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霍昊天的头像

霍昊天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31
分享

白布条

终于走完了一整个村子。

这是我扶贫的第二个月。具体点说,是我驻村的第二个月。

一张调令的纸犹如一梭箭。从弓里射出,就再也别想回到弓里去。于是就带着文联的几个小同志来到这霍家集。

这里距固始县城不近,来回要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从二○四省道沿城区北去,霍家集村就离尽头不远。它是固始的最低处,又因是三河交汇处,且就有了特殊的地理位置,也就有了非凡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我是二○○二年第一次到了霍家集。那是的霍家集还小的很,老街那儿有条臭沟,新街在十多年前是某户人家的庄园。从二○四省道下去是有一处鹅厂的,尽管是十多年前的事,我却始终忘不掉那个厂传千里的粪土味儿。而至今,似乎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变了。

当然唯一不变的是贫困,否则我也就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坐办公室不是比这舒坦?虽然这里有全县最大的粮食产业基地,却依然不能改变它穷困潦倒的现状;可话再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它的贫困,我或许再也不会与它能够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永久不会。

霍家集是已贫困了好些年了。之前在党史办看到过八十年代的革命史,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国务院的扶贫工作组(大概是这么个叫法),就常驻在这里。可谁能想得到啊?这二三十年,两三代人,还是没能帮这个固执的村子脱掉贫!我大抵上是最后一代驻霍家集村扶贫的干部了(其实哪里是干部?!),在我到达这个村子的前一天就已经被立了军令状,今年要摘掉贫困的帽子,严格的说是要摘掉特困的帽子。

在我来这儿之前,恍惚间也已猜到霍姓是这个村子的大姓,而我是极其爱论本家,在此层面上也该是无论如何要帮它脱贫,而且要脱得彻底,让贫困没有翻身把歌唱的机会。

所以我开始走村子。不说也可以领会的到,当然不是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村南边儿走到村北边儿一般。可要真就这么走,偌大个霍家集绕一圈也得四五十分钟。如此,而已。但我得挨家挨户的走啊!两百多户人家就集体蜷缩在这么一个村落里,似乎没有一丁点空闲的地域。从靠近村委的南边一家走起,再紧着向南,然后到另一处地方。走的人家太多,事情也多,也没记住是如何走访的。比如先走的是谁,走完之后接着又走的是谁家,这些都记不住。总之我走的最后一家是村委会北边一家,这刚好成了一个圆;算不上圆,也算是个环。这环不论方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是一家不漏的走遍了村子。

霍家集村的老支书是这个村子里霍姓的族长。虽是没有什么祭祖的仪式,而让大家承认这位老支书高高在上的地位,但不可否认的是,只要是村里的老霍家出了红白的事,他家主事的人总要去村北边一处平房,普普通通的平房里头,请老支书老族长到场。有个未成文的规矩应该知道,哪家没去请族长,哪一家的事就算不上体面。谁还不要点面子?但不体面的红白事你会去吗?有人去是不假,那是躲不掉的主。

然而在我走完最后一户人家,并准备登门拜访老支书的时候,九十七岁的老支书在一个祥和的夜晚,宁静的夜晚仙逝。且是那么的猝不及防,毫无些许征兆。因为在我走到老支书家里的时候,这老爷子还在院里椅子上仰靠着,右手夹着烟,十元一盒的帝豪。但就目前来看,老支书是死了,是走了,过辈了。在那一方床榻上,他抽完最后一根烟,脸上还露着笑,仿佛是笑着笑着就背过了气,倘若真如此那么老支书还算得上极其幸福的,又似乎人都是得这样过,哭喊着来到人世,带着笑面离开人间。

老支书的死是我在某一天晚上去河边散步的路上知晓的。一群人在老支书家门前搭起了蓝白相间的雨布做帐篷,并且男人的腰间或头上缠着一段白布条,这是戴孝;而其中一位看起来约莫六十岁的老头儿,头上盖了一块浅棕色的布,棉麻的,这是披麻。我认得他,他是老支书的儿子,先前是这个地方一个生产队里的知青,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然后又回到这个地方来,在政府里头当着不小的官儿。只是我讶异的很,这么一位有头有脸的领导,也能够习惯给他的老父亲在家里办丧事?我以为都是在殡仪馆,城郊一处小树林里,单独的一间大院,四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遗体躺在水晶棺里。我想为他盖上一面党旗,但我不能,没那么大权力。可当我越发勇敢地凝望老人家的遗容,就越发想盖党旗,这让我失魂落魄。或许是老人家走得太匆忙,家里连棺材也都没备好。你能预知死亡吗?你不能。后来我亲眼见到一个丢失了灵魂的肉体,从寒冷而亲切的水晶棺到了棺材。整齐的寿衣,油漆地发亮的棺却让我也有些期待着死亡。

