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母亲送我到村口,17岁的我神气活现地穿着一套又肥又长的军装,一边与抹着泪水的母亲搭着讪,心思早已飞向外面的世界。那时哪知道母亲心中的苦处:她把唯一能当帮手的大儿子贡献给国家了。打那以后,我入伍退伍,读书工作,从北到南,为生活而奔波,不经意间青丝渐渐染成了白发。而与岁月一起成长的,是对母亲无尽的思念。
也有数得着的几次小聚,但来去匆匆,留在记忆里的,总是母亲牵着妻儿衣襟的失望眼神:屁股都没坐热,又走!
老家装电话后,电话一通,就是母亲的责备:还记得你老妈?
母亲75岁了。
鸡年春节前,亏得弟妹们轮番上阵,一再怂恿:海南热乎,阳光养人,空气都是绿色的。母亲好歹动了心,终于“移师琼岛”。当老人家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母亲?她高大的身躯似乎有些立不稳,右手的龙头拐杖一下一下像敲在我心上,沧桑的脸上一道道绉纹,好似被风掀开的书页。天气暖暖的,我的心却在打颤。在握紧母亲的手的一刹那,我真实地感觉到岁月无情,生命脆弱,甚至容不了你做任何准备。
母亲真的老了,看上去比海南同龄的老人要老许多,母亲经常羡慕地看着七老八十、躬腰驼背卖水果的海南老人从门前走过。是母亲吃的苦太多,43岁便守寡独自抚养六儿一女,还是患了糖尿病的缘故?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站,我决定撇开一切,让所有的重要和不重统统要见鬼去吧!我要多陪陪母亲。
母亲明显比过去言语多,75年岁月沉积了多少往事沧桑?陈芝麻烂谷子的,免不了炒剩饭。妻子听着,不由插话:昨天您不是……,我赶紧岔开,把妻子的话头打断。母亲很幸福地讲着。她高兴有人听她讲“古”,何况听众是她大儿大媳呢。
儿时我常常在她的故事里睡熟。母亲故事里常有一野人,见了人抓住人的手死死不放,对你傻笑,笑得你神魂颠倒,终于失去心性,就心甘情愿地随野人走了,有的被吃掉,标致的女的就做了压寨夫人了。我问母亲,您也进过山的,又这么标致,没被抓去做压寨夫人?母亲用纳着的鞋底敲敲我的头说:你娘才不苕呢,我进山,手腕上戴个竹手镯,等野人笑得正上劲,我偷偷脱开手镯,荷叶包鳝鱼,早就溜之秋叶了。也不知真假,反正那时的我竟然佩服得不行。
我把电话机搁在她床前,让她给儿女们挨个“发布指示”。对着话筒,她精神特好,有时还会来点幽默:“说来看我,总不来,黄花菜早凉了。再来,看我的骨头渣子吧!”
由于糖尿病,神经损伤,母亲的双手不听使唤,想着东却抓着西,吃饭时,饭菜经常掉在衣服上、餐桌上,掉了,还要抖索着再捡回碗里。妻子委婉地说,妈,掉了,就不要了吧。谁知母亲竟然生气:“浪费粮食要遭雷打的!”我对妻子说,由她吧。
我从母亲看着厨房砧板上菜蔬的目光,知道她是多么想再给儿子媳妇做一次饭呵。母亲会做菜,即使再平常不过的茄子白菜也会做得有滋有味。最拿手的是做鱼,这些年漂泊在外,也算吃过东西南北的鱼,与母亲做的比,可差老鼻子啦。早先村里人红白喜事,常请母亲掌勺。乡亲起新房,倘有她下厨,来帮忙的人会格外多些。我对母亲说,等您身体好些吧,我最想吃您做的鱼!
有一天,母亲见我回来,在椅子上欠起身,嘴动了动却什么没说。我悄悄问外甥女,她说,外婆身架大,如厕很难起身。难怪老人总说,老大呀,你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呵,大舅家坐式马桶多好!第二天妻子跑了半个海口终于买了一只椅式马桶,老人高兴得说:“我大媳妇就是比大儿子强!”
