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继筹,今年二十三岁,家在桥沟乡农村住,帮俺爹妈种的有一亩三分地。也许你并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但你不要听起来就觉得我是个坏人——我是叫继筹,但我不记仇。我这人本质上并不坏的,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当然,我爹妈也并不因为给我起这名字就认为我是坏的。我是他们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咋样,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我是个乖孩子。我上学那时候在乡里头考过好多第一名,我父亲以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就常去隔壁安徽一个我不清楚的寺庙里头烧烧香。我上小学拿的那些奖状呀,都贴在俺家进门最醒目的那张墙上。后来上初中,到离家十来公里的那所高中去了,方圆好些里也就那一所学校。离家太远了,我只能住校。但是学费太贵啦!俺爹哪一年都得挨家挨户去讨小米,我才能有足够在学堂读书的机会。那所高中在街上,出门就是一个菜市场,当然就免不了每天听这些叫卖声。那一年,俺爹带着小米去给我交学费。站在教室门口,他老人家紧皱着眉头,叫卖声一拥而入,进到他耳朵里去。之后便不再让我上学了。理由是:交不起小米。或者说交上去也是一种浪费。
我从那就开始恨他,发自内心的恨。又像是与生俱来的,似乎是依附在我身上许多年而那一刻就突然爆发了。当然,这恨也不足以让我把他杀掉,像这次一样,我一直也没那个胆。但那以后的好些次,我有点想把自己杀掉。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想着用刀抹了脖子,下地做活的时候想着吊死在树上,晚上睡觉时想着闷在被窝里做个了结。我都没那胆。都没死成。
我是不是说的有点跑题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是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你们要知道小慧一家人的死是吧?
唉!我原本就不愿提起小慧一家七口的死。当然,我也承认是我杀的。我不愿意说并不是我在逃避。
掏心窝子地说,这两天我都是在激动中度过的。并不是因为杀了人而紧张的要死。我这激动全都是因为高兴。我太高兴了!这一年多来好像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我那天早上一回到家就赶快收拾东西藏到屋后那个防空洞里,肯定啦!肯定是怕你们找到我。但好像又不是害怕,感觉自己就应该藏在那里。那个洞也很欢迎我呀!特别是住在洞里的那些小家伙们,跟我亲的不得了了。我在里头藏了一天,它们跟我亲热了一天。
我太受欢迎了!
你们肯定以为我已经疯了。我跟你说,我没疯!我说了啊,我这是高兴的!看不出来吗?你们看不出来?呵呵,我看你们也挺自私的。你以为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吗?可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疯。
真的,这种感觉对于我来说太不正常了。我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告诉我说:这才是真实的你。真的吗?我有点不太敢相信,因为我真的好久没这样笑过了。天天都是被人家使眼色。天哪,还是我笑到最后了。没想到我受了这一年多的凌辱,到头来还翻了个身了。是的,凌辱,都是小慧她家里人给我的。
你们知道吧?小慧是我女朋友。唉,要不是死了,过了年就是我老婆啦!
俺俩呀,是去年夏天在集上认识的。俺家买菜的筐坏了,俺妈叫我上集上去找师傅给修修,我就去了。可是我也没赶过几次集,实在找不着这筐搁哪修。我就挨家挨户地问。人家跟我说,“河西头有个姓张的,在桥边上摆地摊子,他是专门打柳编的,你这筐他一会就修好了。”我就坐船往河西头去,一下船,就看老张——我就叫他老张,我老岳父嘛,显得亲——坐在小马扎上,脸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竹篮,手里还拿着一个没编好的,正在忙活。我走到他面前去,把篮子给他瞧瞧,他点了点头,说能修。我就在边上等着。没多久,小慧就来给老张送饭了。哦,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叫小慧,我是从他爷俩说话间听到的。老张叫她小慧,她喊老张喊爹。
真的,我第一眼就爱上小慧了。反正就是觉得她看着顺眼。好看。你别不信呀!好看着哩!我二十多年都没见过长得这么俏巴*的女孩子。老张吃饭的时候,她看了我好几眼。我就知道她也喜欢我。我当时心里那个高兴啊,感觉春天来啦!
后来,只要俺村里筐坏了,我就主动拿去修。不为别的,就为多看两眼小慧。时间一长,我就不再去摊子上见她——俺俩约好了,一有时间就双双过河。就是一三五我从河东到河西,二四六她从河西过河东来,周日就保持一个私人空间嘛!歇歇。嘿嘿!再后来,俺俩就悄悄在一起啦!就是悄悄地嘛!这是因为俺那老岳父眼光高,看不上我呀!去年秋天我第一次上她家里去,他老两口就没给我好眼色。我当时想,可能是因为俺家里穷了一点,我自己文化浅了一点。我想着努把力,多打两份工,争取让以后小慧过上好日子。那以后几个星期,我没事就爱往小慧家里跑,顺便给小慧他家里带点小菜——都是俺家自己种的,不值几个钱。那几个星期之后也不知道小慧她爹跟她说了啥,咋也不让我往家去了。小慧就说她以后常到俺家里来。俺爹俺妈可高兴坏了!我知道他老两口,这辈子啊就想家里有个闺女。俺爹俺妈喜欢小慧喜欢的不得了啦,说这闺女既勤快又孝顺,叫我别亏待人家。
我和小慧约定着过了年结婚。按理说我不得去家里提亲吗?我先跟俺爹说好了,我说我去小慧家里提亲。他就给我准备一口袋萝卜、一口袋红芋*,叫我带过去。小慧也跟他爹妈说好了,年初三我就到家里去。
你们是不知道小慧他爹妈那眼色。像啥呢?就跟后山上野狼一样,想给我吃掉。当然,我以为逢年过节的,大家都图个高兴,想着他二老应该不会怎样刁难我吧?我想错了。尽管我也应该想到的。当着他们家恁*些亲戚的面,那俩老不死的才能羞辱我找到自豪感、优越感。
我这趟来就是专门谈彩礼的。说是提亲,不就是要把结婚之前的一些琐事确定下来吗?彩礼就是个琐事。你不知道哇!那死老马子*真是想钱想疯了!张嘴跟我要一千!俺家上哪弄这么些钱呀?我说能不能再想想?少一点?小慧她妈,就是那死老马子,她不愿意啦。
“我凭啥把闺女嫁给你个穷光蛋?”
