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沟小学校长老周从乡教育组开会回来说:“乡里有个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是给我们学校的。”
坐落在深山里的竹沟小学并不大,总共才六名教师,包括校长在内,清一色都是“民办”。转正,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言,无疑都是天大的喜讯。“不过,”老周又说,“转正对象必须是受到过县级表彰的。”
此言既出,一片沉默。沉默过后,大家都为老李和小杨感到高兴。因为全校只有他俩受到过县级表彰。老李是全县模范教师,小杨也是。
可是转正指标只有一个,到底给谁好呢?老周为难了,很难定夺。其实,他内心蛮想把指标给老李的。老李老了,身体又差,像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优先是应该的。何况当年他还是小杨的小学启蒙老师呢!
老周觉得有必要找小杨谈谈。便找到小杨,一时又开不了口。小杨似乎明白老周的来意,笑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呢。”老周语塞,只好回转。一回到家,却见老李正在等他。老李在老周家坐了半晌,临出门时说:“就拈阄吧。”
小杨也同意拈阄。于是便拈阄。这天,在老周的旧办公桌上放着两只阄儿。老周看看老李,又看看小杨:“谁先拈呢?”老李对小杨说:“你先。”小杨说:“您先。”老李又说:“你先吧。”小杨便不再推辞,伸手去拈桌上那阄儿。
小杨的手颤颤的,他用颤颤的手指拨了拨两只阄儿,颤颤地刚拈起其中一只,忽又放下,迟疑着去拈另一只,然后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却不拆开来看,只把眼光瞅着老李。老李便拈起桌上剩下的阄儿,也捏着,也不拆开来看。
老周在一旁说:“杨老师先拈的,先看。”小杨的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慢慢地、慢慢地拆开阄儿,一看,大喜。他的阄儿上清清楚楚写着“转正”二字!
老李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没有拆开阄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抖抖地对小杨说:“恭喜你……”小杨的目光却避到一边,那目光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愧疚。
小杨很快转正了。大家要他请客。他便请客。席间,老周把第一杯酒敬给老李。老李本不沾酒,却高举酒杯说:“为竹沟小学有了第一个公办教师,我干!”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小杨顿觉眼眶热热的,红着脸也敬老李的酒:“李老师,对不起!”老李反而笑起来:“拈阄是我提出来的,我认!”又是一口干……后来老李喝多了,第一次喝醉了。
后来老李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他昏倒在讲台上。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坚持上课,又病倒……他不禁长叹一声:“退吧!”不得不退出讲台,离开校园,回家务农。
老李走了,小杨总觉得亏欠他什么。适逢省报举办“凡人小事”征文大赛,小杨便将老李的一些平凡事迹写成文章,寄给省报。不料竟获一等奖!引起全县轰动。
不久,小杨收到县报社的调动联系函。那日他执函在手,一如当初拈到转正阄儿一样,心情激动不已。他兴冲冲地找到老周说:“周校长,县报社要调我!”说着将函递了过去。
老周盯着那函,缄默良久,最后却问:“你还记得那次拈阄吗?”“当然记得。”“你知道李老师的阄上写着什么吗?”小杨摇了摇头。“也写着‘转正’二字!”小杨闻言大惊:“这……为什么?”“你去问李老师吧!”小杨就不解地去问老李……
次日,小杨当着老周的面,把调动联系函撕得纸屑飘飘。老周一把抓住小杨的手说:“谢谢杨老师!”“应该感谢李老师!”“都谢都谢!”
其实,最应该感谢的是老周。因为那个“民转公”的指标最初是乡里特别照顾老周的。对此,老李开始不知道,小杨也蒙在鼓里。
上述内容是我的小学老师李老师告诉我的。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竹沟,并特意去看望李老师。他当时正在山上植树,见了我十分高兴,话匣子一打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竹沟小学。我问:“周校长还好吧?”李老师不由伤感起来:“他过世多年了!”
原来,就在李老师因病离开校园的第二年,周校长也因身患癌症离开校园了。其实,他早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多么可敬而又可怜!”我愤愤不平地说,“你们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甚至是健康和生命统统献给了乡村教育和孩子,直到退出讲台、走进历史!你们要么所获甚少,要么一无所有!时代对于你们真的很不公平!”
李老师却宽厚地笑着说:“我不是挺好么?你和小杨可是我们的骄傲呐!”我一时无语。多年前我也在竹沟小学做过“民办”,后考上省教院,毕业后一直留校任教至今。
而小杨呢,李老师告诉我,他已经在竹沟小学校长的位子上干了多年了。
(首发知音集团《新周报》文艺版,入选全国多省市高中语文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