有次看电视,画面上宋祖英正热热烈烈唱那首很辣的歌,母亲忽然说,老大小时唱得比她好!我笑了,电视机前的人都笑了。母亲没笑,又说,他唱童声,又高又亮又干净,谁家结婚、孩子满月,都请他去唱呢,不记得?我摇摇头,我实在记不起曾经有过这样的辉煌。我问,那时唱么子歌?母亲说,早些唱“互助合作有奔头”,迟些唱“学习大寨赶大寨”,再迟些唱“渔家姑娘在海边”。这样一说,我倒还真有些印象了。儿子调侃:爸,你要是晚生些年,咱们家就不会这么穷了,我也不用追别的星了,我当您的经纪人得了!
上星期六,家里人都上街了,中饭就我和母亲,饭盛上来,母亲说,我不吃,我看你吃。我以为她不饿,就自个吃起来。母亲说,你为甚吃这快,还像穿开裆裤那阵,生怕第二碗没盛的了。我呀,稍吃快些,就是喝水喝快了,也会哽在喉咙里。她看着我吃,笑容溢在脸上,她一定想起小时的我。
有时她会说起我小时的笑话,说我小时尿床。外甥女掩着嘴笑。她愈加说得带劲:“一觉醒来,垫子湿了。我说老大,到沙市了,该起坡了!”(长江边的沙市,在我家乡松滋的下游。)
趁老人兴致正好,我问:妈,我小时乖不乖?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最皮的就是你,最让人用心的就是你!然后说起我的种种劣迹,譬如冬下修水利,把挖出的冬眠尚未苏醒的几十条蛇偷偷捡起来,用火烤醒,放到河里,梦想有一日白娘子来做妻子。譬如十一二岁时便独自一人游过松滋河,身上沾了沥青,害得外婆用香胰子擦,用竹片刮,十好几天才弄干净。譬如八月十五“摸秋”,带着小伙伴,一夜横扫三河堰十几片甘蔗林西瓜地。老人说着,不仅没有数落的意思,反倒有些夸奖的味道。
一天午睡,朦胧中母亲进了房,大约怕惊动我,把拐杖夹在腋下,四下看了看,慢慢扶着书桌坐下,隔着蚊帐看我,很久。突然她伸出颤抖的手,把被子外我的手轻轻掖进被子里。我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发现,母亲不像年轻时那么自信。有次看电视台访谈节目,说一个做母亲的如何如何成功,母亲叹了口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这一辈子,唉……很有些灰心丧气的意思。我郑重地告诉她:您也是一位成功的人!父亲四十三岁病逝,您独自领着六儿一女,有三个儿子念了大学,您的顽强坚韧赢得了乡亲钦敬的目光,您的品格操行曾影响了周围很多的人。
我现在住在市郊,赁了几分地,养着几盆盆景,在红尘喧闹中静守一隅,原想与过去母亲生活的环境差不离,她会喜欢,接地气呀,谁知老人很不以为然:不是说海口比沙市还大嘛,如何一间高房子都看不见?由是对我的境况深表担忧:老四老五住多高的房子!于是闹着要出去走走,结果叫了辆的士,一家超市的底层都没转完就回了。累得不行。
每天,我搀扶着她,在园里走一小会,就像小时的我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一片清澈的葱绿,在我们身前身后荡漾。
有时我搬了靠背椅,与母亲坐在鱼塘边。我们互相看着,什么也不说。她的眼神温婉、慈爱,就像看着摇篮里的我。就像父亲去世后,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在煤油灯下读书的我。我多么想念30多年前母亲纳鞋底的那间茅屋,在寒冷的冬夜透出的温暖灯光!
塘里有鱼儿,不大,水面不时泛起涟漪。一只翠鸟在竹林上空盘旋。三只小狗在塘边嬉戏,五只鸡一只鹅在脚前草里啄虫子。我把手放在母亲温暖的手里。一缕泪水顺着母亲脸上绉纹的小沟缓缓淌了下来。
珍惜现在吧!我和母亲至少今天还在一起。
(首发2005年5月28日海南日报,标题为《一片心香致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