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日子,闲。闲得无聊,便寻人摔跤斗蛐蛐,在草地上翻斤斗,或是卷了柳笛,趴牛背上咿咿唔唔地吹。
最好玩的莫过于板泡泡。倘天气晴和,小伙伴们打堤脚挖了粘粘乎乎的老泥,捏成圆圆的碗状的“泡”,“碗”底弄得薄薄,用口水润得滑滑,做归一了,猛地把“泡”翻过来,托在手心,举得高高,嘴里一起喊着“一二三”,朝平展的地上一摔,只听得“砰砰砰”,像过年放鞭炮,谁的“泡”炸得最响,谁就会乐得脚打后脑勺。
但放牛得起早,“牛吃露水草,放牛无好觉”。小时贪睡,好像眯了不多一会儿,母亲就喊起了“渡船”:“大伢子,起来放牛罗!”喊一回,没会到;喊两回,嘴里说“起了起了”,头一歪又睡;母亲见没动静,又喊:“太阳晒到屁股了,大伢子!”八百个不情愿地预备起床,有时一不留神,又糊涂过去;母亲奇怪,明明答应着,走床前一看火就上来,一把撩开被子,朝屁股狠狠一巴掌或是拿条冷毛巾朝脸上一撂,这才好歹把瞌睡赶跑了。于是一边往床下溜,一边咕哝:“鸡都没叫,哪儿太阳晒屁股了?”
牛这会儿早已等得不耐烦,长长的犄角把栏桩碰得“吱呀”直响。一看到我,就起劲地喷着响鼻,亲热地吻我的腿。我将蓑衣铺在它背上,它懂事地低下头,让我扳着它的角,一脚踏上去,它仰起头轻轻一甩,我便骑在它背上了。“起——!”随着一声吆喝,牛大脑袋一晃悠,开步走了。我骑在它暖暖的背上,前俯后仰一会儿,便又打起瞌睡,接着做起好梦来。牛自个不慌不忙地走着,它认得路,晓得哪儿草嫩,露水多。我经常在它与好朋友打招呼的两声“哞哞”中醒来。
到了河滩,我把缰绳朝牛角上一拴,然后猛击牛屁股一掌,牛便撒开四蹄自由自在地吃草或是找乐子去了。待到太阳在松滋河露了脸,我撮起嘴唇打声唿哨,牛很快“得得得”地跑过来,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我的手,然后让我骑着它回家。倘我来了兴致,双腿夹紧牛腹,猛拍牛脊几下,牛便像马一样奔跑起来,厚实的蹄声“哒哒”地穿过空旷的村道。
牛每天早上是快乐的,我以为。另外的日子,只有下河洗澡,尾巴抽打着牛蝇,牛鼻很响地喷着水;或是春天犁耙未响,活儿不多时,在青草地上追逐,谈情说爱,长长的“哞”声响遍河滩那短暂的一段是快乐的。除此之外,它们日复一日地犁地,耙田,拉磙,碾米……即使主人休息也不得闲,它们常常被套上车轭,拖着大姑娘小媳妇赶集或是走亲戚,牛车在乡间小路上小媳妇—样地扭着腚,扬起一片灰黄的尘土。冬天日子虽然闲了,伙食也跟着差了,枯干得一折就断的稻草,啃得它们嘴上起血泡。冬天难熬,不少牛在冻凌下雪天倒毙。即使勉强捱过来,原本油光水滑缎子一般的毛发也剩不下几根,那种骨枯如柴,那种黄皮寡瘦,让人不忍卒读。
因此我从牛眼里很少看到欢喜,那双凝结着黄色眼屎的眼通常是忧郁的。主宰它生命的,其实只有主人吆喝的两个字,一个是“起”,意思是走、干活;还有一个字是“娃”(wa),就是停、休息。家乡的人们甚至从来不给牛起名,通常叫它们老牛小牛牯牛(公牛)sa牛(母牛)或张三的牛李四王五的牛,它们是没有名字的!
在犁地或赶耖的间隙,我常见它们把硕大的头颅放在田埂上歇息那么一会儿,在非常艰难地拉动一大车重载时它们眼里有时盈满了泪水。当老了干不了活儿时,倘不病死,还要被五花大绑捅上一刀。
那年我喂的牛也老了,有一天拉磨时绊倒了,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看出它的腿抖抖索索,已没有多少力气了。我暗地里祈求它快快咽了那口气,结果拖着,还是挨了一刀。那天放学回采,等着我的是一地的血,一具血淋淋的骨头架子,还有那颗硕大忧伤的头颅。
牛所求甚少,奉献极多,即便有一日仆地倒地,它的皮、毛、肉、骨仍然奉献于人。难道人类还有比牛更忠诚的朋友!当为你服务了一辈子的牛老了,即使不能像对待朋友,为什么不能像对待一个忠实的老仆人,好好养它一段,直至寿终正寝,然后一抔黄土埋了它,却非要捅它一刀,像对待十恶不赦的坏蛋一样,食其肉寝其皮?
人若变成牛呢?浩瀚宇宙,人像万千生物那样,微如草芥,你怎么知道造物主一定不会作这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