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选择在东京见她。
然而,时间紧迫。他的手指又疼痛了起来。
电车上的日本男女密密麻麻,就像一箱又一箱的涩谷酒吧里的啤酒瓶,堆放在快速行驶的电车上。电车在东京市区转弯时,车身稍一摇晃,所有的啤酒瓶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少女之瓶,发出“噗噗”的声音。上班族之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醉汉之瓶,发出“哇哇”的声音。
车窗外,东京的太阳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啤酒瓶盖子,悬浮于东京湾的上空,凝视着这个拥有几千万瓶开了口的啤酒瓶子的城市。
电车继续在轨道上飞速滑行。
他坐在电车上,一动不动。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顷刻从上面脱落下来,碎了一地。他在想:也许,几天前,她正在几千公里以外的武汉一家宾馆里和一个男人玩青蛙跳呢,现在,却来到了东京等他!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红色大床,床上一只青蛙趴在另一只青蛙身上,双腿向后蹬直,拼命向酒店的上空蹦跳的情景。
三天前,他从中国南方一个工业城市孤身一人来到武汉,乘坐高铁穿行于江南故地,抵达上海后搭乘上一架开往东京的飞机。
他已经倦怠了三十九年的人生。
就像倦怠了三万英尺高空的云层之下的整个地球。地球是一只苍老的眼珠,已经苍老了40亿年,它还将继续苍老下去。目光浑浊,弥漫成漫天大气层。
飞机就像一只挣脱了地球引力网的白蚊子,在地球这个眼珠的上空飞行,在漫无边际的云海上空飞行。穿过一个个雪花团,就进入了日本列岛的上空。
他想忘记那个“零度酒吧”的酒吧女子,却逃脱不了地球引力的控制。
他望着云海的深处,想到了一个词:绝对零度。
他感觉到一团白色的云絮状物体从宇宙最深处的一个洞穴里慢慢飘来,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机身一阵颤动。
日本全日空航空的空中小姐穿梭于飞机座舱,温柔的气息弥漫开来。他看见座舱内的无数个脑袋,飘来荡去,仿佛共同沉迷在距地面三万里高空的一场盛大的无边无际的迷梦中。
他突然感觉,三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场梦幻,化为白乳状的液体,流淌在机舱外的云海中。
他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觉得她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绿子。
约会的第一天起,她就把与他在那个南方城市睡过的每一个宾馆取名为村上春树的小说名。比如,他们将第一次牵手的宾馆命名为“挪威的森林”,因为宾馆门口有一株巨大的香樟树。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感觉阳光透过樟树的枝叶缝隙,照射在她的手上,她手上皮肤下的蓝色静脉清晰可见。他们将第一次接吻的宾馆命名为“且听风吟”,因为那一天城区起风,穿着长裙的她站在风中时,耳环和身上的首饰叮当做响。他亲吻她时,她的耳环总是碰到他的眼镜框,叮当做响。他们把第一次做爱的宾馆命名为“神的孩子全跳舞”,因为那一天是一个阴天。他们的客房位于那座城市宾馆的最顶层,他们在宾馆的顶楼上相互依偎在一起,看这座蜘蛛般的城市,吐出一缕缕黑云。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最美吗?她呵呵直笑。他用手指抚摸她的耳垂,贴近身子,小声在他耳边说:躺在一亿颗星星上做爱最美。她的身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动了一下。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指着天空说:“你觉得这天空是不是一个怪大叔,越来越冷了,明显逼我们干那个吗。”
“如果你爱我到永远,就在干那件事情时,让天空出现星辰。”
两个小时后,他和她在楼顶的宾馆客房里躺在了一起。窗帘故意被她拉开。他开始不允许。她说:我要看看那个时候是否有星星。因为是顶层,四周的建筑都很矮小。只有几朵云,在附近荡漾。开始后,他觉得她不认真,总是在笑。那时,她的头发蒙住了脸。她耳朵上的一颗痣,就像一颗冷却的星星。他感觉自己弯曲如一道彩虹,一点点融化在一颗流星中。突然,身子下的她动了一下。“你听。”他竖起耳朵。天花板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神的孩子全跳舞。”他听着声音,想起了村上春树的一篇小说名。
窗帘外,飘起了一片片雪花。
黄慧写于2014年2月24日,值江汉春浓,油城夜迟,眼风细细,裙草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