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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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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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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道上的我

生在弄船人家,很小便随外公外婆在长江和松滋河上行走,学习看水,看风,记恶滩险石。7岁发蒙上学后,节假日大多也在船上度过。头尖尾蹋的三吨柏木船牵一只丈二撇子,上到现在的三峡坝址三斗坪,下抵湘西安乡,打鱼稍带运货,把湖北恩施的毛坝烟、生漆、脐橙运到湖南,再把淮盐、布匹、花纱以及两广杂货返回川鄂边区。

行船少不了背纤。那时的船装机器的少,弄船人吃的力气饭。走下水安逸,有风无风,挂不挂帆,顺流东下,一人把舵,不屑划几桨,三天准到安乡。上水难行,水流浪急,撑一篙船倒退三尺,不背纤怎么着?当然也可张帆,但得有风。溯流西上的那天,在晓雾弥漫、满江浮荡橹歌的一大早,外公打开船,把一张打满补巴的褐色大帆撑了起来,手中的帆索时松时紧,细心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有风快活极了,有风船行似箭,外婆在船尾把艄,外公蹲坐船头,如沈从文先生说的,无来由地“叫喝呼啸”,或是高声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要不然就坐在帆柱旁抽叶子烟,那支高过我头的铜烟杆于是烟雾缭绕,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有时看看无云的天,就用烟锅轻轻敲敲我的头:“伢子,唱个歌吧!”我便从船舷边急驶而过的白浪上移过眼,朝后艄的外婆喊一声:“外婆,听歌!”一些不害臊地亮开稚嫩的嗓子,有模有样地就唱起那时流行的歌来:“互助合作有奔头……”

可惜能张帆的日子不多,要么风向不对,要么根本就没风。松滋河曲里拐弯,不像走长江坦坦荡荡,再小的风也能收到帆里。有时帆打起来,走了不多一会儿,我还没快活起来,外公的烟都没烧上劲,帆突然间没了精神,像瘪了气的皮球。外公赶紧扔了烟杆,拉桅落帆,负了纤板,拽着纤绳,嘴里一边骂着该死的风,一边让外婆拢坡,上岸背纤。

我是何时开始背纤的?记不清了。反正是外公说的“有了四两力气”的时候。外婆怕我的嫩肩承受不了纤绳的无情,心疼地拆了她的旧袄子给我缝了条宽宽的纤绳套,又寻了些旧布给我打了双“草鞋”。外公不以为然,说谁个背纤的不弄出两肩两脚茧来?外婆说,伢子太小。外公说,你还不明白,弄船人吃的就是这碗饭!

外公穿开裆裤那会就跟他父亲背纤了,近半个世纪纤道上的磨砺,使他脚上老茧叠老茧,足有寸把厚,不要说碎石烂砖什么的不在话下,我见他踢着纤道的石棱和老虎刺芥,如针样锋利的尖刺,好像没会到。我在湖北沙市工作时,曾带他到大华浴池修脚,一位姓曾的服务员好惊诧,说头回见脚上茧这样厚的!那年他过八十了,家里人不让他上船,担心有个散失歪到河里。我说,外公,又不上船拉纤,何苦让脚下这多负担?那次到底也没修,外公说不疼不痒,不要吃不要喝不碍事,修他作甚?

松滋河上逆流背纤,那是真正的血肉之旅。

纤绳像座山压在肩上。天上骄阳烤着,地下暑气蒸着。多么想在岸边的柳荫下哪怕歇息一小会儿!倘在冬天,下雪冻凌,更是苦不堪言,穿着短裤蹬着草鞋的我,手、脚,连裸露的腿上也冻得起了红红的肉包。不能穿多,穿多了拉纤像拖大网,哪里使得上劲!遇到河面太宽或是冬下河水清浅,纤绳不够长,还得上船用篙子撑,有时撑着眼看就要上滩了,忽然换篙之际又被冲下,船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寒暑,都得毫不犹豫地跳下河,用肩用背推着、扛着船尾上去。有时还得另请水手相帮。倘穿多了落水里游不动,不是白摔了饭碗?我的脚上扎满了野刺,我的肩上乌青红肿,我跟在外公身后,嘶哑嗓子吼着纤夫号子,汗水把一路的土都洇湿了。