而后是喧嚣的喇叭声把我从这种骇人的幻境中生生拽了出来。这里死人的事情是都要请唢呐班的。我不清楚先人那个时代是怎样的历史会让这种民间传统的声音能够如此伟大的象征着死亡这种事情,但我不知道并不代表就没有。唢呐匠人吹着,该是多响,还是多响,便如此。

豫南的丧礼规矩是很多的,虽是口头上的东西,但在任何时候都比铅字的法令奏效。这是老百姓的共同认知,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守得住那是责任,守不住是大不孝。

话是老支书的儿子说的。此时的我仿佛已融入了这样的一个霍姓的大家族里头,不再像当初那样使我感到被排斥,看来是真的本家。因为贴在门口的治丧委员会的白纸黑字的名单上已有了我的名字,而令我至今都不能明白的是不知做了怎样的贡献就成了整个治丧委员会的主任。说出去一般来说是个笑话,一个村第一书记到村里头办的第一件事竟是筹办一个老头的丧事。但这次不是。老支书一辈子名望很高,高到什么程度?三十多年前老支书临近退休时,省里的相关领导就专门来看过他。他老人家还留着那个新闻的报纸。咋不留?这咱这些写文字挣钱养家的到哪发的文章不也是得留样刊了?二者差不多。只是咱是写故事的人,人家是被故事写了。

报纸高头(固始方言,在…上面)有一段话把这位当时刚刚退休的老干部吹上了天,捧上了天。话是怎样说的让我一字一句的复述出来大概是不可能了,我是个作家不假,可我是写文字的,不是背文字的。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老支书把当时那张《豫南日报》高头写他的,吹他的那些话,用整个后半生去履行。投资文化馆、文学馆、图书馆、学校。老爷子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的情愫。在老人的葬礼上,我,一个治丧委员会的主任,什么事儿也没干,而是始终陷入长久的沉思里,我想着我得做点什么。

于是就找到了事情做。这是老人逝世的第一天下午,是开始烧铺子的时候。“烧铺子”是这个地点特有的名词,且我几十年也不知道这种风俗的专业术语到底是什么。但我应该不需要知道,我人在固始家在固始祖祖辈辈也都在固始。谁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死了,仙逝了,也理应按照固始的规矩来。所以当然还是要说“烧铺子”的。

这铺子是说床铺子,就是床单、被褥、衣物一类的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烧铺子时,棺材还安放在家里,来悼唁的人要棺材绕一圈,搂被子的搂被子,拿枕头的拿枕头,更多的是稻草,这里还分什么草啊布啊?都是要烧的东西,都会成了一团灰。其实搂被子搂枕头的少,死人用过的东西,又不是至亲,谁愿去沾染那一身的晦气?可是老人的儿子女儿是跑不掉的,咋都跑不掉。你爹用过的物件你还敢嫌脏?脏不也是脏这最后一下了吗?

我们烧铺子的时候会有年轻的后辈架着灵屋灵车走在前头,这是必须的。在老人入土之前,你做儿做女的要负责把老人在阴间的住所搞好,总不能让咱老人家到了那边没个落脚的地儿。在阴间能混个大不孝的名号也挺不容易,当然也一定不光彩,且等你到了阴间那边儿再见爹妈了,有脸见他们不?爹妈原谅你,阎王爷都不原谅你。这是住所的问题;启程前我们也要搞好逝者的温饱,灵屋的门要朝着棺材,上点菜添点酒,反正是活着人吃的死人也一定要尝到。不然啊,这魂不愿意跟你走。

吃饱了喝足了,得开始启了程。启程时,主持葬礼的这倌手里得拿个杯子,杯里装的是喝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紧接着就是按照村里的习俗来。凡是死了人烧铺子的事情都要到东山上去。东山不是山,可能勉强算个丘,处在人迹罕至的地儿,却从来没有少过人来。每个月阎王老子也得从这村里头提走几个魂几条命,所以就有人猜测这东山上的破庙里供的定不是阎王爷。你天天供他吃月月供他吃年年供他吃,他还保不了你平安,这道理不合人情,应该也不合鬼情。那么就只能有一个真相,没人供阎王爷,但这只是传说。常上东山送葬的人有观察仔细的,说这破庙里明摆着安放了一尊女像啊!阎王爷是男人啊!嘴上这么说,但该供的咱也不能在哪一代把它给断了,所以死了人当然还是要来这儿,也必须来这儿。

