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格意义上说,西沙没有土,只有沙。那沙名为珊瑚沙,是珊瑚的残骸堆积而成。白白,细细,抓一把嗅嗅,有太阳和海水混合的腥味。离岛时我用塑料袋装了一些,回来撒在院子里,哟,鸡鸭都奔过来啄得兴高采烈。想来,这沙含矿物质丰富,倘能运回来喂家畜多好!
但珊瑚沙不能种蔬菜。说西沙艰苦,其中有一样,就是长年没有青菜吃,特别是台风季节,补给船上不了岛,两三个月不见绿是常事。吃罐头食品,吃得恶心呕吐,吃得牙龈出血,吃得看见海里漂来的白菜帮子流口水。因此,无论哪一届的驻岛首长,都曾想方设法让官兵盘中有绿。
官兵上岛前西沙没有一个小岛种过菜,除了气候恶劣,高温,高湿,高辐射,高盐分,而且多台风,关键是没有土。没有万物生长之母的土,哪有菜!在某连采访,志愿兵章平告诉我,有时外面有人上岛,渔民呀,干部呀,就盯着人看,看人鞋底是不是带了土上来。灌木林里有树叶腐烂后沤成的土,但那土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台风一过影子都留不下,那是算不得土的。
要种菜只有一个办法,从千里之外的大陆运土。听说西沙的官兵,没有谁休假回岛不带一包土的。少的带过几十斤、上百斤,多的带过上千斤。一个在中建岛上干了13年的志愿兵,带回的泥土竟然有40包!
我在永兴岛,瞧见几个当兵的很费劲地扛着大包小包,以为是什么给养,一摸原来是泥土。一位干部家属对我说,“上去(西沙人管上岛叫“上去”,下岛叫“下来”)时,千万不能忘的是带泥巴,还要带好的,早早地挖了塘泥,在暴日头下晒,说是不能让细菌污了岛,又细细地碾碎,掺上黄土红土。” 土运回后,再一捧捧铺在地上,建造“人造菜园”。风特别大的小岛,为了不让大风刮走泥土,官兵捡来海上漂流的木板和塑料布,搭成防风墙,上面苫上防风网,走进菜园像走进火车车厢,既防台风,防日晒,又防暴雨。这样的种菜方式,算得西沙独创吧。
我在菜地里看见一片葱绿,西红柿果实累累,紫色的茄子把枝条都压弯了,刚收获过的辣椒干上新苞灿然,荫棚下,小白菜苗正在探头探脑……
西沙群岛今天已拥有几十亩菜地。种的不仅有常见的茄子、辣椒、青菜,有的小岛上还有木瓜。永兴岛的蔬菜基地年产达10万斤,有20多个品种,基本达到了蔬菜生产旺季自给有余,淡季每天盘中见绿。
“爱岛守岛建岛”是西沙精神,谁能算清官兵们肩扛手提,向西沙运了多少泥土?谁又能说清在西沙种一棵菜要流下多少汗水?