“你真是不要个逼脸,就你这条件还想看上俺家姑娘?”
不仅是她呀,还有上她家拜年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
“小慧呀,你说你看上谁不好,咋看上这个穷鬼?一肚子青痰屎*的家伙。”
“是呀是呀,小慧呀,你看你家条件这么好,还怕找不着人家?婶子一看他就配不上你。”
我当时火气就上来了!但小慧还是帮着我说话的。她给我使了好几个眼色,我才把火压住,还得坐下来跟她妈,跟她恁些婶子表决心。唉,说是表决心呐,不过就是狡辩呗。因为俺家确实穷,至于配不配的上小慧嘛——我爱她呀!
但不管我咋样说,那些个老马子都听不进去呀。
她妈又说啦:“你能给俺家小慧啥?要钱没钱,还住在那个穷沟里,俺家小慧欠你的?跟你往山沟里跑?”
我也不知道该说啥。我就一个劲地看小慧的眼色,后来小慧也使眼色了,我就看小慧她爹。小慧她爹倒是一直没说话,也没羞辱我,就是坐在那干愣着。
我又开始狡辩。我说,我临走前俺爹交代了,俺俩结婚时候,“三转一响”*肯定有。
“光‘三转一响’就够了?”
我一下子叫小慧她妈问懵了。不要四大件?还是四大件不够?四大件还不够,这不是要俺家的命吗?走了一会神,我急了。我直接把话摆出来:俺家就只能给四大件!还想要其他的?那俺认输,俺不娶了!
可能是说了句“不娶了”,小慧不高兴了,瞪了我一眼,怒目圆睁。然后随手抄起一把扫帚,想赶我走。我也恼了呀。你一家人都在给我使眼色,在这些人里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呐,你也不理解我,叫我滚。我凭啥受你这气?我一看她家里恁些人都在往外撵我,我猛地往里一挤。其实我也没用多大劲,可小慧她妈偏偏就摔地上去了,偏偏她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小崽子,你说我上哪说理去?这回好了,惹上事了。提亲指定是提不成了。这时候小慧她爹赶快从凳子高头起来。先去把小慧她妈扶起来,后来径直走过来给了我两耳巴子*。
就是这两耳巴子,我憋了一肚子的火一家什*上来了。我顺手抄起身边的一把木棍,往他头上砸过去。谁能预知的到哇:这木棍刚从凳子上卸下来,几根钉子狠狠地扎在木棍上。一并也扎着了小慧她爹的脸。说真的,我有些害怕了。你想啊,几根钉子往头上扎,这还不死翘翘了?我真怕他脑浆子流出来。我正在那愣着,就看见她那两个叔两个婶子上屋里拿刀出来了,我猜要砍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在自卫,我也知道他们没那胆,不过是吓唬我罢了。我就往前跑了那么两三步,想把刀夺过来,但我动作慢了,胳膊上被砍了一刀。我也试不着疼,又不要命样往前冲,三两下真给刀夺过来了。他那两个叔还算有点力气,当然也都五十出头的年纪了,还挂了个啤酒肚在前头,力气肯定没有我大。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被砍了好深一刀。但我已经杀红了眼,顾不上疼了。直到我站在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泊里……
嗨!至于后来嘛,不说你们也知道。后来你们就在那老鼠洞里找到我啦。唉,你们太聪明了!
警察同志,我都招了,我也忏悔,那一家七口确实都是我杀的。她家一共八口人。那老太太你们见到了吧?那是小慧的奶奶。她呀,对我可好哩!
我现在还想求你们一件事:你们千万别跟俺爹妈说我杀了小慧她一家子啊。咋说呢?你们就编个理由吧。就说他儿子出车祸死了吧。哦对了,还麻烦你们见到他老两口时帮我带句话,那些彩礼呀,不用给啦!
后记
许多年前,母亲给我讲过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大概是一九八五年,我老家河南省固始县桥沟集乡(现在叫做丰港乡)史灌河东岸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男的因为彩礼问题的争执持刀将女方一家九口人杀害,仅留下女孩年迈的奶奶……
注释:
*俏巴:固始方言,文中形容长的俊俏。
*红芋:红薯。
*恁:河南方言,同“那”。
*老马子:固始方言,一般为老年妇女的自称,此处是对妇女的戏谑性称呼。
*一肚子青痰屎:固始俗语。王明河先生在《固始方言词典》中将其解释为“喻指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
*耳巴子:固始方言,耳光。
*“三转一响”:又名“四大件”,指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手表。
*一家什(shí):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