人能给尿憋死?”活人到底没有给尿憋死,我姥爷有办法:五个女子,留下老大,其余的都送人做细媳妇,即童养媳。我姆妈便是那个时候进我霍家门的。

在我舅六岁上,我姥姥深患妇科病,久治不愈,撒手西去。幼年的我舅便开始跟在他大姐也就是我大姨娘的身后。那时莲也常常跟在我大姨娘的身后。莲是我舅堂叔的细媳妇。莲大我舅三岁。我舅应该叫她叔母的。

我舅他叔多病,脾气暴躁。莲就经常地挨打挨饿,身上青一块未褪,紫一块又添。年少的我舅便极恨他,咒他早死,变猪变狗。某日,莲牵牛去放,我舅随她上南山打柴。莲把牛拴在山洼,来帮我舅。并摘了许多的野果子,分与我舅,席地而坐,共吃。太阳将落山的时候,莲的牛不见了。莲吓得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寻。我舅说:“莫怕,有我在。”莲还是哭,直到我舅的叔气喘吁吁地找上山来。我舅的叔破口大骂:“小女人,牛回了家人不回家!”便揪着莲的头发,挥拳便打。我舅尖叫一声,扑在他叔的腕上狠咬一口。痛得他叔一甩手,我舅便仆地一个“嘴啃泥”,血流如注……自此,我舅的嘴唇上便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疤痕。

后来我舅的叔的病似乎更沉重了,只能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拉风箱似的哮喘。莲便要与他圆房。我老家称之为“冲喜”,以喜冲病,病或许要好转的。某夜,青年的我舅偷偷地对莲说:“跟我逃!”莲不觉泪水双流。莲叹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我舅大感失望,悲哀地回了屋。

又一日,莲正在她房里做着什么……忽然我舅疯疯地闯了进来,我舅抓着莲的手说:“跟我逃!”莲看了一眼床上躺的,床上咳嗽了一声。我舅厉叫道:“杀了他!”莲大惊……莲便惊醒了,歪歪地倚在喜床上。莲在新婚之夜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外面鸡叫,隐隐的天光已从窗外透了进来。

第二年,我舅去了汉阳。我二姨娘在汉阳,捎信叫我舅去。我舅便去了。去了就没有再回来。同年,莲生一子,取名树生。又过了一年,莲的男人死于肺结核。

上述都是解放前发生的事。解放后,我舅落户于汉阳,却终身未娶。回老家的次数也极少。那次是我姥爷过世了,我舅才迟迟归来。而我姥爷已入了土。那是我姆妈一手操办的。打帮手的是莲,也只有莲家离得最近。我舅回来直埋怨:“干吗不等我?”隔壁的莲的儿子树生插嘴道:“干吗不早回?”问得我舅低头不语。莲就要骂树生,我姆妈忙打岔:“快弄饭吃。”住了几日,我舅要走。临走的时候把五百元钱塞给我姆妈。我姆妈就湿着眼眶送他,转来的路上遇见了慌乱的莲。我姆妈把一百元钱给莲。莲不要。我姆妈说:“不要就见外!”莲就迟迟疑疑地说:“我也有……”我姆妈愣了片刻,才说:“回吧。”

一晃又是许多年。在树生二十岁上,我舅回老家对莲说:“我要病退,叫树生顶职好不好?”莲先是一喜,继而一忧,莲说:“能顶么?”我舅说:“过了继就能顶。”莲的脸上就露出了难色。这时树生收工进了屋。树生见了我舅便叫:“六哥。”我舅一笑,递颗烟给他。吃午饭的时候,莲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过继的事。树生怒道:“同辈过继,瞎扯!”我舅便把顶职的意思挑明。树生的眼内顿时有了光彩,树生说:“要得!”那天晚上,我舅叫莲弄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请村里的干部来吃。酒后言归正传。干部油嘴流流,皆不允。我舅扑通地跪在了地上。还是不同意。树生急了,手握一把菜刀,从厨房冲出来,口中高叫:“哪个阻拦杀他全家!”干部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对我舅说:“随你便。”就都拂袖而去。树生于是欢欢喜喜地到汉阳顶替了我舅。我舅也落叶归根,住回了老家旧屋,也就是莲的隔壁。

后来树生要在汉阳结婚,我舅对莲说:“把我的存款送他吧。”莲说:“这怎么行?”我舅说:“就这么定!”便把许多年来的积蓄都送树生。那日莲和我舅在去汉阳的班车上,莲红着脸说:“回来就搬我屋里来住。”我舅一怔,那嘴唇上的疤痕抖了一抖,似生出异样的感觉。莲又说:“我去对树生讲。”我舅讷讷地说:“怕不大好……”莲坚决地说:“早该这样!”我舅便不作声了。

树生的婚事办毕,莲要回。莲就独自对树生说:“我想叫你父搬过来住。”树生马上说:“不行!”又大声说:“他不是我父,是六哥!”莲就极诧异地拖着哭腔说:“儿呀,你顶的是他的职,花的是他的钱……”树生打断她的话吼道:“总之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人活脸树活皮!”他又硬梆梆地掷出了一句。莲险此晕倒。

回家的路上,我舅试探着问莲:“树生的意思……”莲说:“他答应了。回去就搬在一起!”我舅沉默了半晌,却说:“隔壁到隔壁,一样的。”莲惊讶地陌生地看着我舅,哀哀的神色。我舅垂头又说:“要顾树生的脸面……”莲就绝望地喁语:“你不该……”我舅不再言语。

翌年莲郁郁而死。住在隔壁的我舅主持了她的葬礼。树生也回来过。说是很忙,来去匆匆。之后再不见他的人影。老家人便对他颇有微词,都说:“树生不讲良心!”我舅说:“莫要错怪他。”我舅说这话的时候,莲已经死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天的黄昏,有人在南山下的塘边夹鱼,见我舅正跪在莲的新坟前烧纸,就问:“还不回么?”我舅置若罔闻。次日一早,那人又在南塘发现了我舅。我舅已溺水而死,面南立于塘水的中央,而不倒。同一日,汉阳的树生收到了我舅的一封信。树生看信大骂:“不要脸!”并把信撕得纸屑飘飘。没几日又接到我舅的死讯,叫他速回。树生不回!实在是等不及了,我舅才入土为安,葬于南山莲的坟旁。说来也怪,那一年,南山下的塘里荷莲蓬勃,曳曳生姿,其势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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