死了人的事情,在固始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个什么小事儿,还是挺重要的。但肯定是比不上开固始人大开政协会,也比不上咱这儿根亲文化节。但死了人要闹动静,动静一大事儿自然就大了,尤其是这霍家集的老霍家出了红白事儿,动静就格外大,所以烧铺子的队伍就长。其间经过岔路口,要穿过马路到那头,足让这马路上的车排了两分多钟。且这一行人上了东山,到了庙前庙庙得走个三圈,可是一圈没走完,队伍便叉不开了,哪儿是头哪儿是尾呀?于是这边得罪了庙里的女菩萨。这边灵屋稻草烧着,那边磕头,这可得多磕几个,好为刚刚得罪的事儿赔个礼。磕着烧着,那主事的倌就把杯子摔到了墙上,之后这队伍得去掉身上的白布白帽,才回了家。

出棺是烧铺子过后那天的事,是葬礼的尾声,并且出棺这事比烧铺子更加隆重。上晚上(固始方言,前一天夜里)守了一夜的儿女要换上一身新的行头,当然是也有灵屋灵车,且是更豪华,数目也要多些。这固始南北两边跨度大,风俗也不大相同,可在出棺这一事上还是保持了统一性:一早出棺,因为“一天之计在于晨”。也是后辈走在前头抬着灵屋灵车,后面要儿子抱着遗像,得有人搀着。有不抱遗像的这种风俗,但手里要举了一个大的纸花,(这纸花常被人叫做“帆”,顾名思义,在前头指引方向的嘛!)迎风飘着走得最前头的前头,无论举纸花还是抱遗像,都得是男人来,这不知是否又是偏见,总之,死了人出棺,女人都到不了坟地来,概也应是祖上规定的。

因为出棺是最厚重的仪式,队伍也就比烧铺子的队伍长,还是如先头说的那样,霍家的队伍是长之又长。人多花圈多,也就显得死去的这老头有名望有声誉,也自然显得这霍家有脸面;可话再说回来,霍家本就有脸面,这老爷子的葬礼才称得上如此隆重。

老支书即将落棺的地,是他生前养的那一亩三分地。城里人说农村好,大概就羡慕这一点,死了,埋在自家地里,还不用火化,是个全尸。城里人腻歪(固始方言,厌倦)了喧嚣的生活,想在死后能图个清静,而墓园人来人往,总没有田间地头的魂魄享福。

这天早上六点一刻钟,送棺的人到齐后开始启程。值得一提的是,从固始南边专程赶来抬棺的汉子,带着两圆滚木和杂乱的麻绳,在天蒙蒙亮时便赶来,将棺材抬到院里,摆好送棺的这么一个阵势。十六条汉子抬棺,这也算是极高的排场。真正最高的是三十二人,可百年来总是没人见到过那么高的规格,名义上再高,也是远离了咱老百姓的生活,也就没人再去理会它,十六人足矣,况且也没有三十二人抬的下的棺材呀!

六点半的霍家集。因为是阴天,黑压压成了一片。也好,明亮的天气是显不出这场葬礼的厚重的。葬礼是从老人儿子撂下饭碗那一刻就走进了尾声,要出棺了,没吃了饭的人在主事人指挥着唢呐奏响那前前后后的几秒钟也得放下饭碗,当然女辈就不用了,前面说过女人到不了坟地去。也会有顽皮的孩子想吃过饭了,再跟着出棺的队伍,没人阻止他,毕竟是孩子。相信阎王老爷也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

紧头里(固始方言,最前面)走着的是老支书的儿子,披麻戴孝,举着一人多高的扎花,有两个人搀着。不知是为何,每每死去的人出殡,主人总要被一左一右的二人搀着,无论年老或是年少。大概是真就怕这主人因过度的悲伤在途中昏倒,抑或是为亡灵开出一个“左—中—右”的阵势,好凸显他高高在上的地位。这是我的猜测,至于到底为何,谁也不知道,当然谁也说不清。

唯一看得到的知得道的说得清的还是当下的葬礼,抬扎灵的举花圈的沿着扎花这个领头羊顺了好远。其实也没有好远,在他自己说来就是一普通的农村老头,受不了周总理十里长街那般贵重的礼。不会有十里长街这么一说,因为霍家集没有一条完整的街能有十里,毕竟是个小村庄。

