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生或如植物般的存在。
两棵梨树
后山是我老家那村背靠的一座山。挨后山那一排,东边西边,各住了一个孤老。东边住的是三婆,西边住的是五爷,吃的都是集体的“五保”。大不敬地说吧,三婆是个结子,五爷是个麻子。这是不同之处。相同的是,二老的屋后各有一棵梨树,一样地生长,一样的高大,很是对称。
在我开始记事的那一年春天,东边西边,两棵梨树两树花,洁白如银,迎风而舞……仿佛是一夜之间,两树梨花纷纷地落了。树梢便缀满了许多梨,如葫芦一般的形状,只是要小得多,也很嫩,青青的颜色。
树上的梨一天天地大起来。隔壁的木生和我便不安分了。一日,比我年长的木生对我说:“走,摘梨来吃。”我问:“能摘么?”木生说:“能摘。”我又问:“上哪摘?”木生说:“跟我来。”便带我到了西边五爷的屋后。五爷不在。五爷的梨树就在屋后。树很高,树上的梨也很高。木生说:“看我的。”便两手抓住了树干,两脚一蹬,刷刷刷,猴似的直往梨树上蹿。正要得手,忽听到一声喝斥:“下来!”五爷不知是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板着脸,那脸上的麻子很难看也很怕人。木生慌慌地溜下了树,拉我便逃。五爷边撵边虎吼:“再要来,打断你的腿!”正巧木生的姆妈旺婶收工打这儿过,气就上来了,叉腰嚷嚷:“梨是树上结的,又不是你种的,你抠什么抠!”五爷大声说:“就是不准摘!”旺婶便极响亮地啐了一口,愤愤地回了屋。
又一日,木生悄悄问我:“想不想吃梨?”我说:“想吃。”木生说:“跟我来。”我害怕地说:“五爷好凶……”木生说:“东边也有。”就带我到了东边三婆的屋后。三婆不在。三婆的梨树就在屋后。树很高,树上的梨也很高。木生说:“看我的。”便两手抓住了树干,两脚一蹬,刷刷刷,猴似的直往梨树上蹿。正要得手,忽听到一声叫唤:“下、下来!”三婆已站在她的后檐下,手拿一根长竹篙。木生慌慌地溜下了树,拉我要逃。三婆满脸和蔼满脸笑,结结巴巴地说:“要吃、吃梨,拿篙、篙儿打。”便把竹篙递了过来。木生接过了竹篙,挥篙朝树上打。正好旺婶收工打这儿过,见状乐呵呵:“还是三婆舍得!这叫西方不亮东方亮。”旺婶说这话的时候,梨已经落了地。木生和我便有梨吃。没有成熟的梨,味道很涩。木生说:“不好吃!”我也说:“不好吃。”便吃一半丢一半,各自回家。
之后天天去东边,天天就有涩涩的梨吃。后来东边那棵树上的梨逐渐地少了, 光了。又偷偷溜到西边,却不敢近前,只有远远地张望。木生对我说:“五爷好坏!”我对木生说:“三婆好好。”说完,不再去西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木生家玩耍,麻脸的五爷来了。五爷拎了一个筐,满满一筐梨!五爷进门便说:“梨树落果了,一家一份,给伢们吃吧。”旺婶愣了一愣,继而脸上堆笑:“多谢多谢。”五爷走后,旺婶就洗了三个梨。木生和我各一个,她自己一个。旺婶刚刚咬了一口,立刻叫了起来:“哎哟,好甜!”木生也说:“好甜。”我也说:“好甜。”那梨真的好甜,咬它一口,甜水汪汪,又甜又脆,很是好吃。而三婆却没有送梨来。三婆的梨在未成熟时,已被落光了。
第二年春上,一声如雷响,西边的那棵梨树忽然折了,倒了。是被人锯倒的!不出数日,五爷便溘然西去。不久,东边的三婆也相继去世。她屋后的梨树依然生长在东边,一树梨花,洁白如雪。后来我姥爷接我去住,一住就是许多天。回来的时候不见了木生,也不见了东边的那棵梨树。我奇怪地问:“木生哩?”我姆妈半天才冒出了一句:“往后不准爬树!”