记得安乡县境内有一个名为野马垴的矶头,一箭野马般的劲水由矶头直射江心,隔一里地我听见它骇人的响声,腿肚子就发抖。过矶头时外公照例要回头盯我一眼,让我把纤绳拽紧。身边的水哗哗击打突起的黛色大石,船在磨盘大的漩涡里打颤,外公身体朝前趴着成了一张弓,纤绳深深勒进他肩头,古铜色的肌肤在重力下伸张扭曲,脚掌蹬出了深深的窝,豆大的汗水沿着他的脊背沟朝下淌,顺着裤管滚落地上,生出一些轻烟。汗水糊住了我的眼,我踩着外公的脚窝,一寸一寸往前挪。这时,外婆会在船上猛地直起腰,喊上一嗓子:“伢子,再加把劲!”于是,外公和我猛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前胸几乎贴在地上,纤绳绷得像根杠子……多久?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终于纤绳松了,外婆一扳舵,船这才斜插进上游的回水。

那时的我还没有读过屈原,也没有读过沈从文。待读过后才知道,我背纤的地儿原本也是生长着芷草、香兰以及山鬼和云中君的。何以对这些美丽与神秘一点印象也无?

此后的岁月里,我曾在焦枝铁路推大车在461电站挑重担在部队拖炮在农村割谷收麦……什么活路没做过?但很少有哪样能像背纤把生命的力张扬到极致。推车挑担割谷收麦是可以歇息可以稍微松懈的,背纤不行。很多时候,人的力气好像已经耗尽,心里说,不行了,再也顶不住了,纤绳要断,船要翻,往往在这一刹那,奇迹发生,力量好像突然爆发,毫不犹豫地就将险滩矶头丢在了身后。

因此,我对那首风靡一时的《纤夫的爱》很有些不以为然,背纤的,哪有那些潇洒浪漫!

在2000年海南如火的5月怀想急水滩头背纤的日子,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出现在我眼前,苍凉画面上的那种真诚、痛切便在我心中引起强烈共鸣。于是,那首伏尔加船夫曲在我耳边深沉地回响。我脑壳里冷丁就冒出个问题:在我幼时,外公有必要让我背纤吗?外公总说,青蛙也有四两力,我有四两力吗?外公的纤绳上难道就少我这“四两力”?帮不上忙,对他来说还是拖累,那么,他是另有所谋了。不是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吗?我相信,外公当时即便不是自觉的,但一定是自然的!他是让我涉世之初就经受一些磨难、积蓄一些“财富”吧!

做过纤夫的,他还不知道人生路上的坎坷艰辛吗,他还不明晓跟前的险风恶浪吗?回顾我这四十余年,从一个乡下孩子走到现在,其间多少风雨!那年得了癌,在死亡的门槛上腿都站软了终于又挣扎回来,真的,背过纤的人什么苦难不能经过?

雷奔电走,风赶流云,我知道,屑于纤夫的时日已经不多,纤夫终会随着社会的进步而进入历史,但纤夫精神永不会消亡!当我从生命个体的感受转向社会的历史的思索,我发现,纤夫面对艰难困苦的从容和那种竭尽全力的一往无前不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精神?不就是这种精神五千年来一如既往地推动着中华民族前进的脚步!

我当年在纤道上唱的纤夫歌是这样的:“走矶头,哟嗬;上险滩,哟嗬;婆娘哭,哟嗬;伢们喊,哟嗬;要得活,哟嗬;拖大船呀,嘿哟……拖大船呀,嘿哟……”

(载《散文》《散文.海外版》2001年第4期,原标题为《背纤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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