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小说的启蒙者,遥望长城之弓的阿根廷盲武士:博尔赫斯———题记一
每一个活人,都生活在等待死亡到来的漫长岁月里———题记二
他站在群星满天的城墙上。
大地的山峦蔓延的很有节制,在这片高原冻土带,就像一条冻僵的白蛇。星空却漫无目的的生长。他伸出一根手指,看见手指上布满黄种人的指纹,就像一个个金色的漩涡。他头顶的星空也布满了漩涡。
遥远的南宋帝国,已经成为几十年前的一种远景。
他是临安城的最后一个皇帝,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雪域高原的宗教徒。生活在这片雪域高原已经有几十年了。每天遥望遥远的雪山之巅,正在吐出一颗颗崭新的星星。
这片雪域高原曾经是帝国的边缘。影子最淡之处。涟漪波及的最远之地。如今已经被卷入北方草原形成的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成为一个崭新的帝国的最遥远的边疆。
他披着一件僧衣,站在高原的这座城墙上,眺望远方。
几千公里以外的临安城,已经不属于他的皇城,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县城。
尘土终归尘土。
这片是高寒的一堆冰雪,那里是模糊的一幅画卷。
站在文明的远景里,眺望另一帧文明的远景。此地星空稀薄,那处星空密集。
他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遥望100年前那支来自北方草原的一个部落军队,挥着战刀,推着炮车,将大汗的野心向南方和西方推去,南宋的屏障完全倒塌,曾经闯入长城、跨过长江的大汗军队,手持一面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的军旗,骑着40万匹铁甲战马,已经头顶浩瀚的星空,跨越帕米尔高原,沿着古丝绸之路,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路西征,不断踏碎一座座时间之城——花剌子模、里海钦查部落、罗斯十八公国、伊朗木拉夷、黑衣大食、叙利亚阿布尤王朝、萨克新人和康里部、塞浦路斯富浪国、不里阿耳、阿速国、伽里赤国、匈牙利布达佩斯城,似乎征服时间,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一座城,就是一座历史之城、时间之城。大汗的军队毁灭了他们的时间,屠城、戮人,宫殿在大火中化为时间的灰烬。铁蹄踏碎时间,亚欧大陆遍地都是时间的碎片——尸横遍野。
他的皇城——临安,也在几十年前沦陷,成为一种旧时间的废都,他的臣民,已经沦为另外一种来自草原的新时间的奴仆。
一种僵化、保守、缓慢的时间,随着大汗军队的携带,推广到每一座旧时间遍地破碎的城市,统治了长城以南的大片黄土地。
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僧人,和几万个僧人居住在黄土地以西的雪域高原。他还想保留自己的口音——临安口音。这也是不被大汗允许的怀故之举。语言是时间之国的最后一道围墙。
他枯坐在雪域的一座庙里,沦为时间的囚徒。
雪花像一片片骨灰,飘落在他的眼前。正在慢慢包围他。
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每一颗念珠,就是一颗时间之珠。他反复抚摸,想磨灭自己手指上的指纹:那一圈黄色的漩涡。
他逐渐陷入到一个历史的漩涡中。
长城以南的黄土地,第一次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时间秩序所统治。那里的人民,所有人的生命时钟,都被调慢了。所有人的呼吸吐纳、心脏跳动、文化行为、性爱次数,都已经适应了草原那一种时间的缓慢节奏。他们从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那一面面飘扬的军旗上,看见了从历史黑暗的深处卷来的夏商周传说时代的影子,从一个个铁骑的盔甲、军刀和马蹄上,看见了一种青铜的黑色,铁骑上的人,面孔僵硬、目光如铁、身体僵直,手持一面面军旗,都统一朝一个方向飘动,穿过一座座长江以南的南宋城市:临安、宁波、福州、广州,一直抵达陆地的尽头,带有一种不可征服的虚无感。
这个世界,最终被一种虚无所征服。
这个雪夜,距他从临安到北京再到这片雪域,已经过去四十余年了。他抚摸念珠、想磨掉黄色指纹的手,想忘记临安口音的舌头,突然在今夜都敏感了起来。
他看见雪域的夜空,一颗星辰向西方坠落,其他的星辰却都在向东方聚集。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腹痛,这种痛苦第一次袭来。
他感到一种幸福。
他觉得这是来自临安的痛苦。
他拒绝大汗的时间,拒绝一种苍白和空虚。
他捂着肚子,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就像南宋的雨滴,抽搐的嘴唇,就像南宋的钟声。
他一个月前写下一首诗: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他不知道,这首诗歌很快传入几千公里以外的北京大汗的耳中,令他颇为不快。
如今全成了报应。
疾病在他的体内刺绣出一种烈度:他感觉到痛苦的热度,抵御这雪域虚无的寒冷。
他死死憋住一口气,仿佛这是南宋记忆的最后一口气。他再缓缓长吐出这口气。
他浑身散了架,从皮肤里爬出一滴滴汗水,就像从大汗帝国里爬出每一座南宋旧城。
他在雪域承受风雪几十年,几乎苍白成一种遗忘。
苍白是遗忘的颜色。
他喜欢这里的雪,能让人遗忘过去,获得一种自由。
他讨厌这里的雪,能让人掩埋过去,获得一种奴役。
这一夜,雪域大地充满了灵魂,风雪大作,头顶的天空却一片平静:星星像一颗颗石头,四处滚动。
天空沉陷一种黑色,浮起一片蓝色。这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寂灭之蓝。他在雄鹰的眼中,鹰爪下的山羊眼中,看到过这种蓝色。蓝到让人窒息。
在这个风雪之夜,他的从未见过面的两名妃子,似乎在被军人轮奸至死的大帐中复活了,一个一个穿着血红的绣花鞋,走向江南;他的从未说过话的臣子,似乎在被刽子手杀死的刑场上复活了,一个一个抱着祖宗的先帝的牌位,走向江南。
此时,一个名叫朱元璋的和尚已经诞生了,在江南用自己的赤足,正在走遍江南故地。
可是相隔遥远,仿佛两个世界,他看不见他们。
此时,一个传令兵已经在半个月前,从靠近北方草原的京城出发,背着一卷圣旨,骑着一匹军马,日夜兼程,沿着黄河古道,穿过山西的吕梁关、河南的开封府、四川的成都府,翻越崇山峻岭,跨越毛尔盖草海,跨越大半个建立了新时间秩序的帝国,于三天前抵达康定城,推开了一扇门,正在往一个目的地赶去。
十天后,当这个传令兵抵达目的地之时,他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跪倒在雪域高原之上。他不再是一个雪域僧人,重新恢复了临安皇帝的身份,只是几秒钟后,他看见自己的帝国,从自己的脖子上的伤口处汩汩流淌了出来,染红茫茫大雪地,时间流淌在自己的记忆中。
雪地里,没有一点时间的影子。
黄慧写于2014年6月11日夜,值江汉繁星,油城流水,千年沧桑,时间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