西沙雨
西沙金贵的除了泥土就是雨水。
西沙少雨。年降雨量不及海南岛的1/2。因此,西沙官兵特别盼望下雨。下雨的日子是西沙的节日。
西沙群岛上有3种水,一种是井水,俗称岛水,实际上是经珊瑚沙过滤的海水,黄不拉几的,仔细看,水中有许多悬浮的细沙子,这种未经净化处理的水盐碱度高,腐蚀性大,异味浓,非但不能饮用,就是用它冲凉,身上也是粘粘糊糊的,打香皂都不起泡。新毛巾用不了一个月便成了网状,白衬衣越洗越黄,时间稍长就有了斑斑黑点。天性乐观的官兵们说,洗岛水,人成熟得快(长期洗岛水,容易造成“少白头”),还有一样好处,洗岛水,省了摩丝,根根头发朝上竖。第二种水是从大陆运来的淡水,仅供饮用,实行定量供应。第三种水就是下雨时从房顶上接下来的雨水,平时舍不得用,关键时刻拿来救急。在岛上,雨水的身价仅次于淡水。每次下雨,官兵们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都在选择有利地势接装雨水。我开始上军营时有些纳闷,怎么训练场边、学习室内,搁手边的都是桶呀盆呀。
前几年,海南省人民政府拨专款在岛上建了雨水收集库,把岛上干净地方的雨水全部汇聚起来,供部队使用。我这次在岛上洗漱用的就是雨水库中的水。但部队的日常生活用水仍以岛水为主。对于岛上官兵来说,能痛痛快快地洗次雨水浴,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
你瞧,雨要来了,墨黑的云已在头顶盘旋。一阵劲风掠过,雨哗地泼了下来。早已急不可耐的官兵穿着裤头,光着脚丫跑进雨中,痛痛快快地洗起了“天然淋浴”。他们在雨中奔跑,旁若无人地欢呼跳跃,有的露出背脊,有的袒开肚腹,任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有的忘乎所以,香皂打了一次又一次。有的在雨中打闹,你掀我一掌我擂你一拳。我隔着一片羊角树丛看着,羡慕他们的青春胴体,他们的少年忘情。令人遗憾的是,西沙的雨来得快走得更快,有的战士只顾着玩儿,还没来得及冲洗香皂,雨停了,火辣辣的太阳突然冒了出来,眨眼工夫,身上的香皂就被阳光吸干了,无奈何,相互扮个鬼脸走人。
每逢雨天,西沙官兵还有一种“高级享受”——雨中打篮球。闻到雨味儿就做好了准备,雨不来不打,雨一下,呼拉一下全上了场。有时打乱仗,你推我挤,你抢我夺,毫无章法,有打就行。有时打比赛,一般以半场球定胜负,雨可不会老给你下呀,它哪有耐心让你把一场球打完。如果半场球赛结束了雨仍在下,就实行加时赛,雨停赛毕,以雨定乾坤,除了西沙,哪儿有这样打球的?
西沙树
西沙群岛生长的主要树种有:抗风桐、羊角树、野枇杷、木瓜、马尾松和椰树。木瓜和椰树是官兵们从海南岛带过去的,像带泥土一样,官兵们上岛也带各种树苗。经过大自然严苛的淘汰筛选,只有木瓜和椰树抗住了西沙的恶劣环境。其它树种则是西沙土著。
抗风桐原名麻风桐,因其在台风中的上佳表现,官兵们称它为抗风桐。它的叶比梧桐稍大稍薄,它的干疙疙瘩瘩,没有梧桐似的光滑溜圆。它幼小时纤细如灌木,长大茁壮成大树,很是魁伟健硕,因此也被称做“将军树”。成年的树干大多嶙峋奇崛,永兴岛上有一株上百年的抗风桐,树干烂了一半,居然还生机盎然,绽开一树绿叶。这种树有一种奇特的繁殖方式,靠风折断它的枝,插在地上形成新的生命。因此每当台风季节,也是抗风桐繁殖的旺季。
羊角树是一种葡匐在地面生长的灌木,细枝由根部蔓生,每一枝托起一团莲花般的叶片。一棵羊角树遮住一片裸露的珊瑚沙。永兴岛上的羊角树比抗风桐更多,它的矮壮、丛生的特性,是适应自然的缘故吧。据说,永兴的森林覆盖率超过了70%,其中羊角树功劳不小。
在西沙偶尔可见一两株马尾松,枯萎,单薄,枝叶仿佛被什么物件啃过一般。当我一眼看到它,就想,这一定是气候恶劣的证明。它是由人带到岛上或是由风暴裹挟而来在西沙落地生根?