原来,木生爬东边那棵梨树,失足掉下,摔死了。
菊红
乍从山外回,野鸡冲人都说菊红的心怕是要野。姆妈可不这么看,姆妈说:“女伢子,过两年找个婆家,心不就安了。”菊红白了姆妈一眼,独自出门,落眼的便是山。坐在冲后的梁上,望着缓落的夕阳,不免轻轻一叹。“菊红,菊红……”叫菊红的是桂莲,正驮着一大捆茅柴,远远地尖尖地招呼。菊红无心应她,走近来,忽见她头上别朵红色的野花,菊红便冷笑:“新大姐,姑爷好人才呢!”鄂东山里管新媳妇叫新大姐。桂莲脸一红,嘻嘻地笑着,来哈菊红的痒痒,边说:“笑我哩!人家才十八哩!”菊红一边推开她,一边仍望着那坠落的夕阳,不再说话。
不久,野鸡冲山外来客,是桂莲家的。来人胖胖墩墩,头发稀疏,满面的红光,说是三十多,怕有四十几。中年人西装革履,脖子上扎条花带子,晃晃悠悠,好叫山里人迷惑。都说花带子很有钱,出手大方。桂莲家也就格外地热闹。野鸡冲人极羡慕地谈论着,说桂莲福大命好。之后,桂莲哭哭啼啼地跟那人出山去了。遥望桂莲远去的身影,菊红不觉心里一颤,眼眶湿湿的。菊红好孤独,跟姆妈说一声,就去了青竹街。
舅娘住在青竹街。舅娘见菊红来,满心欢喜,杀一只鸡,用土罐子一炖,倒在碗里,硬要她吃得光光。午后,舅娘叫兴福陪菊红上街。那街一竿子到头,青石板铺路,三三两两地摆些摊点。然而菊红与兴福一路无话。走着走着,菊红开口说:“表哥,你先回。”兴福迟疑着,磨磨蹭蹭地先回。菊红又走。在小街一隅,见一篾匠铺子。篾匠师傅是个后生,二十大点,白白净净。菊红不觉上前倚门观望,那些青青的篾条子在他手指间灵巧地跳跃。菊红看得出神了。后生抬起头,抹一把额上的汗,冲她浅浅一笑。菊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走开,不禁回头,见他正拿眼瞅自己哩。菊红的脸绯红,心怦怦跳,慌慌地逃去。
之后菊红听说,小篾匠是安徽人,每年要来青竹街一次。青竹街周围山上的竹子好多。一天晚上,菊红对舅娘说:“叫表哥学个手艺呢。”舅娘眉开眼笑:“听菊的。”兴福也咧嘴说:“唔,就学。”转日就拜小安徽为师。菊红亦小住下来了,常跟着去玩。兴福开始还学得劲头十足,后来就有些老大不愿了。连舅娘也看出一些门道来。一日,兴福黑着脸出门,舅娘叫住跟着的菊红,说:“菊,出来有些时日,也该回去,莫叫姆妈担心。”菊红垂下头,嗯一声,就回。舅娘送出老远,分手时硬塞给她几尺花布。傍晚时分,兴福回来嘟噜:“不学!”就哗啦地把工具包摔在地上。问他,半天才说:“师傅要走!”次日,小安徽果然走了。
一晃就是十来天。一天,野鸡冲赶早集的捎来口讯,叫菊红回。舅娘吓一跳,风风地跑到野鸡冲,菊红不在!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
一年后,菊红回了。菊红长白了,长胖了,怀里还抱个白白胖胖的娃呢。同来的是那小安徽,背着大包小包。过了冲,菊红叫着大伯婶娘,小安徽也跟着大伯婶娘地叫。那些被叫作大伯婶娘的野鸡冲人闷声闷气地呃着,眼光怪怪的,脸板得紧。菊红不禁勾下了头,脸红红地去见娘老子。到了家门,菊红先叫姆妈。小安徽也叫姆妈。菊红的姆妈先是一愣,继尔大喜,冲屋后菜园子喊:“老货,菊他们回了!”于是踢踢沓沓地进来一老汉。小安徽先叫伯,菊红也叫伯。老头子瞟一眼菊红怀里的娃,老着脸,不吭声。姆妈急了,说:“死货,菊他们叫你呢。”老头子还是不吭气,忽吼道:“当我聋了!”
一些天后,菊红要走。姆妈眼圈红红地去送;转来,听几个媳妇交头接耳:“小姑爷好人才呢!哪像桂莲家的……”
说这话的大后天,桂莲竟也回了,孑然一人,分明有些憔悴。野鸡冲人大惑,又不便打听。桂莲一住下来就不见走,野鸡冲人便很怀疑,有那么几个女人头又凑在一堆说:“听说她男人……”“鬼哟!讨她是做小的,如今可不兴养小。”“怪不得……”于是乎恍然皆悟。
(原载《法治时代》霍才元小说专栏,入选该刊创刊30周年精华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