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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年就要满68岁了,现在算是退休了,一个农民用退休似乎不太准确,虽然每个月国家发了百十来块养老钱。说白了就是干不动了,几亩橙园交给了我兄长。也没有全部交完,还留了三十来棵果树自己种,他说打酒喝的钱还是要方便些。
父亲嗜酒,一天三顿的喝。母亲看不过,常常管他,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我也偶尔说他两句,也不好深说。虽然我不顿顿喝酒,酒肉朋友也不少,这些年酒也没少喝,所以也说不起硬话。不晓得老了是不是也一样嗜酒如命。他一般不来我屋头吃饭,主要喝酒不随便。好在他身体并无大碍,我们就随他吧!
现在的娃儿动不动就叛逆,还要家长老师精心伺候,想来我这几十年没做过几件叛逆的事。可能是我们穷人家的娃儿从小吃苦,也没得叛逆的资本。记得做的第一件叛逆的事就是摔了父亲的酒坛子。那时大概十七八岁,正在万州求学,假期回家因为母亲管他喝酒又吵了起来,我看不下去了就摔了他的酒坛子。父亲抄起扁担跟到我撵,母亲就跟到后面撵父亲,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又气又累,我屁事没得,只是让屋上坎下的看了半天笑话。
再后来做过叛逆的事有两回,一就是心有不甘不想教书,偷偷的跑去了广东混了几个月又灰溜溜回来;再就是组织了两次罢课讨薪,当时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怕。现在我就是一个腰里没有一串钥匙就没有安全感的中年男人,一天蝇营狗苟之后能平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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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有限的诗歌写作中,父亲的角色常常出现。父亲具备的是广大老百姓最普遍的品质:勤劳、隐忍、善良。善良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词,意味着老实,被人骗被人欺负的几率就大了。
听父亲说爷爷是在人民公社搞伙食团的时候饿死的,留下奶奶和四个未成年的子女。父亲和大伯十来岁就开始挣工分养家。大伯也是苦命人,以后有契机再写一篇关于他的吧。
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盖了三间土房子了,还有我们兄妹三人。父亲整日田间劳作,母亲主要活路是养几头猪,日子过得紧巴。印象中经常派我去左邻右舍借过面,借过煤油,借过盐,借农具。借钱一般都是母亲亲自去,父亲不善表达。本来想就这个经历写首诗,但读过张远伦写的
盐完了,去上寨次借
有时候一勺子,有时候是一罐子
不用称,也不用量
米筛坏了,去上寨一次借
有时候是粗筛子,有时候是细筛子
不用拍,也不用洗
我们的寨子不用借据,不用赔偿
要是不小心还不起了
就去帮几天杂工
最大的人情是借牛
有时候是黑水牛,有时候是黄牯牛
不用上枷担,不用系笼头
要是牛太累就喂黄菜叶加红薯藤
这些事我都做过
欠的太多了,不敢还乡
我该怎样将债务还进那些新坟旧墓
这是更大的问题
而最大的问题是
我要不要和他们再做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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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离县城不远,做一个小时的船就到了,所有能值钱的农产品都是要拿出去卖的。记忆中父亲常挑一大箩筐的蔬菜去卖,为了能一次多卖点儿,我和兄长各自再背上一背篓送上船。有时也很跟着去县城卖,那时的老县城船码头到大南门的有很长石梯要爬,一两百斤的货物是要力气和韧劲的。那时的人都能吃苦,也是生活所迫吧!
每次卖菜回来父亲要做的事数钱,分分钱,角角钱,最大的面额就是十元的大团结。父亲读过一年书,认不得多少字,算账还可以。他数钱有一个动作就是沾口水,数几张沾一下,那时父亲最高兴的事。我小时候常把吃过的糖纸也攒起来学父亲沾口水数钱。卖菜被城管抢秤砣,罚款是常有的事。我就遇到好几次。那时社会治安不好,偷的骗的,抢的都有。有一次父亲卖完菜,回家倒头便睡,也不数钱。母亲追问半天他才兜里摸出一叠废纸,他被人换零钱的时候骗了。至今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障眼法。这段经历多年来我们一家人羞于提起,现在终于在我的诗歌里和解了……
他把水果糖含在嘴里抿一抿
又拿出来晾在手心,如此反复
直到最后一丝甜味消失在唾液里
有时他会把积攒的糖纸拿出来数一数
像父亲卖完菜数钱那样
沾口水一张一张的数
他每数一张手指头会有丝丝甜味
他不知道父亲每数一张手指会有咸味
有一次卖菜回家,父亲没有数钱也不说话
倒头便睡
他口袋里的钱被人变魔术一样
变成一叠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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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闲的父亲会去城里当扁担下苦力,做了很多年,穷人最不值钱的就是力气了,父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再后来又做二道贩子,进城卖菜又从城里进些货物走乡串户的叫卖,用汗水和时间赚取微薄的差价以保持一家人生活的平衡。
父亲打的是一个活套
我难以描述它的来龙去脉
把箩筐放到绳套中间
拉紧绳索,调节长度
再打一个绳结套在扁担上
箩筐就拴牢了
去外婆家三十里路
小妹在母亲背上
哥哥在箩筐那头
我和十斤面在箩筐这头
加上一斤糖和一斤酒
父亲的担子就刚好平衡了
那些年在大南门,他挑起大大小小的货物
一步一步对抗万有引力
父亲是一个衡器
那么多坎坎坷坷的阶梯
但他的肩膀总能在扁担上找到合适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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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和干不完的农活是年少时留给我最多记忆,除了苞谷、红薯、洋芋,总是感觉没有吃够了的东西,特别是肉。现在生活好了,父亲依然很能吃肉。记忆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会用猪头做好几个菜,而父亲也会做他每年必不可少的事——“叫老辈子”。我们下川东一带祭祀死去的亲人的一种仪式。就是饭菜端上做了,倒上酒摆好碗筷,烧些纸钱唤那些逝去的亲人回来团聚。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很严肃很神秘的仪式。后来进城了烧纸钱不方便,父亲就不做了。我也把这件事情写成了一首小诗
菜端上桌
桌子的四方舀上小半碗饭
把筷子平放到碗上
再倒上半杯酒,洒几滴在地上
桌腿的四角点燃几张纸钱
须臾
那些逝去亲人就从微弱的烟火中复活
完成一年一次的团聚
这是父亲每年除夕都要做的仪式
这也是我见过的
拥有神秘力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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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日子越过越好,我们兄妹三人都长大成人。我也成了一名教书匠,在父亲的眼中算是吃皇粮的人,也成了他和他的朋友圈骄傲谈资。我有时在想要是我能再出息些,当上了校长或者什么领导,再或者能发点财,父亲该骄傲成什么样呢?可惜年近不惑的我都没混出什么名堂,其他的就没什么可能了。
现在我们都住在县城里,父亲住在兄长那里。不像有些老人不愿意进城生活,父亲却很乐意,而且从来没有不习惯。他说种了一辈子地,苦了大半辈子,乡下没什么好的。他在城里有多朋友,每天带着小音响按时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候都在外头耍。老家虽然很近,但他少回去,也许除了劳苦,那里没他值得眷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