出棺队伍的主心骨还是在那十六人身上,棺材在那儿,老爷子躺在里面,又是他们扛着担着,这是自然。我们这些来参加葬礼的朋友,除了能够听到那唢呐齐鸣声前后的鞭炮声也尽收抬棺人拼尽力气的喊叫声。豫南叫它“打哟吼”:

哟—嘿—哟——哟—嘿—哟——打起劲来呦吼——

十六个男人的嗓门惊了天,动了地,也使这口棺在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着喊叫的气息抖了又抖、震了又震,仿佛是棺里这老爷子被施展了什么法术,直至将入土也不能瞑目一般。

这当然是一种构想,确切一点是一种可怕的幻想。孩子天真,于是这些话便是从孩子嘴里说的。随行送棺的孩子善于观察,也发现了这口棺抖的厉害,脱口而出“见了鬼”。虽说是童言无忌,但葬礼这种庄重的场合是只字玷污不得,比如人死不能说死,说老了、过辈了,所以“见鬼”这词……鬼?人家有大名,叫魂魄,这种污蔑性质的绰号叫听到了,可是要遭罪的呀!

霍家集有一部《霍氏宗谱》,记载着族人的姓名、辈分,一同记载着这支族系的历史。宗谱由清朝传至当今也算得上是古老的文化遗产,只是老霍家的宗谱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牛皮纸后附了各式各样的纸张,这也使文物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宗谱里记载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距今一百多年前的清末,老霍家的老族长过辈时,被阴界“施了法”,人们将这法定义为“阎王的诅咒”。已过辈的老族长倒是没遭了什么秧,被诅咒的是他的儿子。六十啷当岁,在一个下午突然昏厥,而后再也没能醒过来。那时他爹刚走五天,村里人也不知到底咋回事,回忆整个来龙去脉,好几天也没个头绪。

老一辈人问,抬棺时候有没有说啥话呀?

说啥?说啥了?没说啥啊!就是叫石头绊了一下,说了句“日他鬼子”,俺们抬棺全靠嘴喊了,哪还能说闲话哟!乖哟!我这腿啊现在还疼着哩!

老人咬定,就是这句“日他鬼子”里的“鬼”揭开了诅咒的封印样,让老族长这爷俩相离不久后又相见了。之后村头有一个年轻后生家的媳妇儿提供了线索,说那天下午看着一头猪往他家跑了,也没见出来。又补充说肯定不是俺村的猪,俺村的猪都有标记了,家家户户她都认的清楚的很。老辈的人听完这句话后,更加咬定这是一番诅咒,因为豫南一带有句俗话家喻户晓,便是:“猫来穷狗来富,猪来头高带白布”。啥意思呢?就是这猫啊,到了家里来了你将要破财;狗到家里来了,你家要来财;猪要是不明不白到家来了,你家指定有灾了,灾也不是别的,就是死人这么一回事儿。

看似注定的诅咒是在“民国六年”被打破的。也不是打破,是霍家一位修行较高的道人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在老人埋入土里后做法。叫以邪攻邪,又是以毒攻毒。而真正意义上的打破是在建国后,又发生了“猪招魂”这档子事。已是新中国了,那般封建思想,实在用不得。摊上这事儿的长子提了议:就全家老少不论男女在下葬的同一段时间都去上个坟磕个头。家里人半信半疑,后来是好久一段时间,这家人都还安全的活着,族人便认定这又是一个好方法,于是写进宗谱,也就入了现在这几辈族人的眼里。

那个喊见了鬼的孩子,在老人入土之前被带离。这边又打电话通知后在家里的女辈,一说惊了魂了就都知道是啥意思,就召集这老爷子的亲儿媳、亲孙媳、亲曾孙媳和老人名下霍家中年青年少年的后生,一同赶往坟地。往坟地赶是不得匆忙的,虽是惊魂,但老规矩依然不能违背。女人,不能见亮地(固始方言,露天的地方)里的棺。要等着棺真正埋下去了,炮放完了,闲人都离去了,才可开始这种被后来的族人誉为“定魂”的这个仪式。

定魂,顾名思义,安定魂魄。仪式的进行不会有旁人主持,都是被惊魂的逝者之近亲。从老大老二到老三老四依次来磕头、上香,有家室的后辈要和妻子一同磕,年少未成家的孩子还是怎么磕就怎么磕。

一段时间后,我被派到省文化和旅游厅出差,又见到了老人的儿子,他是省文联的同志。因为从没见过霍家集那样严肃又庞大的阵仗,便越来越觉得那封建。我问他,他笑笑,给了我几个字儿,“咱进了城也别忘了根”。

我思虑很久,也终是没搞懂啥意思。

到现在都是个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