西沙官兵十分讨厌野枇把树,这种树不分季节,常常随风飞出一种名为“洋辣子”的小虫子。我在西沙医院采访时,不知何时,头上衣服上都歇上了,忙不迭地弹下来。据说挨虫子咬了,个多星期不得安宁,痒痒到心里去。这种树长得倒是不丑,伟岸,挺拔,甚至可以说很有些气质,但好像与枇把没一些儿相干。
椰树上岛的时间说不确切,大约在五十年代中期吧。永兴岛上最大的椰树腰身已有水桶般粗细。这个岛上大小十几条公路旁,潇洒浪漫的椰树像士兵一样站成一片风景。椰树在西沙活得很滋润。适者生存,椰树到西沙,大约是找对了地儿了。
有谁相信西沙的珊瑚岛上也有一片木瓜林?四年前,一位战士探家归队捎回30粒木瓜籽,在营区的珊瑚沙上开始试种,由于温度高,日照强,只活了两棵,这两棵到年底居然挂果了。连队随即对两棵木瓜树重点保护。为防止被台风吹倒,他们从海边捡来木头,打桩加固;为防日晒,白天用椰子叶罩住,晚上再掀开;为获高产,他们经常改良土壤,施肥浇水,现在已有103棵木瓜树,挂果的有76棵,年产木瓜一万多斤。在蔬菜生产淡季,木瓜当主菜;蔬菜旺季,木瓜当水果。
在夏季气温有时高达60摄氏度、一块肥皂几分钟就可融化的西沙,无论土生土长的树,还是迁移岛上的树,都像西沙人一样令人十分钦佩。
西沙鸟
西沙的鸟很多,有鲣鸟、岩鹭、黄嘴白鹭、小鸥、鹈鹕、褐翅鸦鹃等,而且不怕人,早些年大模大样地往你头上肩上歇,赶都赶不走。
那天我在沙滩捡贝壳,几只红嘴绿羽的小鸟叽叽喳喳跟我一路。春日好睡,每天早上都是抗风桐上歇着的岩鹭将我唤醒。海军医院的范传海院长告诉我,要看鸟,得到东岛去。
从永兴岛出发,向东航行,三四个钟头抵东岛。东岛树高林密,藤罗百结千连,素有“鸟岛”、“鸟天下”的美誉。而且岛四周的海域盛产海龟。这种灵性的动物,颇有些情趣,常在初夏月白风清之夜,借着月光爬上沙洲,产了蛋,然后深掘洞穴,埋入沙中。有些调皮的家伙,产了蛋却不肯走,在岛上游来逛去,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西沙海龟一般都有三四百斤重,大的上千斤。要把它们送回海里可不是件容易事,战士们抬的抬,扳的扳,还拴了绳索背纤一样地朝海里拖。一位脸上刚生出汗毛的年轻战士对我说:“那可是个力气活儿!”
东岛有数十种鸟,尤以鲣鸟最为著名。凡摄影家到西沙,鲣鸟总是抢先飞入镜头。它们栖树食海,世世代代愉快地生活在西沙群岛。鲣鸟形如鸭,比鸭稍大,嘴绿脚红,除胸腹部呈白色,全身羽毛褐色,非常美丽。这种强健的鸟,能在空中持久飞翔,倘累了,便浮在水面随波逐浪。它们白天在海面觅食,渔民当它们是追捕鱼群的“侦察兵”,晚上又成群地返回岛上栖息,成为渔船返航的“导航鸟”。鲣鸟最得守岛官兵宠爱,这不仅因为他们美丽温和,勤劳善良,而且他们是官兵最忠实的“伙伴”。执勤放哨,有鲣鸟相伴,浪漫着哩。
东岛上的鲣岛约有七八万只,每当傍晚,回巢的鲣鸟把整个小岛都遮住了。它们盘旋着,舞蹈着;有的刚落在树梢上,突然又呼地一下振翅飞起来;鸣声如潮,搅得小岛一片欢腾。
东岛上另有一种靠掠夺鲣鸟而生活的鸟,官兵们称为“强盗鸟”。这种鸟,样子和鲣鸟差不太多,灰褐色的体毛,尖尖的鹰钩嘴,平时呆窝里睡大觉,很少出来活动,等到肚子饿时,才懒洋洋地钻出窝,站在树梢察看动静。看见鲣鸟衔食归来,便一翅飞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抢夺食物。鲣鸟当然不愿意食物被抢走,于是吐掉嘴里的鱼虾,预备与“抢劫犯”决一死战。而狡猾的“强盗鸟”见鲣鸟嘴中食物落下,便迅速地一个俯冲,在空中接住食物,很快溜之秋叶。
官兵们鄙视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的“强盗鸟”,经常为鲣鸟鸣不平。不过,自然界的好些事,比如鸟们的一些事谁能弄懂呢。
(首发《散文》〈散文海外版〉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