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贴上亚龙湾细软的黄沙滩,小小的浪沫羞怯地爬过来。九月秋凉,下意识地提脚避让,咦,脚下什么东西?
一只贝壳。欢喜地拾起来,怎么尾巴没了?鱼啃了还是海兽舔食了?“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插进来。
真是的,如何忘了杨朔《雪浪花》中的名句!回头一看,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成一排,嘻嘻笑着。一色的短褂肥裤,一色的椰笠竹篓,一色的涂了海南阳光的俏脸,一色的槟榔把双唇染得鲜红。
“赶海啦?”我问。
一个白净些的姑娘纤腰一扭,解下拴在宽宽皮带上的竹篓递给我,噘着嘴说:“你看——!”篓里盛了些圆滚滚肉团团叫不出名儿的海产。瞧她那娇嗔样,收获不丰,好像我得担些干系似的。
我故意不屑地说:“才这么一点点,不够我塞牙缝!如果我下去,不捞饱就不起水!”姑娘们眨眨眉毛挤挤眼,拖了对长辫子的姑娘拉长声音说道:“您大叔下了海,肯定捞得多些!问题是……您这肚子,”她指指我的中部崛起,“您几时见人把篮球按下水了的?”说着,噗哧笑了。姑娘们你捶我一拳我掀你一掌,笑得捂住肚子喊疼。
我也笑了,为姑娘把我的肚子比作沉不下去的篮球开怀笑了。
额下露出几绺黄发看上去年龄稍长的姑娘首先止住了笑,朝长辫子啐了口,“就你会嚼牙巴骨!”转头对我说:“下海这事,说容易哩倒不见得,你身体得没毛病,该有的潜水镜呀蛙人鞋呀什么的你得齐备,还要懂水情水性,晓得潮来潮去,晓得哪块石头藏参,哪片珊瑚走鱼;说难哩,好像也容易,生长海边的人,也没有正经学习训练,跟大人几回,自然就会了!”我问,南海有鲨鱼,碰到过吗?她说,碰到过,没事的,好温和。她指了指四人中略胖的一位说,她胆大,摸过真鲨的胡子。我问胖姑娘:“害怕吗?”她反问我:“你害怕你的朋友吗?”有趣,她当鲨鱼是朋友。
这会儿十分宁静,只有三五个游客点缀沙滩。大海沉着、安详,海面浮着的黑色礁盘好像沉思的雕像。夕阳从滨海大道那边的椰林上空走下来,把一片金黄抹在沙滩上。姑娘们显得很悠闲,一边帮我拾贝一边侃着外边世界。《外来妹》是真的?真那样,尝了甜也落了酸啦。酒店歌厅客人规矩么?动手动脚咋办?骂他唾他扇他耳刮子?老板允许么?端盘子月薪多少?吃了用了揣多少?修几十层楼的大房子要不要提灰的小工?炒鱿鱼到底咋回事?挨炒了给不给盘缠回家?问一句四颗脑袋挤一块儿嘀咕一阵。她们为了什么参考于我吧?
不得不佩服年轻人眼力,不多会儿,各色各样的彩贝摆了一地。白净些的姑娘挑出没尾巴的那只贝,一扬手就要朝海里扔,我说:“别!”她一愣,“这破,也要?”我说,“自个亲手捡的,破的也是好的!”
我的话音未落,姑娘们的神情陡然变了,我的话触动了她们什么心思呢?黄头发姑娘问我:“大叔,咱这地方……好不好?”我脱口而出:“好啊!这美的地方,我一来就不想走罗!”接着打趣地问:“附近可有招上门女婿的人家?”
她们弄清了我的玩笑,忍不住笑闹了一阵,很快回复严肃,急急地用海南话说开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的回答难道这么重要?莫非这些女孩子也要告别故土去当“外来妹”!
我不知道。姑娘们向我道了别,相挽着没入椰林中去了。一阵风忽地卷来,海面激动地颤栗了一下,一叶被晚霞濡染的红帆轻捷地走向远方。
(首发《江津周报》1993年2月24日)