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很想做一棵树的。如果生命能够暂时打住那么一会儿,我会抓住机会去做一棵树。倘有来世,来世我会干脆去做一棵树的。
做张家界悬崖边的一棵黑松。谁能说清哪朝哪代,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种下了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石缝里我立定生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与顽强的岩石争夺生存空间,把纤弱的根须深入它每一处细微的缝隙。更有雷劈电击,奇旱大寒,我死过千次百次,有风餐风,有露饮露,终于成就了一棵树——不是那种亭亭华盖、绿荫蔽日的树,而是一棵历尽沧桑、累累伤痕的树,树梢被雷折断了,右边焦煳的枝丫是电击的留痕。千百年来,人们远远地望着我,有些羡慕,却无法亲近。相伴的唯有野鸟、云、雾和风。天气晴和时,野蜂会漫上来,采我脚下的野花。
做九寨沟海子(藏语,意为湖泊)边的一棵银杉。九寨沟114个海子,相伴的还有无数的溪、泉、河、瀑。有幸成为九寨沟的一棵树,而且与海子相伴,实在是上天的恩赐。我站在海子边,就像牧牛的红衣藏族少女,每日揽镜自照,扎依扎尕雪山的倒影与我的身影重叠交映。每日尽情绽放绿色与生命,这便是我的工作。我与海子,谁更绿谁的生命更新鲜一些?当有一天累了,我便头一歪,无牵无挂,訇然一声倒在海子里,成为另一种风景,死与不死,已无界限,来也从容,去也从容。活泼可爱的细鳞冷水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饶有意味地回忆曾经的我。
做黄山的一棵槭树,享受黄山云雾没日没夜的滋润,在闲花野草的陪伴下做着永远甜蜜的梦。冬天,我会脱下锦绣的衣裳,裸露我健康的骨格,让风雪击打得更加坚强;春天,新芽尤如一个个小精灵脱颖而出,生机勃发地让人惊羡;夏天,绿叶灿烂,繁茂得不见了树干和树枝的影子,远看近看都是一团鲜绿;秋天,槭树家族最得意的季节,叶片由淡红、深红到橙黄,真是美极了!一年四季,都是我们槭树作秀的舞台。在这片负离子如此丰富的地儿,任何植物都比赛着生长。我的兄弟姊妹,或阳刚或娇柔,个个品貌俱佳、气质非凡。但不做迎客松,不做那棵人们费了多大劲,终于救活的那棵树,虽然她获得过那么多的称赞,同时却也受到凡俗的污染。我害怕这个,不要说人们手的抚摸、脚的踩踏,就是一双世俗眼睛的长久注视,也会让我受到污辱,我会反胃,作呕。不能把一棵树纳入世俗。再说,我也不怎么喜欢她老是摆着长揖迎客的姿势。
做茫茫戈壁一棵胡杨,不做红柳。同是恶劣自然环境下的植物,红柳似乎有些贵族化,或者说被作家、诗人们贵族化了。说到戈壁,言必称红柳。红柳说不准真是一种好树,但我还是想做一棵胡杨,就是那种生死置之度外,执着地在大漠营造哪怕一星半点绿色的胡杨。传说胡杨能吃沙,就像平原地带的杨柳吃水吃肥一样,我不大相信,树木包括人,任谁都是环境的产物。胡杨只不过适应得好一些吧。别看我光秃秃、黑乎乎的枝丫直剌蓝天,似乎有些冷酷、漠然,其实我是很有些思想的,当一年超过三百天的干旱剥蚀我的生命时,我步步为营,生命从梢头不动声色地退却,直到根部。我的根须能深入地下四十多米哩。别以为干旱的恶魔得逞,来年春天你瞧着,无际的沙漠又会爆出满世界我们胡杨的新绿!
或是在生长了海瑞的海南岛做一棵椰树,不论土地如何贫瘠,任海边、地角、山坡、荒漠,埋一棵苗就是一棵大树。只不过,埋苗时洒一些盐罢了。在海风海浪里泡大,我喜欢吃盐。一棵树站成一片风景的我,从大地母亲那儿得到力量,像海青天一样顽强、坚韧,即便在12级台风中,也会昂然扬起不屈的头颅。还有,我的根干枝叶果,没有一样不于人有益。多少年前,被贬琼岛的东坡先生,在我的树下徘徊,构思大气磅礴的华章,我曾多次瞥见先生清瘦的身影和一绺长须。
不做城市里的树!在钢铁城堡、水泥森林的城市,连人都不大会笑了,何况树!每日里污染空气的煎熬,无时不在的人们有意无意的摧残,树所拥有的一切,树的自由自在,树的欢乐与悲伤,还有树的品格、爱好以及树的思想,便不复存在!
真想做一棵树,做一棵张家界、九寨沟、黄山、大戈壁或是海南岛的一棵树。做平原或山冈的任何一棵树。
(首发《中国监察》2011年1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